许嘉乐没有开口,付景凝视着他足足有几秒钟,仍然没有等到回复,直到付小羽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咬紧牙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回家。”
付景还想挣扎一下,可是看到自己儿子脸上的表情时,却还是沉默地顺从了。
付小羽的脸上,有着一种难堪和伤心混杂的神情。
付景也不再说话了,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方向走去的时候,许嘉乐忽然向前跟了两步,付小羽不由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在吹拂过来的夜风之中,付小羽真的感觉许嘉乐像是要说什么似的。
那个Alpha前所未有的异样,他恰巧站在医院大门光与暗的交接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使他下半张脸的神情,木然得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也因此陷入了某种无言之中。
只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在镜片后怔怔地看着付小羽。
因为许嘉乐的眼神是那么用力,以至于那个对视虽然急促,可是感觉却很漫长。
付小羽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嘉乐一直站在原地,久到来来往往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带了一丝异样。
这些天来,他一直过得很奇怪。
有些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冷静,他开车、去看孩子、处理事情,每天都很忙,生活的确是一团乱,可是无论如何也看起来还是在生活着。
这种冷静,伴随着一种间歇性的、隐秘的歇斯底里,就像是一根直线中偶尔抽搐般地波折一下,外人根本无法察觉。
可他自己察觉到了,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隐约感到恐惧,他无数次地把那种歇斯底里镇压在心里,关上三四道门,然后就这样活下来。
很多痛,是沉闷而绵长的,隔着一道道门从里面传过来,因此再感知到的时候,好像变得也勉强可以忍受,于是就以为,会过去的。
可是付景这两句话,就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把重锤,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直接把那三四层门一起捶碎了。
你不用为他负责吗?你不怕他伤心吗?
你不怕他伤心吗?
这些天,他整理付小羽的东西的时候,回想过付小羽无数的瞬间,工作时的样子、打球时的样子、吃螃蟹时的样子,可他唯独不敢想他们分手时付小羽的样子。
他的记忆开启了自我保护的机制,每一次的回忆都卑鄙地筛去了那一天。
可是在这一击重锤击下来的瞬间,他全部都想起来了——
清晰得像是一部4K电影在脑海里上映。
付小羽光着身体时身上细细的汗毛,他握住那根尾巴时Omega眼里的难堪和倔强,付小羽打他一拳时的愤怒,骂他懦夫时的失望,还有说“那就分手”时因为差点哭出来而鼻子泛红的样子。
在分手那一天,他只记得付小羽的愤怒、还有眼里的失望。
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从脑中捣腾出那份回忆,一遍一遍地回想着——
不是的。
付小羽的眼底,是伤心。
许嘉乐,懦夫,你怕他伤心,所以你宁可假装不知道他伤心。
他太卑劣了,以至于这一次,他看着付小羽的时候,甚至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对不起太轻太轻,说出来都只是推卸。
被三四道门牢牢关住数天的痛苦和歉疚如同海啸一般冲了出来,席卷了许嘉乐整个身体。
痛觉从来没有这么敏锐过,从心脏涌向四肢,再到每一个指甲盖。
痛到他像是一株树根坏死的树一样长在那儿,长在了夜风里。
……
付小羽开着载着付景回家的时候,有那么一会真的觉得很难堪。
他无论多么伤心,也永远不会对许嘉乐说出“你该对我负责”这种话来,这也太弱势了,太Omega了。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可是难堪的同时,他的心口却一直在发抖,不愿面对的伤心也是伤心,一直都在那儿,一直都在。
回到家之后,他一言不发,只是把付景扶到客卧里,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付景的手腕,才低声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小羽。”付景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
“……”付小羽沉默着转过了身。
两个人陷入了几秒钟的僵持之中,他最终还是慢慢地坐到了床边。
“今天,是、是我冲动了。”付景小声说。
这句话让付小羽愣了一下,他了解付景,付景绝不是轻易服软的人,可是今天却显得有些不一样。
但付景其实是真的心虚了,一时怒急攻心冲出去找许嘉乐麻烦,结果却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连累了付小羽也跟着灰头土脸地吃瘪。
如果是以前,他确实不太会低头,可是付小羽和他断绝过一次关系之后,他虽然表面绷着,可是其实心里也害怕。
无论如何,他对这个儿子到底还是不像以前那么吃得准了,做事也有点不敢太放肆了。
“没事。”
付小羽虽然确实觉得尴尬,语气也有些生硬。今天和许嘉乐的见面,确实不是他想要出现的场景,多多少少,有点生付景的气。
“还给你丢脸了。”
付景又说了一句,付小羽的态度让他有些受伤,可仍然没有松开付小羽的手:“我没想到他家……是那样的,保镖什么都有。小羽,我其实想想也后怕,不怕别的,就是怕给你惹麻烦。”
他这句话说得虽然隐晦,可眼神里的一丝瑟缩却还是让付小羽瞬间鼻子酸了。
比起能不能出气,付景显然更怕付小羽吃了什么暗亏。
明明欺软怕硬确实很丢脸,可是付小羽却只觉得心酸。
付景是如此的市井和现实,从小到大,他知道付景经常脾气火爆地和人打架,可是也不是没有身段柔软的时候。
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刚开始还态度强硬,后来又抹着眼泪去找房东诉苦;他有一阵子被同学排挤因此不想上学,付景虽然骂他骂得狠,可是去找老师帮忙的时候,也是姿态放得极低的。
他的父亲有天生的生存和趋利避害的本能,可是这种本能在这一刻显现出来,却只让他觉得心疼。
付景一直是很耐老那种长相,可或许是两个人此时的距离太近了,眼角那几缕皱纹也越来越清晰了。
父亲老了,想保护他却力不从心,又像个孩子一样担忧的样子,让他没办法不心疼。
“爸,别担心这个。”
他轻声说,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忽然变得无比清晰,情绪也镇定下来。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感到这么镇定。
他把手放在付景的手背上,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他都没有这么触碰过付景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陌生,又有些心酸。
匆匆拍了两下,就又移开了手掌。
“是,他家里是条件挺好的。”
付小羽认真地说:“但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要是还觉得憋气,想骂他就发微信骂他,骂多久都行。没事的,我保证没事,别放在心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竟然还有一丝想笑。
这大概是这几天来,他说出口的话中最接近玩笑的一句。
但是这其中又有一丝认真的成分。
一方面他确实知道付景的担心是多余的,但比起许嘉乐的事,现在的他,更在意的是不想让付景再憋屈伤心下去了。
“谁稀罕骂他。”付景终于也忍不住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是的。”付小羽点点头,低声说:“爸,别管他了,也别憋屈了。我不会再为他伤心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语气和神情,带着一种无形中的镇定。
之前的脆弱和颓废是因为好像一个人躺在茫茫一片海中,无以支撑。
可是现在不会这样了,即使只是很残缺不理想的亲情,只是很市井也很不完美的父亲,仍然以很微弱的力量支撑住了他——
他的身上仍然背负着责任,他仍然有挂念的人,仍然有自己的人生。
有这一丝信念托住他,他就绝不会就此垮下。
付景看着付小羽,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这好像是第一次,他从自己的儿子身上,得到了某种近乎于安全感的东西。
他有点口干舌燥,又摸了一下付小羽的脸,轻声说:“小羽……”
“你休息吧。”付小羽到底还是不太适应太多温情的对话,重新站了起来,然后低声说:“我明天要去公司,我也早点洗澡睡觉了。”
临睡前他才发现自己微信上收到了好几条信息,有几条是温淮轩的,说了一点工作企划上的事。
温淮轩也从越南回来了,想和他约时间最后定一下LIAM和末段爱情合作的事。
付小羽:接下来几天都有空,你安排吧,我这边准备文件。
温淮轩:好。对了,我八卦一下你不介意吧?我看你微信又删朋友圈又换头像的,你是不是分手了?
付小羽看着手机沉默了一会,或许是他的“正在输入中”显示太久,对面有点不安,又补发了一句。
温淮轩:不好意思,有点越界了,当我没问吧。
付小羽:是分手了。
他的心里并没什么波澜,回复完之后就把手机放到了一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分手之后,这好像是第一次,失眠终于没有再如影随形地困扰他。
付小羽不再失眠的那个夜晚,许嘉乐却一夜没睡。
他翻来覆去到身边的夏安都受不了他的地步,“喵”的一声跳到自己的猫窝睡去了。
就这么睁眼熬到了三点钟实在熬不住了,许嘉乐找了一家开通宵的壁球馆,一个人关在小房间里,一遍遍机械地把球击向墙壁,这一次,每一次击球都没有另一个人的回应,只有他跟面无表情的墙壁的作战。
他打到手臂几乎脱力到虚弱,然后扑通一声,倒头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地发出了一声低吼。
他身上的保护机制失效了,时间终于一分一秒也不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