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上班,放心。”
这句话出自风堂的口。
他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现在他手攥成拳,掌心的汗将全身都湿透了。但他比谁都更清楚,封路凛看自己的眼神和两个人之间相处的微妙磁场是藏不住的。封路凛说过家里不管,但是不代表在当爹的面前就可以肆无忌惮。
封路凛盯了风堂好一会儿,才转身换鞋,准备要出门。
“等一下。”
叫住他,风堂十分自然地取下鞋柜边悬挂的伞,“带上伞。最近天气不好,你下班的时候说不定会下雨。别着凉。”
“好——”抬眼扫了父亲的表情,封路凛呼出一口气,拖长尾音,“桌上有早上新到的金骏眉,渴了泡点喝。”
风堂点头,看封路凛拿着伞,披上外套进了玄关,再过门槛,下阶梯,去了车库。
伞的影子扫在地板牡丹国色的图案上,冷空气从客厅里落地大窗钻进来,刺得他后颈一凉。
封万刚招呼他:“坐。”
“封叔,”风堂改了口,“关于我爸的事,我有听封路凛跟我讲过一些。”
“嗯,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封万刚说着,把一叠文件袋从晨报下面拿出摊开。从风堂的角度望过去,晨光映射油墨,甚至反出一圈浅淡的金光。他心脏像被什么抓紧了。
这是他曾经日夜都在寻找的证据。
“是春夏之交……跨江大桥。父亲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去邻市参加个会议。那段时间动荡,他出差勤,我也没多担心,就转告了母亲。”
风堂说完,封万刚解开文件袋的绳子,“那天你在哪里?”
“我在……酒吧,”风堂的声音软下去,情绪也低落了,他甚至像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涓涓而流的声音,“对,就是大白天。我在地下酒吧和一群朋友包了场,放着摇滚音乐,也喝了不少,说晚上要去城市大厦楼顶跳伞。”
每一回忆起来,风堂是痛苦的。
他少不更事,一次次让父亲的劝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信仰、没有目标,总是在城市赛道上飙到风雷不追,在声色犬马中恐怖而美丽,活得像一场灾难前的盛宴。
那天,他赶到现场时,只看到满地的血、撞成废铁的车辆、不远处停着的黑色轿车、被警戒线拉着围起来的事故现场,以及几个忙前忙后的交警。风堂最先冲进去,没见着人,说被救护车直接拉去了医院。
风堂又去医院,被告知说节哀。
只是“节哀”两个字,确定了他的后半生缺失。
封万刚见他说完便沉默了,也不多言,翻开资料袋,抽出几张打印资料铺开在桌上,用手指画圈,再点下去,“事故当天的资料、分析取证、肇事车辆信息、以及肇事司机的资料,全都在这里了。”
他说完抿口茶,缓慢道:“我知道……对于这些证据,你总是不信的。都在一个市里,你其实也有很多机会可以找我谈。只是一直不愿意面对,是吗?”
风堂愣愣地看着那些纸张,“是。”
封万刚是隔壁省“空降”过来的,而一般这种直接上高位的角色,百分之八十背后都不软。风堂也正因为这一点,才怀疑到更高的地方,在事发的那一日直觉把箭头指向了才上任不久的市公安局局长封万刚。更别说这车还是他派来的,那天风朗鸿也正是要去其他市接受调查。
“你父亲一生清正廉洁,上面查了很多次,也没什么问题。私仇旧怨尚且不知,但他的能力和成就自在人心。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可能害他。”
封万刚语气淡淡的,带着笃定,“这件事发生后,上面也高度重视,直接略过我,调了邻省的公安系统来彻查。结果都在这里了。你先看看。”
风堂快脱力了,“好。”
“路凛……”封万刚沉吟,“也对这件事高度重视。”
风堂听着封万刚说话,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在他记忆中,父亲也是身居高位习惯的人,常在家里说话也会带着“官腔”,动不动就高度重视、全力以赴的,爱跟他说大道理——尽管那会儿的风堂根本听不进去。事后再想,句句都是为了他好。
“小时候,我爱用纸糊风车。”
风堂说,“所有小朋友都在街上买,我爸就不让,他亲自给我做,说钱买不来的才是最好的。封叔,你不知道,市政门口栽过海棠花,每年一开就红艳艳一大片,我小时候野,一放学就跑门口蹲着等我爸下班。往后好多年,每次一想起他,我闭上眼,满目都是红色……”
封万刚没说话,戴了眼镜,捉一只笔,找了张空白的硬纸摊开,用木板垫着在写什么。他听了会儿,抬头看风堂一眼,又把资料袋里面保存的几张当时事故现场的照片推过去。
风堂只看了一眼,惨不忍睹。
当初是海棠花,现在是血。
滩开一大片,成泊的血。
“邵晋成老跟我说,不要去想那么多事情。院儿门口的蛋烘糕口味都吃完了吗?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事情。说我就是想得太多了。我那天花了一个傍晚的时间,去把院门口的蛋烘糕口味全买了一遍,也没得出结果。”
“邵晋成——”封万刚随口一提,“是个能干的年轻人。”
“成哥很好。我爸以前就老希望我能成为那样的一个人。但是我爸想错了,我不是那块料。我拼命地想要逃出体制内。”
“不好么?”
“我不好。其他的也不够好。”
他的回答模棱两可,封万刚没再多问。
“除夕夜前一天,我尾随您上了g5高速,环线五百公里,那一路上我都在想,真正堵截到了您要怎么说、该问些什么。我太草率了。那晚上,我在封家院子门口被封路凛拦下来,回到市里,我的重心就从您身上到了他身上,怎么查都查不到。”
风堂抹一把脸,继续说:“我说是不信命,其实是不服吧。小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一下栽了天坑般的大跟头,我接受不了。”
封万刚再写几句,停顿下来,“你还是孩子,终究是孩子。”
还不等风堂说话,身为人父,封万刚情不自禁多说几句:“你和路凛都一样,总自以为多成熟、多明白事理,其实在长辈看来都还是小孩子。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很多事都会看淡的。”
“我发现了。我妈确实已不想计较那么多了,偶尔我提到那些事……她会跟我生气。”
“她是为了你好。”
封万刚合上笔盖,年长之人的气势一出,压得风堂坐直背脊,“尽管这句话在你们看来很老土,但还是要说,她是为了你好。”
风堂在这一瞬间觉得,或许封万刚和自己的父亲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熟。
临走时,风堂带着那些资料袋,一步步地跨出封家大门。
封万刚慢慢起身,在玄关处目送他。
他拿了那张写过字的纸,叫住风堂:“留步。”
长辈开口,风堂半只脚掌都不敢再迈出去,立刻立定转身,“封叔叔。”
“拿好。”
封万刚说完,把纸交到风堂手上,再没说什么,转身就回了客厅里。
关门之前,风堂依稀看见他端了桌上自己泡好的金骏眉喝了两口,再慢悠悠起身,去拨弄博古架上的玳瑁鞘腰刀。
还有门口的山水文玩柜……这上年纪的人都喜欢玩儿这些。
风朗鸿去世后,留在家里的那几个鹤顶红摆件,都被柳历珠用金丝绒布宝贝般地包起来了。虽然没鉴定过。不过人都走了,在世的人也不再在乎真假。
风堂出了封家没立刻走,只是在门口站了会儿。
车库停了辆车,还是那辆黑色领航员。司机换成了夏一跳,正点了根烟,靠在车门上打量他。
见风堂来了,夏一跳瞬间站直,怯生生地喊一句:“嫂、嫂……堂哥好。”
靠,能直面封局两小时,单独谈话,这当儿媳妇的抗压能力简直一流。夏一跳平时跟封万刚通个话都紧张,别说现在多佩服风堂了。
有寒气吹来,拂得风堂浑身发冷。
衣服软软地搭着,他有些后悔穿这么软的料子。今天被封路凛蹭得凹陷下去的地方被揉得发皱,风堂用指腹捻上去,开始想他了。
夏一跳为风堂开了车门,后者倒是笑得坦然:“以前见面怎么没见你这么客气。像以前那样就好,这样我不习惯。对了,你哥呢?”
“哎嫂子,那不是——算了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在上班儿啊。”
夏一跳说,“嗳,今早上有个外国留学生闯红灯,听不懂中文,凛哥英语说得溜,几下就把人给整服了。电视台都去了。”
风堂:“又上电视了?拍脸了么?”
夏一跳:“拍……拍了吧,应该是拍了。怎么了啊?”
“没事。”
风堂像吞了口咽不下的气,又觉得自己好笑,揉揉眉心:“走吧。”
风堂坐在后座,安全带绑得他并不舒坦。这车后面空间大,躺两个人也足矣。他把窗户摁下来一些,听车辆启动的声音回荡耳边。
衬托这动静的,是封家门口一处落了绿皮的信箱。
今晨的一切,像往水里投掷了一块细石、往上了锁的信箱里投一封信。
一半沉淀,一半漂浮。
将封万刚最后给的纸张摊开,风堂抖了一下。
“风朗鸿同志,男,终年五十五岁。自参加工作以来,一贯负责,自清法正。本人特此立据,证实存世资料齐全公正,如有差错,愿担当一切法律责任。
落笔:封万刚”
在这么“荒唐”的一年,他得到了一些答案。
是命。
他的手指摸上自己的眼下,又滑又凉。
那天过后,风堂跑了趟市中心,找到一家鲜少有人光顾的书店。传说那家老书店开了十来年,店主有本答案书。将手掌放置在封面上,心中默念自己所想,再随意翻开,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风堂看着那几个字。
“这是光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