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贺情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一晚上愣是没睡着。

他看着贺母轻轻敲了敲门进来,也不说话,手上的小雕花托盘上放着云南白药膏,头发挽了个髻,插了簪子,还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模样。

贺情郁闷得都快歇菜了,但他也完全能理解他爸妈,只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寻思着,琢磨着,估计等他爸把气儿撒够了,把他也折腾得剩半口气了,是不是就能放过他和应与将了?但这想法,贺情撑着下巴想好久,觉着不太可能,他爸是个什么人,他太了解了,就俩字儿,死倔。

贺情身上这股子倔气也是遗传下来的,只是比他爸还长江后浪拍前浪,更死倔!

他薅过来半边杯子抱着,把一条长腿伸出来搭在床边儿,接过贺母递来的热毛巾,一点点儿地往膝盖上按,这几天傻跪着都出淤青了,热气儿一蒸上去,疼得他嗷嗷一叫唤。

贺情一对桃花眼都快给委屈成狗狗眼儿了,半耷拉着眼皮子去瞧贺母,闷哼唧唧地:“妈……您跟我爸还一战线么?”

他看着贺母垂着眼,接过毛巾体贴入微地给他弄膝盖伤的样子,舐犊之爱溢于言表,紧抿着下唇不说话,贺情的心一下就像被着毛巾的热乎度给罩住了似的,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都忘了指尖还抹着药。

从小贺情家庭条件就好,但家里主内的贺母不是多能花钱的豪门太太,反而经常蹬着自行车,把小小一团的贺小情捆后座上,带着儿子去南门大街的鱼市买解玉溪捞上来的泥鳅……

贺小情会打酱油的时候就爱吃辣,无辣不欢,每天下午一放学端着碗川北凉粉被辣椒辣得上蹿下跳,嘴唇红红的,龇牙咧嘴,后边儿跟着等着他来玩儿跳拱的兰小洲,一边追一边喊:“情儿,太辣了!”

那会儿还在泡桐树读小学的贺小情吃完一半碗凉粉儿,屁股一拍,绕过他家来接他的司机叔叔,扯着嗓子,声音又脆又甜,对兰小洲回吼:“你说什么辣呀!”

兰小洲在后边追不上,看着贺小情又端着粉儿跑那卖粉的摊面上去,又喊:“粉儿辣!你也辣!”

这时候贺小情就端着那半碗粉儿,往那老板娘跟前一站,头顶树荫间隙的阳光都洒了他一张小俏脸儿上,咧着嘴笑眯眯地:“孃孃!再加点儿小米辣嘛?”

等一碗凉粉儿下了肚,两人扯着闹着,拉上班上几个小男生,跑到学校后边儿泡桐树老街的树下蹲着晒太阳,等日头快落了,又纷纷而散,各回各家,贺小情自然是哼着曲儿,去找自己家的车了。

经常一回家,贺母看儿子这被辣了个半身不遂的样儿,就备好了拉肚子的药,给儿子拿常温的汽水儿,热牛奶,一点点儿地灌,再怎么瞎造,贺母也不骂他,满眼心疼,说他几句太调皮。

贺情现在膝盖上打着云南白药膏,看着贺母的隐忍,没由来地又觉得被辣得够呛,辣到了心肝儿里,贺母现下这不闻不问也不生气的态度,还真就像他小时候每次肚子疼完喝牛奶似的,又难受又暖和,就是疼得无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贺情看了下时间,刷了一圈朋友圈,看到应小二发的一条朋友圈,在蓝色港湾唱k呢,看样子是回北京过暑假去了。

高考完了,也好,听说这孩子成绩挺不错的,估计得回北京去。

应与臣都能回北京读大学了,那应与将,应该也还是要在成都的吧?

贺情有点儿犯怵,但还是镇定,说了不想回去的,现在说什么也不能抛下自己啊。

他这还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没起来,这手肘撑着床沿慢慢起了身子,膝盖上的伤又疼得他一颤。

昨晚上贺母走了之后,应与将突然打了个视频过来,打得贺情措手不及。

他手里那会儿还正在上第二道药,纱布都差点儿掉地上,还好贺情稳得住,迅速收了东西,接视频跟应与将一顿胡天侃地,心里边儿暗自祈祷,希望别被这人看出点儿什么。

应与将忙了这么一段时间,也挺疲惫,眼里的光都不亮了,看得贺情心疼得直抽抽,压低了声儿劝哄,嗳,你见不着我也别这样儿么……

视频那头的男人停了动作,把头抬起来看摄像头,那眼神似乎深深望进了贺情心底儿。

贺情看着他身后一片黑漆漆的房间,感受到了那落针可闻的寂静,感觉是说不出的寂寞。

弟弟回北京了,这三百平的望江名门不就剩了应与将一人住么?

贺情怔怔地盯着自己卧室的小窗口,理智与情感做着斗争,这要不要晚上翻个窗户出去找他。

他才睡醒有点儿懵,又靠在床头柜上想了会儿,想得都快要睡着了,决定晚上翻出去,得准备点零钱,好打出租车。

都沦落到出门靠打车了,对他一超跑小王子来说是真惨,一提这茬,贺情就想起他超级凶的奥迪R8,他的小宝贝儿,这心里别提多崩溃了。

正准备去洗漱,贺情就听到贺母来敲门:“儿子,风家小子来了。”

草!贺情一声吼,这哥们儿来得真是时候!

他这正一腔崩溃之情没处发泄呢,风堂来了,全给倒他身上。

贺情弯下腰捡地毯上的衬衫,套身上披着了,哼哧哼哧地答:“知道了妈!麻烦您先招待一下!”

洗漱完毕贺情对着镜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穿着条短裤就下楼了,脖颈间围着圈儿衬衫,穿了件背心,手臂上均匀合适的小块儿薄薄肌肉看着更白净了,踩拉着双拖鞋,眼神恹恹儿地:“什么风吹你来了啊?”

“龙卷风啊情儿!这,”

风堂今天穿得跟个学生似的,还是学习特别好的那种,白蓝条纹杠polo衫,上边儿一个三叶草的标志,戴了个框架眼镜,偷瞄了眼在旁边倒茶的贺母,说:“这事儿有点严重……”

他接过贺母倒的茶,抿了几口,面上堆笑:“谢谢,谢谢阿姨,真麻烦您……”

贺情看了一眼风堂,对着贺母说:“妈,我和风堂先上楼去说点事儿。”

“中午记得下来吃饭,”

贺母理解地点点头,把电视关了,笑道:“快去吧。”

这一看风堂这急匆匆的架势,发型都没怎么兼顾,一早上十点十一点的就风风火火地来了,贺情觉得这必然是有什么特吓人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他爸昨晚说的,今儿一大早要把他那辆迈凯伦P1挂出去,是不是为这事儿啊?

我靠,赶上着来戳痛处了!

这车风堂也特别喜欢,成天磨叽着要借,贺情也乐呵,两个人开着这辆宝贝驰骋沙场的时候,油门一踩,脚下生风,横飙过一二三四环,那劲儿,别提多够味了!

一进了房间,没想到风堂往那真皮沙发上一坐,表情特别严肃道:“情儿,你记得咱锦江区九眼桥那滨江东路上那一拨五星酒店么,就那什么,香格里拉那边!”

贺情眼皮子都懒得抬,病怏怏地:“那不是你的地盘么,怎么了?”

风堂看他这态度,一咋呼:“我草,我今儿早上去参加那儿的索菲特万达酒店开业酒会,你猜怎么着,我他妈看到应与将了,还是股东!”

贺情闷闷道:“酒店?掺合什么呢……”

做酒店干嘛啊,那房地产相关的,能随便碰么,投资大风险也大的,况且这几年成都的五星酒店开得太多了,根本不景气啊。

温江区那边准备修起来的成都悦榕庄,隔着市区那么远一截儿,迟早倒闭。

风堂叹了口气,小声说:“还有啊,我看好几个改装的部件儿合同,成都的厂商都跟盘古解了合同,还有那什么个乱七八糟的车展,今年也是加贝负责……不过,怎么没盘古的展位呢?”

贺情这下彻底懵了,他猜都不用猜,估计又是他爸使的法子,但怎么自己在家就屁大点儿风声都没收到呢!

他心里堵得慌,声儿也压得低低地:“我不知道。”

风堂敲他脑门儿一下,忍住想伸手捏他脸蛋的冲动,说:“你男人的行程,你不知道啊?”

这一下问得贺情开始低头抠手指了:“没怎么见面了……”

风堂一愣,刚想问是不是分手了,低头就看到贺情伤了的膝盖,眼睛跟被针扎了似的,大喊一声:“情儿,你这怎么弄的!”

贺情无语于发小的漫长反射弧,赶紧捂住膝盖,摇头道:“小问题小问题小问题!”

“不说是吧?”

风堂被他这样儿给弄得眼睛刺痛,一边扇风一边说:“行,你不说我就告诉应与将去……”

“别别别啊,我说,我说!”

于是贺情哽着喉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认认真真地跟风堂讲了一通这些天来发生的事儿,说完了之后两个人对坐着,贺情看风堂阴郁的表情,屁都不敢放一个,坐床上发愣。

风堂是什么人,锦江区领导的小孩儿,从小跟贺情一块儿搁天府广场边儿,泡桐树街上混大的,家里往上走身份证号510101开头,任你新区有多火,买房独爱南二环,一有空就踩着几千的球鞋,蹬着山地自行车上街撒野,能从龙泉驿穿城蹬到茶店子,跟成都地铁二号线似的。

是他看贺情一路风骚过境,茁壮成长,跟春笋似的,一年比一年高地长大……

两个人都是低腰裤一提,能在五城区作出半边天的小少爷,什么时候被家里这么管制过,忍过这么多?

感情上的事儿他就没太干扰过贺情,没想到贺情还真能因为应与将跟家里杠到这个地步,小奥迪被卖了不说,那辆一千多万,好不容易等来的超级跑车都挂出去了。

他还记得他跟贺情一块儿在港口等迈凯伦那会儿,贺情紧张得不得了,跟见媳妇儿似的,手握成拳,哇……

得,结果这下给挂出去了,有钱还不一定买的来,还得看是谁掏钱买。

那辆小奥迪肯定是追不回来了,现在买主是谁都不知道,况且贺情他爸还在怒点上,这要是给整回来,这不是摆明了往引子上点火么?

风堂这会儿阴沉着脸,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贺情一看他就知道这人又有什么话想说,暂时也没功夫去想应与将在锦江区的索菲亚万达酒店的投资那儿是怎么回事:“有话不说,不怕憋死?”

说个屁啊,你俩这苦情戏演得这么好,跟比惨似的,能说出来戳你心窝子吗?

这特么到底说不说呢,看贺情这可怜巴巴的样子,风堂心里又软乎乎的。

在贺情的注视下,风堂还是开口了:“我昨天开车去机场接我一小男朋友呢……”

贺情盯他:“男朋友?”

风堂咳嗽一声,说:“成吧,是炮友。”

贺情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风堂支支吾吾地,鼓起勇气说:“他从韩国回来,当什么练习生呢,我就跟他说那边儿没多大意思,这下知道回来了……”

贺情圆瞪着眼,猛地往他背后一巴掌:“你他妈说重点!”

“那什么,就是,盘古不是在机场路边儿开了家捷豹么,我昨天从那儿过的时候,看到捷豹旁边那标志给换成佳成汽车的了……”

这么一句给他打得彻底成傻逼了,心里无数股难言的情绪涌上来,手指抠着床单一寸寸地磨,满脑子都是他和应与将相处的时候的样子。

他想起之前有一晚在望江名门,应与将带他去了家里的书房,两个人盘腿坐在地上,把明年盘古名车馆要进的进口豪车的图一张张地平摊开在小桌案上,他看应与将捉着一支笔,认认真真地把每张照片儿后面都写上车的型号,排量,卖点,价格……

那晚上贺情在旁边看了半把个小时,瞌睡来了点儿,抱着榻榻米上的抱枕,手指夹过一张兰博基尼的照片,在应与将眼前晃了晃,说:“这好看么?”

应与将低头还在写字,没太注意到贺情的动作,低低地“嗯”了一声,惹得贺情有点儿吃那些个照片的醋,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只得把照片收了,看着应与将一笔一划地写字。

这还没坐稳,应与将的手臂就伸过来了,一把将贺情抱在怀里身前,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右手手臂穿过贺情的腋下,左手就这么抱着贺情,右手还是搭桌面上写字,边写边低声念叨:“英菲尼迪QX80,5.6排量……”

贺情盯着他写字的手,羡慕应与将的字好看,心中也不免自豪,小声说:“一百一十九万起,前置四驱,超级狠货……”

他听见应与将在他耳边一笑,哑着嗓子问:“这么了解?”

贺情也笑,心想这不是说要一起进步一起好好儿做生意吗?

他假装冷着脸拍下应与将摸到腰间的狼爪子,忍笑道:“好好儿复习。”

贺情什么都看过了,桌上那些车的照片,功课也全做完了,对盘古未来的销量市场特别有信心,觉得自己爷们儿特牛掰,特有面子!

只是贺情不知道,那晚上应与将抱着他写字,身后是成都的望江名门特有的巨大落地窗,眼前一沓盘古的新车谍照,怀里抱着打瞌睡的贺情……

应与将觉得一生的热爱,都在这方天地里了。

这回忆才刚刚结束,贺情的情绪是心酸难当,想起刚才风堂说的换了佳成汽车的招牌,感觉还是跟做梦似的,脑子里没由来地想起盘古那那么大一座车馆,晃了晃脑袋,说:“你刚还说,盘古的车展位置也没了?”

风堂的声音也闷闷的:“是啊,再结合上今天我看到他去剪彩,还有你爸动的那些项目,你才知道吗?”

贺情后悔极了,还真的觉得这段时间是因为应小二高考,应与将太担心弟弟才精神不太好,也觉得是车馆里事儿太忙,他真的想一巴掌扇死自己!

自己搁家里天天跪着有用吗,应与将的丁点儿消息他都只听得了片面的,不听他爸的招呼,觉得自己坚持下去了就什么都好了,可当下这事情的走向根本就不是这回事儿!

“才知道。”

贺情捂住脸,不敢去看风堂了,也巴不得把自己耳朵堵住,他现在就只想缩起来,蜷成虾米,往床上一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逃避怎么行,他还有应与将要牵啊。

风堂伸手拿起遥控把空调温度调低了点儿,说:“别犯迷糊了,你总结下,这一系列动作,说明什么?”

贺情艰难地抬起头,眼圈儿下浅浅的青黑有点显眼了:“什么意思?”

风堂忽然又觉得空调的风吹得冷,摁下软键调高了温度,一字一句地说。

“应与将,要转业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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