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这不喊不要紧,一喊倒给应坤喊来愣着了。

他这辈子,在大儿子小儿子中间站了几十年,从没想到过还能有第三个男孩儿,在他面前,脆生生地喊一句“爸”。

以他“大儿媳妇”的身份。

胆儿挺肥啊。

贺情这一嗓子,一边儿抽噎的二姨都连忙抹了泪去看应坤,试图从这人脸上看出一点儿情绪的变化。

“嘴还挺快。”

沉吟半晌,应坤一句话冷不丁地冒出来,把贺情给唬住了。

他愣了两三秒,立马反应过来,刚想说什么,就见应坤手一抬,止了他的话,伸手把拐杖拿过来,双手再放在龙头拐杖之上交握,打量的眼神停止了。

贺情看着那拐杖,背脊挺得特别直,都做好准备,让那拐杖往自己身上招呼了。

应坤继续道:“小二跟我说,你救了他。”

把掌心儿搭上二姨放在床边的手,拍拍以示安慰,贺情缓了口气,目光如炬,看向床边严肃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许的中年男人,认真道:“我救应与臣,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应与将,另一部分就是,我真的把他当家人了。”

应坤一挑眉:“家人?”

虽然饱受年月侵袭,应坤的那道眉仍是如利剑一般,不怒自威,让他整个人显得精神不少,这么眉梢一动,面上那神情跟应与将都有三五分像,看得贺情不禁恍惚。

“对……”

他咳了一声,说话声儿还有些喘,满眼都是真挚:“包括您,以及二姨……对我来说,应与将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应坤一点头,拐杖在地上杵了一下:“挺会说话。”

贺情都快紧张死了,面儿上还是特冷静,这下他总算明白应与将话少面瘫的屁毛病遗传到谁了,跟外人说话惜字如金,看谁都凶巴巴的。

一边儿看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的二姨沉不住气了,明白这两个人就是在对决。

谁赢了,老大就是谁的,就跟谁走,成都还是北京,当爹的还是当媳妇儿的……

全在今天这一念之间,看当爹的松不松嘴。

应坤又沉默了一会儿,病房里空气都快凝固起来了,都在等着他开口。

贺情朝门口张望了一下,现在甚至希望应与臣那个小兔崽子来救场,摸不清这当爹的想法,完全不敢贸然开口。

正当他心里愁得都快搅出水儿的时候,应坤又开口了:“我查过了,来黑手的是我的旧仇家……他们知道老大要去,但老大去得晚,他们的人没找到老大,时间紧迫,看到小二了,于是下了手。”

几乎都不用猜,他在北京这除了应家,别的都不沾亲不带故的,多大的仇得费这么大劲儿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了他的命?

不过他一听是给应与将挡了刀子,心里居然还有点儿舒坦,虽然后边儿还是应与将为了他进了医院,这会儿都还躺着。

应坤垂了眼去看贺情,缓缓道:“应家欠你一个人情。”

这当爹的,好像完全忽略了大儿子命都不要了去救这孩子的事情。

“不欠的!”

贺情一听这话,简直是越挫越勇,一下坐直了身子,浅褐色的瞳孔映着窗外的阳光,从应坤的角度看过去,看到他眼里亮晶晶的。

贺情一开口,嗓子都还哑着:“真的,不欠我。”

下一句,他在心里暗自腹诽,我和应与将的人情,早就还清了。

他见应坤又皱着眉不开腔了,生害怕这当爹的就这么咬着不松口,脸都急得有些红,刚想再开口,应坤一偏头,手里的拐杖往床边儿敲了两下。

门外守着的几个中年人又安安静静地进来了,手里都拿着东西,看得贺情一愣。

应坤满意地点点头,拐杖又一点,看着那群人把东西放到了床头柜和一张空着的看护床上。

他闭了闭眼,像在思虑着什么。

病房里守在贺情这边儿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了,等着这人开口。

应坤手腕上的沉香手串滑到袖口,他另一只手伸过去,细细捻摸着上边儿的油花纹路,转面儿看向贺情,严肃道:“好好养伤,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贺情一听这话没味儿过来,应坤转身,又说:“老大这孩子从小到大我没管过,是我欠他。”

这句话说完,应坤杵着那龙头拐杖,摇摇头,正一抬脚欲走。

看出来了老爷子是有要走的意思了,贺情连忙从床上下来,脚刚挨着地,还没太适应,腿脚一软,半边身子都没站稳,二姨赶紧扶着他喊:“你这孩子,怎么着还下地呢儿?哎哟,这费劲儿的,小心点啊!”

贺情听出来了二姨在帮他挣表现,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床边儿站得直直的,跟棵任风吹任雨打的小白杨似的,朗声道:“您慢走!”

果然应坤停了脚步,回头看他一眼,鼻腔了哼了个贺情听不懂的调调,敲着那拐杖,后边儿一群人跟着,往病房外走了。

当爹的前脚一走,贺情愣在原地,还有点儿恍惚,这到底什么个态度啊?

还没想明白呢,二姨伸手拆了应坤带来的那几大箱子东西,一拆一个准儿,边拆边说:“嗳!这儿一袋子安宫牛黄丸……”

贺情一愣:“什么?”

二姨笑得眉眼弯弯,说:“你这孩子是不知道,这牛黄一克好几百,上千头牛都不一定能产那么几块儿,麝香也金贵,里边儿还有珍珠和金箔……”

贺情是听明白了,估计是什么特好的药材,往他这儿送来了?

这话还没说完,门轻轻一推开,贺情就看着应小二穿了件短袖,呼啦啦地冲进来,一脚急刹站停在他床边,瞪着眼喊:“嫂子!”

贺情看着他就头疼,连忙招呼:“别别别,这公共场合,你先坐着。”

应小二伸手一拍贺情的肩,刚想说什么,眼瞅着那几箱子东西,一下跳起来吼:“我靠!我爸在家里捣鼓半天,给你送的啊?”

贺情一愣,捣鼓了大半天?

应小二绕过他二姨,从那一袋子里拿了一盒起来,啧啧称奇:“匠心传世,同仁堂的宝贝啊!给你这么多?”

他又转身去看其他箱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贺情:“这都是你的了,我能看看么?”

贺情被这小孩儿充沛的精力和连珠炮堵得半句话没说出来,这会儿得了个空档,点点头,又说:“你哥怎么样了?”

“躺着,放心吧您!我哥拔份儿,这点儿伤你别担心!他还在睡,我和文叔看着呢!”

应小二这一个劲儿得吧得吧完,看贺情点头了,好奇心渐盛,回头又去翻,拿了五盒茶出来,“哇”了一声,说:“张一元的茉莉花茶,我靠,高末儿砌一壶,美得你!”

这一口一口的北京话,贺情听得心底直乐,只见应小二从一个箱子里拿了衣服出来,又“哇”一声,“内联升的鞋,瑞蚨祥的旗袍,哎哟,给谁准备的啊?”

二姨在旁边一个脑蹦儿弹到他后脑勺上,笑道:“是你爹给贺家家长准备的。”

“我爸特周详……嗳,这月盛斋的酱牛肉,我都好久没吃了!”

“还有京八件儿!怎么不给包只鸭子啊……”

二姨听这小孩贫嘴,都快上脚踹了:“要吃鸭子那能打包抽真空么?不得上店儿里吃?”

应小二翻了半天全是吃的,一路惊叹着,突然打开了个红布包着的首饰盒子,一看,吆喝上了:“这,这不是咱家景泰蓝的镯子么,还有点儿年份,不便宜啊……嫂子,我爸还真把你当丫头看了。”

贺情一听还有这种东西,没忍住笑出来了,倒不是觉得把自己当丫头打理就怎么着了,这至少说明这当爹的把他还真看成进门儿的了!

“这一个安眠枕,还有一箱沉香……哇,这隔火空熏一下,特好!”

贺情都呆住了,没想到应老爷子能送这么多东西,这还没缓过劲儿来,应小二又一口凉气倒吸回去,捧宝贝似的捧了个小盒子出来,打开一看,里边儿安安静静躺着一块儿三角形的护身符。

他把那开着的小盒子放贺情掌心儿,好奇了:“护身符,白云观的么?我爹信……”

二姨一叹气,断了应小二的话:“没呢,是亲自找人去山里求的。”

窗外阳光洒进来,贺情坐在床上,盯着那一地箱子里边儿的礼物,觉得眼里有点儿酸胀,吸了吸鼻子,也跟着叹一口气。

真好啊。

……

拆完礼物,二姨在这儿守着,贺情头还是晕,又躺了大半天,晚上天都黑了,应老爷子叫了人送了晚饭又送夜宵,吃得贺情都快吐了。

什么冰糖肘子、蟹黄豆腐、宫门献鱼、京都排骨的,全给叫人装好了端上来,贺情也不觉得嘴里寡淡了,乖乖把菜都吃完,躺床上擦嘴。

应与将那么会照顾人,还真是跟他爸学的吗。

应小二来病房串门儿的时候,扒着眼馋,嘀咕道:“嗳,估计明儿我爸能把铜锅涮肉给你端来……”

贺情又开心又想笑,这应老爷子完全把他当闺女了。

又眯了会儿,他还是觉得不太舒服,慢慢下床找了拖鞋穿,跑卫生间去洗漱了一通,实在憋不住了,偷摸着出门,病号服外边儿裹了层格子衬衫,估计是应小二去新买的,还一股子皂角味儿。

晚上医院走廊的夜风有点儿凉,二姨先回家了,今晚上就应小二和文叔照应着,贺情裹着衣服一间一间病房地找,也没穿袜子,脚都给吹得冰凉。

这医院这么大,乱找一通根本不是办法,贺情想了会儿,正准备找护士站问问,就碰上接了开水回来的应小二。

应小二一看他这样子,笑得特八卦:“找我哥啊?”

贺情懒得跟他废话,一只手揣兜里,另一只手伸出来去拧这小孩儿耳朵:“快说!”

“我,我草……”

被拧得一疼,应小二手里装着开水的保温壶一晃荡,连忙捧住:“疼疼疼……”

迫于嫂子威胁之下,应小二只得领着贺情往他哥的看护病房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应与将的看护病房外,见门外守着好几个人,都背对着墙站着,应小二也认得是他哥的旧手下,点点头,对方几个人也对着应小二点点头。

应小二晃了晃手里的保温壶,回头一指后边儿冷得哆嗦的贺情,一抬下巴:“我嫂子,应与将媳妇儿,认认脸啊。”

那几个本来没什么表情的人一下子都好奇起来,盯着贺情看,一边看一边笑,站最里边儿的那个笑得最灿烂,连忙道:“大嫂,大嫂……”

贺情笑了笑,点了下头示意,心里边儿暗暗握拳,这他妈的,感觉自己跟媳妇儿嫁过门似的,明明是应与将到成都来的好吗?

应小二使坏完毕,一眨眼:“其实吧,叫贺少就成。”

那几个人又点头:“贺少,贺少……”

贺情还算满意,也没功夫跟他们多扯,半只脚还没踏进房间,就听应小二一咋呼:“我靠!哥!你醒了!”

贺情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就那么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遥遥看着床上躺着的,打了一条腿石膏的,头上缠着纱布的,呼吸还有些艰难的应与将。

他想起那一脑袋血,喉头哽咽了。

应与将也歪着头看他。

他本来就短的头发剃得更短了,线条依旧好看,表情酷酷的,眉骨深压着眼,里边儿的目光,贺情看不真切,只觉得才两天,这人好像又跟自己隔了半个世纪。

贺情往里边儿进了一步,愣在那儿,看着外边儿守着的一群大男人涌进去,把应与将弄起来,打水的打水,门口的护工也进来伺候他洗漱……

他一下就特别难受,那么独立又牛逼的一个人,怎么就给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了。

应与将的视线,从醒了就没离开过贺情……

贺情也明显感觉到了,他自己也不舒服,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在病床边儿站着,着急坏了,看着一群人折腾完,把应与将慢慢放下去,让他躺在病床上,一口一口地喝水。

这一下没忍住,贺情伸手摸了摸应与将的脸,觉得冰凉冰凉的,旁边儿给他喂水的护工动作一下停了。

贺情又说:“我来吧。”

他接过水杯,往床头柜上放一下,这还没放稳,就被应与将放在被窝外的那只手一下拽过去,按住他的背,再按住脖根儿,最后按上后脑勺。

贺情手肘没撑住,差点儿扑到他身上,一屋子的其他人全被应小二赶着走了。

应小二也知趣,一边往后退一边关门,看着他哥眼神带刀地盯着自己,一吐舌头,跑了。

应与将的呼吸近在咫尺,灼热滚烫,也乱了贺情的思绪,之前想好的认错的话,想说的话全给忘了。

一个带着些凉意的吻,落到应与将的唇边。

随即,他就被这么摁着亲了。

那时长,他觉得他跟应与将从来没接吻这么久过。

两人一松开,都凝视着对方,呼吸乱了,粗喘着气,半句话都说不出,千言万语全化成行动,都融化在唇齿之间了。

应与将看着贺情,把人拉着看了正面看背面,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长舒一口气:“还成,没丢零件儿。”

贺情差点儿没被他这样子气死,打着石膏呢头都破了腿瘸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在担心别人?

贺情瞪着眼,没忍住咬牙骂道:“你是不是邀不到台了,你他妈就能丢零件儿了?”

应与将太久没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了,被骂了还没忍住勾了勾唇角:“我还能改装,你得原厂。”

他也没管贺情这会儿正气得眼尾又发红了,虔诚地伸出一只手,像前天在车顶时一般,捧住贺情半边脸。

“这要是丢半个零件儿,就再也找不到了。”

贺情听懂了里边儿藏着的话,眼也跟着红了,闷哼唧唧的:“这不是没丢么。”

应与将看他那哼唧样子,手上一使劲儿,捏了一把贺情的脸,捏得贺情呲牙咧嘴的。

应与将垂下眼,认真道:“没丢就好。”

回来就好。

①拔份儿:比别人厉害,高人一等。

②邀不到台:要不完了,特别厉害特牛逼很能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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