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返京城的路上, 叶璟一路都在闭目养神,叶勉知晓他哥这是正在心里琢磨事情, 便没去打扰, 只趁路面颠簸他哥微微睁眼时,倒了杯温茶给他。
叶璟抿了一口清茶润喉,却没再闭眼, 坐直了身子,看向他问道:“有话与我说?”
叶勉点了点头。
“说吧,只我现下心绪不佳,别与我说出那等讨打的话来,”叶璟淡淡地威胁道。
叶勉揉了揉鼻子, 看向他哥正色道:“哥,我想解禁, 回国子学去读书。”
叶璟皱了皱眉, 却也没立时就说不行,只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刚与庄珝商量过了,我回去国子学上学, 他进宫去读太学,大哥与爹爹不必担心我们会整日歪缠在一起,”叶勉小声道。
叶璟挑眉,“怎么, 这是想通了?”
叶勉摇头,“哥, 我并未打算与他绝断。”叶勉的声音很小,但却十分的坚定。
叶璟看着他,没有说话。
叶勉想了想又道:“我知晓我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十分的惹人口舌,整个叶府都会因着我受到旁人指摘,所以父兄怎么惩治打罚我,都是我该受的。”
叶璟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勉吸了吸鼻子,垂头道,“父亲那日发作我时与我说,若是我不与庄珝绝断,便让我滚出叶府,再没我这个儿子。”
“少胡说八道!”叶璟低声斥道,“父亲当日的气话你也要当真不成?”
“我自然知道爹爹这话是气话,”叶勉小声道,“就算不是气话,我也不走,我这人自私又贪心,庄珝我要,爹娘哥哥我也得要,只是我却也想尽自己之能,使叶府少受责难,因而我并不急着与庄珝一起,只想这两年好好地读完国子学,我可以与父兄作誓我会比往日更刻苦勤勉,三年后春闱必博个功名回来,不敢大话能与大哥一般光耀我叶家门楣,却也不敢使叶府蒙羞。”
叶勉抬眸看向叶璟,又道:“待日后出了仕,我再分府出去,介时我再与庄珝见面,外面一切是非诘责皆由我自己承受。”
叶璟看着他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可知今日我为何与他们说,我不并不介怀你与男子互通情意,却不许那人是庄珝?”
叶勉摇了摇头。
叶璟看着他道:“你与他之相比,纯良太过,与我们院子里养得那些兔儿也差不离了。”
叶勉瞪着眼睛,脸上略有丝不服气。
叶璟岂能看不出,淡哼道:“机灵有余,却涉世太浅,不过这却怨不得你,要怪只能怪我与父亲,先时只想着让你日后富贵闲散着,便从未教过你这些,而庄珝却与你截然不同,这人从启蒙起便由长公主与名师悉心教导,自小就手握权柄,近几年又几经历练,因而他现下年纪虽小,权略与手段却比之朝上大多数还要厉害上些。”
叶勉挠了挠脑袋,“这个我清楚,论这些我便是拍马也赶不上他。”
叶璟轻叹道,“所以你刚刚说得并不对,你只要与庄珝在两府各过了明路,叶府上下便与公主府再解不开,这其中利益与日后各方谋划都十分之复杂,便是我现下也探不到底,又怎能如你所想一般简单,你出仕后单开一府再与庄珝一起,叶府便与之无关。”
叶勉愣愣地看着他哥,叶璟轻笑了一下:“不过这些都不是紧要的,单从政事上来看,叶府与公主府联合,必然是利大于弊,不过是我与父亲日后都会更辛苦些罢了。”
“只是,”叶璟摸了摸他的头,轻叹道:“你这心性与他相比,太过简单,我又怎能放心得下”
叶勉咬唇不语,叶璟看着他轻嗤了一声,“行了,你能想到先在学业上下功夫,没有撒泼耍地赖逼迫我现下就应了你,就已算是我没白疼了你这么些年。”
回瑶辉轩前,叶璟把他叫定说:“解你禁之事,我会这两日内外都打点妥当之后,再找时机与父亲商议,你莫要自行与父亲去提。”
叶勉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心里也微微地松了口气,他现下年岁还小,又不似庄珝一般,权柄在手,谋略在心,自己有几斤几两,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因而他万不敢如当年的长公主一般一哭二闹,更不能因着此事逼得家人伤了心。
日子还长,慢慢走便是,他身边的人包括庄珝,都很疼他,他也要尽之自己所能,让他们也都好好的才行。
看得到希望便好,这段时日哽在叶勉心口的那团郁气,终于消弥一些,回到瑶辉轩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不似前几日那般睡觉都是锁着眉头。
下人们见他与大少爷出去一回,神色舒展了不少,自然也都十分高兴,赶紧去厨上多叫了两个他爱吃的菜色,服侍他用膳。
叶勉刚换了家常的衣裳,又用豆粉洗了手准备用晚膳,邱氏便带着人进了瑶辉轩。
叶勉一愣,“娘,您怎么过来了?”
邱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嗔了他一眼,“你当我想来看你这个不省心的!”
叶勉忙站起身坐到邱氏旁边,挽着邱氏的手臂,小声道:“娘,您别生我气了,你这么些天都没来瞧我,儿子都想您了,”
邱氏脸上还有一丝余怒,恨道,“我来看你做什么,找气来生不成?”
叶勉低头不语,任邱氏责骂。
邱氏看了看满桌的膳菜,无奈地把他按在一边的椅子上,没好气道:“快些用膳,一会儿菜凉了,又闹肚子疼,还得扯我给你出汤药钱。”
跟在邱氏身后两个嬷嬷也赶紧把带来的几样菜品从食盒里取了出来,一一摆在桌上,笑呵呵道:“都是四少爷平日里爱用的,这乳鸽鲜笋汤夫人叫灶上熬了好些个时辰,肉都酥烂了,四少爷多用些才好。”
叶勉笑眯眯与邱氏道谢,“谢谢娘,还是你最疼我。”
邱氏白了他一眼,“你少气我些,我更疼你!”说完邱氏又抱怨道:“你爹他偏偏要自行来养你,与你生了气却又不管不顾!你这院子里每日撤出去的膳菜根本就没动上几口,他也没个动静!”
一旁站着的嬷嬷笑道,“老爷是男子,自然没有夫人心细,粗心没瞧着罢了。”
邱氏淡淡地哼了一声,又瞧了瞧叶勉脸上,见他唇角伤痕还没完全消退,脸颊上也瘦削了不少,心里自是不好受,提起一边的筷箸夹了一筷子嫩白的鱼肉,细细地给他剔着上面的细刺。
叶勉今晚心情本来就不错,一直与他赌气的邱氏又来陪他用膳,母子俩不一会儿就有说有笑起来,邱氏生他气是真,却更看不得他受得苦楚,只这么几日便瘦了这么多还了得?
俩人用完膳,邱氏也没急着走,与他在院子里的亭阁中吹风纳凉,下人们给他们点上了驱蚊的香草,又上了两杯消食的淡茶,便默默地退了下去,剩他们母子二人说话。
邱氏抿了一口茶与他温声道:“明儿个娘在府里办了个宴,到时候我让人来唤你,你给夫人们见个礼。”
叶勉一愣,“我不是还在禁足中吗?”
邱氏笑道,“不碍,与你父亲商议过了,他是准的,你只管来便是。”
叶勉眼睛转了转,小心问道:“娘,您叫我去可是有事?”
邱氏本也没打算瞒他,便拍了拍他的手说道:“你可还记得云家那个六丫头,来过咱们府上两回的。”
叶勉心口一跳,不太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云蓉?”
“对!”邱氏笑着叹了一声道,“我与她娘这小半年关系还不错,前几日她娘终肯与我说,这丫头自有一回你给她捡了纸鸢,便一直记着你,”邱氏说到这里啧了一声,“我之前本是觉着这丫头性子烈了些,可现下想想,却胜在性子纯直,长得又十分的好,倒能与你相配,今儿我与你爹说了,他也是欢喜的,明儿个你便给出来给云家夫人请个安。”
叶勉呼吸一滞,忙道,“娘!这怎么能行?别人不知,您和爹还不知晓吗,我与庄珝已经有情,又怎能害了人家姑娘?”
“胡说八道!”邱氏撂下脸子斥道,“我们什么时候准许你与那个庄珝在一头了?小孩子胡闹哪能与这等正经大事并提!”
“我们也不准你以后再见那人!”邱氏恨道,“这便不会害了人家好人家的小姐!”
叶勉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娘,我不能去的,您别逼我。”
“胡说什么?让你爹听了,看不打你!”邱氏往他胳膊上捶了一记,想了想又哄道,“你听话,爹娘自不会害你,这云蓉的曾祖父是开国郡公,祖父是辅国将军,一家子都功勋在身,就算日后那个荣南郡王想找你麻烦,也要掂量掂量自身。”
叶勉摇头,正色道:“娘,我爹现在何处,我去与他说,他打我,我认打便是,只这事我万不能应。”
邱氏见叶勉顽固,气得狠骂了他几句,叶勉却只摇头不允,邱氏气得直抖,“我现在愈发说不得你了,行!我去寻你父兄收拾你,再不白白来心疼!”
邱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瑶辉轩,叶勉空坐在亭阁里愣了好一会儿,双手捂着脸无力地吐出一口气。
他万没想到,他不想逼迫家人,可爹娘却迫不及待地要逼他放手
过了好一会儿,叶勉让宝雪把丰今唤了过来,与他耳语一番,丰今听令后一脸凝重地去了碧华阁。
叶勉在亭阁中踱步,丰今却是去了快半个时辰才回来,与他秘禀道:“奴才去的时候,夫人正在与大少爷哭诉,待夫人走了,奴才才说得上话。”
叶勉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过了许久,他哥那边却并无消息传来,叶勉正等得心里油煎一般,就见他大嫂领着下人疾步进了瑶辉轩。
叶勉赶紧迎了上去,“大嫂。”
姜南初面上些许凛色,见着叶勉也不与他客套了,只与他招手,口里道,“与我来,娘与你大哥说完话,他便急急赶去那头了,我来带你过去。”
叶勉赶紧跟上,与他大嫂一同出了瑶辉轩,却是去了外院叶侍郎的书房。
姜南初将下人们都留在院子外头看着,与叶勉二人往书房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叶勉就听到叶侍郎隔着紧闭的窗门传出的怒吼声。
“你糊涂!你个当大哥的怎地如此地糊涂!我叶家家门不幸啊!”叶侍郎怒哀道。
叶勉一急,赶紧要往里面跑,却被姜南初一把拉住袖子,小声道:“你现下进去,你哥便白使了力气了!”
叶勉一滞,往那里看了看,他哥在说些什么他根本听不清,站在原地喘了几口粗气,咬唇使自己冷静了一会儿,便与他大嫂商量道,“大嫂,我不冲动便是,我们近处去听一听,爹十分生气的模样,我实是不放心。”
姜南初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俩人便走去书房窗下。
叶勉透过细薄的窗纱往里面看去,正看见他哥弯下双膝,冲着负手而站的叶侍郎跪了下去。
“父亲,四年多前,我殿试被点了榜眼,与新科进士们一齐赴了圣人赐下的琼林宴,那晚喜宴众人一直闹到三更才罢,您却一直站在外头等着我,亲自接我回府要与我再贺上一回,那晚我们父子二人十分欢喜,饮了许多的酒,您与我打趣说,当年母亲与您定亲之时,您只是一六品小官儿,当时最想的便是给她挣个诰命夫人回来,后来您一直为之奋勉,自此,母亲的诰封文书上的品级也越来越高。”
叶侍郎侧过去的脸慢慢地转了过来,看向跪在地上的叶璟。
叶璟又继续道:“您说您最开怀的时候,并不是自己拿到官印那刻,而是看见母亲捧着新的诰书满脸欣喜地看个不住之时,您那晚问我,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儿子当时没有娶妻生子,也未授得官位,想了想便说,母亲有您护着,那我想护着我的弟弟恣意一生,您当时笑得十分开怀,大赞我有长兄风范,还与我说,我们爷俩就这么许定下了,各自都辛苦些,只护着他们安好随愿。”
叶勉在外头死咬着嘴唇,眼酸不已,
叶璟顿了好一会儿,复又开口道,“如今,儿子得了圣人赏识,每日一睁眼便是朝廷,案件,叶府,碧华阁,每人我都要照料妥当,勉儿我自是管得许多,却也随着我身上内外仔肩愈加繁重,愈加的力不从心,疏忽了许多,哪还记得当年与您的许定。”
叶侍郎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叶璟又继续道:“这两日儿子想了许多,心内十分的羞愧,当年许说要护他恣意一生,可若连他自己中意的眷侣都不能让他如意,那还何来‘恣意’一说?如此拦着他,不过是惧怕那等麻烦,又为了自身方便,便让他自断与人情谊,再草草过得一生罢了。”
叶璟抬头,“儿子既想明白了,便不会容许自己这个长兄再如此去做,还请父亲也能成全,璟儿日后必更加兢业勤勉,护得叶府周全。”
叶璟说完便伏身磕下头去。
叶勉抹了一把眼睛,轻轻拂开姜氏拽着他袖子的手,推开门也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