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拂夜奔

哄人开心不容易,膈应人却是超简单。

这大爷都这么老了,还是研究算卦骗人的,想必观念也陈旧得够呛。林予干脆不做生意了,扭脸追问:“大爷您说话啊,到底有没有老爷们儿能看上我啊?”

大爷被噎得喘不上气,他觉得娶不上媳妇儿足够打击人了,哪想过找老爷们儿搭伙也行啊。小胡须被揉搓得快要打结,他瞪了林予一眼:“胡闹!别乱说话!”

林予故作认真:“这怎么能是胡闹呢,大爷,您知道俩男的怎么搞吗?其实都差不多,就是走旱路费点劲,但别有一番滋味。”

大爷的老脸涨成了紫红:“你这个瓜蛋子不知廉耻!败类!”

林予把眼睛一耷拉:“您怎么侮辱人啊,别以为我好欺负,我老公人高马大的,收拾你这把骨质疏松的老骨头跟玩儿似的。”

“你!你你你!”老大爷气得拍大腿,“还老公!我呸!我今天替你老子收拾收拾你!”

老大爷起身太猛,身上的僧袍在微风中摇摆不定,他抄起自己的小板凳,举起来就要往林予的脊梁上招呼。

林予一步跳开,乐出了满身汗,他捏着衣襟扇风:“干吗呀,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老子都没在乎,你别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他把老头折腾得差点就地寿终正寝,估计今天也做不成生意了,收拾上地球仪和小马扎,揣着残疾证和那二十块钱,告别道:“大爷,明早见,接着聊!”

老大爷吹胡子瞪眼:“我明天换地方!”

那感情好,林予哼着歌走了,一路上神清气爽,溜达回书店门口时不禁停下了步子。透过玻璃门见萧泽抱着老白坐在吧台旁边,捧着卷纸黄墨淡的旧书,敛着锋利冷漠的眉眼。

萧泽穿着件黑色麻料衬衫,和老白的毛发颜色形成鲜明对比。他踏实地靠着椅背,放松地翘着二郎腿,脚踝骨明显,上面还有道旧疤。

不同于那晚被扯掉浴巾后的裸体,此时萧泽衣着整齐,却同样让林予傻瞅了半晌。

街上经过的汽车忽然鸣笛,急促刺耳的一声令林予回了神。他推门进屋,瞬间被冷气包围,装作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前走,等着对方先出声。

萧泽没抬头,但抬脚挡住了林予的膝盖,这才出声:“收摊儿了?挺早啊。”

林予摸索着在旁边坐下,又摸索着喝了半杯萧泽的绿茶,解气道:“哥,我被一个老头给笑话了,但是我又报复回去了!”

萧泽当听笑话解闷儿:“讲讲。”

林予从小花奶奶出现开始讲,把老头忽悠人,又笑话他,他如何反击,全都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连几只猫都听得相当专注。

萧泽始终没抬头,还翻了两页书:“忒不尊老爱幼了,跟个七十岁的老头置什么气。”

“话不能那么说……”林予没想到萧泽这么评价他,跟他想得完全不一样,“我们算命这行遭人诟病是为什么呀,就是因为他那样的骗子太多。自己压根儿就不懂,摆个八卦图就敢给人算,我们的名声都是这样被破坏的。”

萧泽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也诧异于林予居然是如此真情实感地……在算命。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可笑:“可你给人家老太太都算错了,应该也不太靠谱吧。”

“我!我那是……我那是因为早饭没吃饱。”林予胡诌了一句,声音低到了地板上,没一点底气。他起身闪人,生怕萧泽让他算算自己,他什么都算不出来,岂不是彻底坐实了神棍的名头。

刚走两步,萧泽在背后说:“冰箱有俩馅饼。”

林予没吱应,只加快脚步走了。

萧泽头一回主动关心他,他得赶紧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馅饼。

不消两分钟,林予啃着馅饼又从楼上下来了,他直奔到萧泽的藤椅旁边,还坐着他那个小马扎,守着萧泽咕哝咕哝吃。

“喵呜。”老白抻抻脖子,闻见了香味。

萧泽不耐道:“离这么近干什么,滚远点儿。”

“我不,我就在这儿。”林予看了眼书,貌似是什么考察资料,反正他也看不懂,便问道,“哥,你看什么呢,给我讲讲吧?”

萧泽又翻了一页,讲道:“以前有个年轻人,他毕业后回县城找了份工作,国家单位福利还行,他也上进有能力,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我猜,他升职当官了,然后就不好好干了。”林予咬下一大口馅饼,发音都不算清楚,“猜对了么?”

萧泽垂着眼,半晌都没眨过:“他没升职,也没当官,几个工作能力不如他强,贡献不如他大的反而升迁了。每年还有新人进来,竞争越来越大,于是他辞职来城市打拼了。”

林予不明白:“为什么呀?”

萧泽说得很通俗:“关系户太多。”

林予觉得遗憾:“应该不止他有这种遭遇吧,任人唯亲这种事在很多单位都有,但凡没点背景的只能慢慢熬,那他来城市以后怎么样了?”

“他很热爱自己的工作,便坚持本来的事业。其实大城市有时候会相对公平一些,因为很多人都是从四海而来,他也比从前更加努力,不怕苦不怕累,每天都很有干劲儿。”

“那挺好啊,将来肯定会发展得不错,祝贺他!”林予把馅饼吃完了,感觉这个故事也圆满地听完了,咧着嘴开始逗猫。

萧泽把书合上,端着空茶杯走了。

他没有说明,故事的主人公叫陈风。

一个休假,一个收摊,两个人把一整天的工夫都耗在书店里,萧泽起码还能看书消遣,林予装着瞎,除了干坐着什么也做不了。

想给孟小慧扎条小辫,结果还被挠了几道血痕。

吃过晚饭,外面忽然起了阵凉风,萧泽把玻璃门打开,准备流通一下空气。他和林予并排坐在吧台后面,倒腾两罐新买的茶叶。

一直到了十点多,几乎已经没客人进来了,林予往桌上一趴,侧着脑袋看萧泽,忍不住开始打哈欠,把眼泪都哈了出来。

萧泽随手从旁边抽了张纸巾,直接一扔罩在了林予脸上。

“谢谢哥。”林予擦完坐直身体,以防自己真的睡着,这时忽然瞥到门外进来个客人。他觉得眼熟,随后马上想起是早上找他算命的男人,也就是小花奶奶的儿子。

不过对方换了身衣服,衬衫长裤,领口和袖口全扣紧了,大晚上出门还挺正式。

林予回想起来男人貌似叫“立冬”,在对方从吧台前经过的时候准备打声招呼,转念又想到自己是此刻是瞎子,不应该知道来人是谁,于是仰着头等对方主动问候。

谁知立冬经过时飘来一眼,没任何表情,一眼过后就移开了目光。

仿佛根本不认识,见都没见过。

林予心想,这人什么记性啊。不能因为他没算准,就这样轻易把他遗忘吧?

立冬在书架间转悠,和所有来看书买书的客人无异,只不过动作很轻,甚至掩在了风声里。林予扭头看了眼萧泽,萧泽已经在看手机了,始终没有抬头。

也就十分钟的时间,立冬似乎没有找到想看的书,于是离开了。离开时又从吧台前经过,这回连个眼神都没给。

等人走远,林予郁闷道:“哥!我困了!”

萧泽皱眉:“困就睡,喊个屁。”

林予问:“你们这些人是不是看不起我们算命的?!”

萧泽搁下手机:“那你先算算我晚上做什么梦。”

林予偃旗息鼓:“我也不是很需要你们看得起,爱做啥梦谁管你啊。”

越嘴硬的人,越心怀芥蒂,比如这枚忽悠蛋,这根小神棍。林予一整晚在阁楼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本来早上没算准的事儿就够堵心了,萧泽还专捏他的痛处。

折腾了多半宿,第二天倒是起得很早,林予直奔小公园,原封不动地守株待兔。如果老太太再次经过,他必须抓住机会一雪前耻,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可惜的是,老太太今天没来。

林予算了不少人,个个都说准,他估计着三天时间就能征服这片的老年居民。但这更让他不痛快,他明明这么厉害,昨天怎么会算错了呢。

一连几天,林予恨不得起早贪黑,扫马路的大姐都认识他了。第五天,周末了,附近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时多,他也升级装备,支了张折叠小桌。

“妈,慢点,看台阶。”

“看见了,这两天感觉清明了些。”

林予竖起耳朵,也顾不上别的了,扒着桌子大喊:“小花奶奶,是你吗!”

这一嗓子惊了周围的路人,老太太和儿子自然也听见了,他们走到林予跟前,老太太说:“小伙子,你还记着我呢?”

何止是记着你,简直惦记得茶饭不思。林予手掌朝上伸过去,恳切地说:“奶奶,上回说再免费给您算一卦,您就成全了我吧!”

老太太摆摆手:“你呀,听奶奶的话,找个正经工作,什么服务员啊,快递员啊,辛苦点也比干这个强。”说完才想起对方看不见,根本做不了那些工作,老太太又叹息了一声。

林予急死了:“您已经不信任我了,要不让我给大哥算吧!”

他捉住立冬的手摸索,特想问问那天晚上怎么那么冷酷骄傲,明明看着挺亲切一人啊。他摸着摸着认真起来,问:“大哥,能再摸摸你的脸吗?”

对方靠近,他伸手抚摸对方的眉眼部位,手指分别点了对方的眉头,道:“大哥,这是凌云和紫气,生得极对称者很少,你是不是有个感情很好的兄弟?”

老太太惊喜道:“我有俩儿子,他们感情可好了。”

林予有点迟疑:“两边眉尾形势不一,左边紫霞稍长,右边彩霞疏淡。大哥,你的兄弟跟你性格很不一样吧?”他联系到上次算的,还不死心,“你兄弟最近没出什么事儿吧?”

对方忽然笑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老太太哈哈大笑:“小伙子,他们哥俩是双胞胎,那天来的是立冬,今天来的是立春,这就是你算出来的那个‘兄弟’。”

林予不信自己又出错,追问道:“立春大哥,你最近挺好的?”

他观察了一下,这位确实和那天那位不太一样,发型很规矩地梳着,短袖衬衫也熨烫地平平整整,有点老实巴交的,不那么时髦潇洒。

倒是更像那晚去猫眼书店的,怪不得不搭理他,原来不是同一个人。

老太太说:“小春在老家工作,请了几天假来陪我,我们一起转转可高兴了。他哥工作忙,那天下午就出差了,今晚才回来。”

林予恍然大悟:“大哥,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去附近一间书店来着,有好几只猫的那个。”

对方一头雾水:“那天我哥出差,我傍晚才下火车,然后就直接回家陪我妈了,对这边的路也不太熟悉,就没出门。”

“不可能吧。”

“骗你干什么,不过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别人是我?”

“……我算出来的嘛。”林予懵了,估计再问就要露馅,但又忍不住,“你确定没去?”

“确定。”老太太还笑着,“他陪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小伙子,你可又没算准,不过放心,奶奶不跟别人说。”

林予赔笑,心里吹起了阵阵阴风,他总不能是认错人了吧?

如果那晚是立冬,说明立冬没出差,可是立冬见过他呀,没道理像个陌生人。

如果那晚是立春,可又有坚定的不在场证明。

莫非是失散多年的立秋或者立夏?

林予觉得头好痛,他不会年纪轻轻的也白内障了吧?

“奶奶,大哥,你们下回什么时候来啊?”

“那可说不好,这个大哥晚上的火车回老家,那个大哥没准儿能再陪我来。”

立春和小花奶奶没有多待,他们是来附近看房子的,立冬上班的地方离这里近,准备搬过来住。老太太又搁下了二十块钱才走,还有几句叮嘱。

又没算准,林予觉得那钱真烫手,连脸皮也烫。他失魂落魄地收了摊,没着没落地往回走,导盲棍差点卡井盖里,下台阶差点崴了脚后跟。

回到书店,他也不管看书的客人了,睁着眼高喊:“哥!你在哪儿啊!”

萧泽就在书架旁整理旧书,抱歉地对几名顾客说:“多担待,瞎子有时候内心比较不安,抽一顿就好了。”

他走近低声骂:“喊什么喊,欠抽?”

林予无助地寻求认同:“哥,周一晚上十点多来的那个客人你还记得吗?当时只有他来,转了一圈就走了。”

萧泽想都没想:“做梦呢,那个点哪有人来。”

林予猛摇头:“不对!你再想想!就是那个穿!穿什么我也看不见……反正我听见动静了!”

萧泽烦道:“我说没有就没有,瞎着眼就少磨叽。”

这个问题本来只是研究是谁,现在已经变成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发生了,林予实在难以接受,他已经不单是算不准,连眼神和脑子都不太好了。

这时萧泽转身:“忽悠蛋,帮忙干活儿,别整天发愣。”

“哎……”

林予迷迷瞪瞪地点头:“哥,你干吗给我起外号?”

萧泽忙着:“不乐意?”

男孩子谁喜欢叫“蛋”啊,林予抱起加菲就往楼上跑,不想给萧泽帮忙了。萧泽这会儿也不管店里有没有客人在场,吼道:“忽悠蛋!滚下来干活儿!”

林予瞎跑:“我不!滚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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