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红拂夜奔

二人同时回头,见孟老太右手拎着小包站在林予的摊位前。老太太身上的套裙没一丝褶皱,头发刚焗了油,手上戒指镯子一样不缺,左手还端着杯冰美式。

“姥姥,你怎么来了。”萧泽觉得事情不妙。

“姥姥!我想死你了!”林予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孟老太说:“国家大剧院有演出,我约了朋友去看。刚才打这儿过看着俩人像你们,就下来看看,还真是你们。”

“一个多月没联系,也顾不上惦记你们哥俩,都挺好的吧?”孟老太招招手,示意萧泽和林予从花圃那边过来,关心道,“小予,你哥没欺负你吧?”

林予刚才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此刻又愧疚地抬不起头。他不单是骗了萧泽,也骗了孟老太,而且孟老太对他那么好。

林予内疚道:“姥姥,其实我……”

他有点缺乏勇气,可是只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主动承认和被萧泽拆穿,那还是选择主动承认吧。

林予想好了,要是孟老太生气,他就趴好任打任骂。等孟老太消了气,他再重新对姥姥和萧泽道个别。

他咬咬牙:“姥姥,其实我骗您了。”

孟老太觉得这孩子今天有点怪,眼神直视着自己,没那么空洞了,问:“你骗我什么了?”

林予没勇气直视对方了,垂眸盯着地面:“我不是瞎子,我看得见,表哥已经知道了,我也对街坊们坦白了。”

孟老太愣住,像受了冲击:“不是瞎子?你看得见?!”

“嗯,我骗了大家。”林予紧张地抓抓耳朵,感觉无地自容,“姥姥,哥哥,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收留,我以后再也不装瞎子骗人了。”

他说完后退一步,弯腰准备给孟老太鞠一躬。身体朝下,但却轻松了许多,不过刚俯身四十五度就被孟老太一把扶住了肩膀。

林予抬起头,不安又抱歉地和老太太对视。孟老太双眼睁大,嘴唇微张,似乎还停留在震惊之中。

萧泽见状怕老太太情绪起伏太大,劝道:“姥姥,直接让他走人就得了,别激动。”

还是一阵沉默凝视,就在二人以为老太太要发飙的时候,孟老太忽然两眼一闭。再睁开时,眼含热泪,鼻尖发红,甚至捂住了嘴。萧泽心里真他妈郁闷,还以为老太太会当街教训人,谁成想扭脸就哭上了。

林予见状也开始哭,这一老一少都这么戏多不压身。

“对不起,对不起。”林予抬手给孟老太擦眼泪,道歉的话一句又一句,把孟老太的心都碾碎了。

孟老太抱住他,激动地哭着:“道什么歉啊傻孩子,姥姥其实想过千百回了,就盼着你是装瞎。小月姐命苦,她的外孙如果再看不见,就要我难受死了……”

萧泽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特难以置信地问:“姥姥,你觉得还挺高兴?”

孟老太还没回答,林予在含着希望的懵懂中试探:“姥姥,哥哥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骗人了,我知道错了。”

孟老太感情来得快,走得也快,立刻扭脸对着萧泽:“小泽,不是姥姥说你,你都想什么呢?这件事儿的重点是小予骗人吗?”

操,难道不是吗?

“小泽,这件事儿的重点是小予不是真的盲人,他看得见。也就是说,你姥姥我当年插队下乡,因为小月姐的帮扶照顾才少受罪,才吃饱饭,小月姐就是我亲姐姐。”

“所以,你亲姥姥的亲姐姐的亲外孙不是瞎子,这难道不值得高兴?这太高兴了,订酒店,中午咱们庆祝去,我请客!”

“……”萧泽差点被绕晕,“姥姥,他看不看得见我压根儿不在乎,但是他骗我,就得滚蛋。”

“你少来!我那时候为了多吃一块饼也骗过小月姐,小月姐是怎么对我的?你现在这么对她的外孙,你让我死了怎么见小月姐?”孟老太撇撇嘴,“你别又惹我哭,我祖先是孟姜女,我哭起来淹了这条街。”

经过孟老太这么一搅和,这半路兄弟又被拉扯到了一起。中午三个人在附近的明月楼吃湘菜,六道菜四道重辣,老太太还美其名曰“红红火火”。

台上演奏着花鼓戏,林予老实地坐在萧泽旁边,夹菜都不敢把筷子伸太远,为了重返猫眼书店,他得好好表现。

太辣了,他吃一口歇半天,小心翼翼地给萧泽夹了块鱼肉,结果萧泽回了他一颗小米椒。

花鼓戏唱完了,堂内瞬间有些安静。孟老太终于发了话:“小予,吃完饭还跟着你哥回去,听姥姥的。”

萧泽撂了筷子:“姥姥,他这瞎子是装的,这董小月外孙的身份也未必是真的。”

林予最怕的就是这个,他鼓起全部勇气迎接孟老太的目光,两手在桌下握紧了拳头,做好了解释的准备。刚要出声却被孟老太打断,孟老太说:“不是小月姐的外孙哪会知道那些事儿,真是神棍啊?那样更不能走了,给你哥招招桃花,再给我招招财,让我打牌把把清一色。”

萧泽知道老太太难对付,干脆不再回应。林予便也噤声,他低头吃饭,被那颗小米椒呛得满脸通红,跟昨晚被萧泽按在怀里揉搓时一样。末了,连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了,只好起身冲去了洗手间。

桌上只剩祖孙二人,孟老太给萧泽夹了片牛肉:“行啦,别摆脸子啦。他连我送给小月姐的胸针都能描述出来,小月姐爱吃脆枣他也知道,神算子也没这么细致。”

“再说了,你要是真不想让小予留下,等我走了,你阳奉阴违赶他走嘛。”

萧泽态度硬气:“我留个骗子干什么?”

孟老太端着凉茶解辣:“别那么横,这世上谁没骗过人啊。你不也经常唬弄你们院长?而且这都一个多月了,他骗你的钱了吗?偷你的东西了吗?”

萧泽没说话,抬眼看见林予从洗手间出来,对方挂着一脸水珠,也不知道擦干净。结过账从酒楼离开,孟老太本来还打算去书店坐坐,但是演出已经快开始了,于是急忙打车走了。

又只剩下兄弟俩,林予背着双肩包,有些不自在地跟着萧泽走了两步,落下一段距离便加快速度,追上了又放慢一点错开。

“你会不会好好走路?”萧泽忍无可忍。

“对不起……”林予立刻上前,抱着小马扎满脸紧张,像被当街训斥的中学生,“哥,我真的能跟你回去么?”

萧泽就吐了俩字:“随你。”

林予如蒙大赦:“那我跟着你了!”

明明也就离开一上午,回到猫眼书店后像是阔别了十八年。林予甩下书包,张开手臂飞奔向那六只猫,挨个抱了一遍,被狠狠挠了几道血印子。

最后抱着陶渊明坐在单人沙发上晒太阳,他絮絮叨叨地说:“小明,谁能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再见了呢,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萧泽抱臂倚着门框,连人带沙发全框进视野里,忽然问:“你还想找立春么?”

林予闻言站起身:“我想!可我还没问出来小花奶奶的老家呢。”

萧泽停顿片刻:“我好像知道。”

林予那一瞬间真的觉得萧泽不是人。

他这么久都算不出对方的一星半点,早就隐隐怀疑这哥们儿不是肉体凡胎,现在居然还能占卜到自己都未知的事情,他觉得萧泽可能隐藏着很深的秘密。

林予回过神,迅速蹿到萧泽面前,还围着萧泽挪了两步:“哥,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我估计你灵魂开过光,心脏钻过眼儿,肉体可能还上了金钟罩。既然你连小花奶奶的老家都能算出来,或许……咱们是同道中人?”

神棍连糖衣炮弹都说得神神叨叨,萧泽把玩着那只打火机,轻描淡写地回答:“林老师,是这样。那老太太普通话不标准,带着点孝水县的口音,所以老家应该是孝水的。”

林予:“……你就只是通过口音判断出来的?”

“不然,你觉得应该通过面相判断出来?”萧泽懒得搭理,这世界上没什么比包罗万象的科学迷人,退一万步求其次还有个“常识”接着,封建迷信就应该被一棍子打死。

林予知道自己又被嘲讽了,他吸吸鼻子不作反驳,又开始道别:“哥,没有别的事儿了吧,那我走了。”

萧泽觉得莫名其妙:“你走哪去?”

“我要去一趟你说的孝水县。”林予说完又有点怂,“那地方远吗?火车票不会要四百四十三块五吧?”

萧泽明白了,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找人家。

他走到藤椅前坐下,林予立刻搬小凳守到旁边,和那回讲故事的架势一样。他从旁边的小书架上抽了张地图,打开后很快指出了孝水县的位置,说:“县城不大,下面的村子不少,立春可能在国土局工作,所以应该不难找。”

林予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在哪儿工作?”

“袋子,老太太拎的袋子是勘测规划院统一发的,我以前见过。”

“你以前去过孝水县?”

萧泽垂眼回想:“去年考察从那儿过,时间紧迫,只和当地研究院还有耕保科的技术员吃过饭。不算远,开车走最近的高速也就三四个钟头。”

林予打开背包里的小夹层,拿出一张银行卡:“出门的话我得去取点现金。哥,告诉我你的卡号吧,我顺便转房租给你。”

萧泽不差那点钱:“那你看店,我用付你工资么?”

“不用了吧,我闲着也是闲着。”林予不确定萧泽的意思,睁着俩圆眼看着对方,上身倾斜扒住扶手,不像讨好,像找事儿。

萧泽说:“阁楼闲着也是闲着。”

林予明白过来,这是两清的意思,他得寸进尺:“哥,你上次经过孝水县时间紧迫,肯定没好好转转,这次要不要再去一趟啊?”

萧泽没搭理他,他又补充:“那什么,我想让你陪我去,现在拐孩子的可多呢,万一我遭遇什么不测怎么办啊。”

萧泽还不搭理他,他也没招儿了:“真不去啊,那我随机应变吧,回来的时候给你薅一束路边的小花。”

林予自己磨叽够了,拎起背包上楼放行李,刚走到楼梯口,萧泽在身后说:“明天五点起,晚了就自己想辙。”

翌日五点半准时出发,高速路上没什么车,保守估计八点半就能到孝水。林予系着安全带坐在副驾上,还从店里拿了本漫画书看。

一路无话,进入孝水界内后先在路边吃了顿早点,县城里物价低,那么大碗的豆浆才一块五。吃完挂上导航,两个人打算直奔国土局去。

再穷的地方国家机关单位也总是排场的,新修的单位大楼格外气派,门外面的花坛也保养得格外鲜艳。萧泽在马路对面停车熄火,问:“你自己去还是我陪着?”

林予解开安全带:“你陪着我去吧,你这么横,他们以为是领导来检查呢,肯定重视。”

萧泽拔了车钥匙:“什么领导还带个童工。”

下车过马路,林予凑在旁边瞎高兴,小声开玩笑:“哥,你可以说我是你的小蜜。”

他们走到了马路中间的白线上,前后都是疾驰的车辆,萧泽没平时那么严肃,还带着点笑。他抬手掐住了林予的后颈,回道:“我就算喜欢男的,也看不上你这种童子鸡。”

林予挺伤自尊:“我是算命行业里最好看的了,怎么这么挑呀。”

嘀咕着过了马路,门卫室有个年轻的保安在玩手机,他们打听有没有一个叫“立春”的,对方说自己刚来,还不认识什么人。

那就只能去各部门和科室找了,萧泽对这些单位都熟,姿态真像是来视察的,林予就不一样了,他这种自由职业者没进过机关单位的大门,有点发憷。

但是哪的单位都一样,问事费劲,办事更费劲。各部门的人不一定互相认识,他们把规划、地矿、征地拆迁几个部门全打听了一遍,都没人认识立春。

林予有些动摇了:“哥,会不会他没在这儿工作?”

“监察大队和下面的土地整治中心还没找,再看看吧。”萧泽也问得烦了,走出大楼点了支烟。刚呼出一口烟雾,看见了一个熟人从驶入的车上下来。

对方也看见他了,快步上了台阶,率先伸出右手:“萧队?我还以为看错了,怎么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有工作安排吗?”

萧泽跟对方握手:“自己过来转转。”他又瞄了眼那辆车,级别不同,配的车也不同,“得叫你刘主任了,恭喜。”

“我就是走运,前阵子有个工程出了点问题,张主任进去了,只好我顶上。”刘主任降低了些音量,说完又笑起来,“没工作安排的话时间就富裕了,上次匆忙没吃好,今天晚上咱们坐坐。”

又聊了几句,萧泽还没忘来意:“对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叫立春的?”

林予一直在他身后,听见问便靠近了一点,甚至呼吸都隔着衣服拂到了肩上,暖乎乎的。刘主任顿了两三秒,反问:“你怎么认识他,他早就从技术岗调到整治中心了,基本不在这儿办公。”

萧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现在还在整治中心?行,谢谢你,晚上再聚,你先忙。”

他意思明显,说完就准备走了,林予跟着他下了几级台阶,忽然又被刘主任叫住。停下回头,见对方支支吾吾的,他问:“是不是还有事儿?”

刘主任踌躇半响:“立春去年冬天已经没了。”

又补充一句:“就是从这栋楼跳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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