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陆显多想一死了之,但似乎是为赎前罪,命运对他加倍残酷,痛晕过去再睁眼,一间屋还是一间屋,不是天堂柔软棉絮一般的云层,也没有耶稣基督穿白袍宽恕他所有罪孽,有的是温玉,一如往昔,穿一件老土过时的小花棉袄,长长头发编成左右两只三股辫,服服帖帖垂在肩头。干干净净一张小脸,眉目分明,温柔婉约,靓过画报女明星。
见他醒,她从容淡定,当昨夜无事发生,轻轻柔柔应一声,“你醒了?肚子饿不饿?德叔家灶头上还热着粥,想不想吃?”
风浪过后,精疲力竭,他无力思考,嗓音被人抽干水,嘶哑干涸,他的疑惑越发深,忍不住问,“温玉,为什么…………为什么帮我?”
床单被套已更换一新,水红色底深红色花,一团一团喜庆热闹,带着洗衣粉与阳光混杂气息,令人在这样阴湿阴冷午后,被暖风机烘干温暖一颗心。
“为感谢你肯抽空陪我玩游戏,这理由够不够充分?”
陆显说:“温玉,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路边一堆发臭发酸的垃圾,没价值也没意义,你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清楚,且我有我评估分数,但你在做什么,你花时间想过没有?一生混混沌沌从生到死,有眼睛却要当盲佬,不肯睁眼看一看自己。讲实话,垃圾也有垃圾存在意义,扫作堆,循环利用又有价值。你却连自己都不敢面对,胆小可笑。”
陆显无奈,抚额,“一大早,你同我讲人生哲学…………”
温玉捧一堆脏衣服出门,“你当我寂寞无聊发牢骚,左耳进右耳出不就好?”
他与她日日相对的时光并不十分美好,许多夜晚,都在陆显被疼痛逼出的嘶吼中度过,他试过野兽一般用全身力气企图挣脱铁链,也试过牙齿啃咬皮肉,在虚软无力的右手上留下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疤痕,外翻的皮肉,断裂的静脉,血流如注。
善恶福报,因果循环,年轻时没所谓种下的籽,不论是十年后或是二十年后,总有苦果等你来尝。
某一日他骂够也宣泄够,颓然无力瘫倒在床,喘息着问温玉,“你日日听脏话,都不生气不发火?”
温玉捧她那本书,依然故我,“我修佛呀陆生,修本心,修大公无私。应代一切众生受加毁辱,恶事向自己,好事与他人。(注)你几时能惹座上弥勒跳脚震怒?”
“好深奥,不如你割肉实践?”
温玉斜睨他一眼,淡淡道:“我不是正在割肉放血以德报怨?”
陆显沉默,新一轮的疼痛袭来,拉扯头皮,碾压神经,痛苦呻*吟都无力。
好与坏,温玉听到麻木,她陪伴他,也不过短暂时光,今后如何,又不是黄大仙,哪能掐指一算就料中结局。
除夕就在眼前,德叔德婶办年货忙得脚不沾地,金福卤水鹅的生意一日千里,温玉多数时间需在店里帮手,照料重症病人陆显的重担便落在春山肩上。
起初他听见工作安排,吓得面色惨白,苦苦哀求,地下室的大佬发起癫来会吃人,千万不要抓他去送死。
没几天,春山与陆显就变老友,确切说,春山看陆显的眼神处处发亮,闪闪金光。开口闭口,大佬好犀利,啊,大佬见过世面,大佬好有钱——
听得温玉想去控告陆显教唆未成年人犯罪。
而陆显的轻松显而易见,食指与中指并在唇边,扬眉,尘埃中神采飞扬,“给支烟啊,伊莎贝拉。”
温玉低头去捡地上垃圾,抬头时有些晕,大约是血糖低,附加过度疲惫。“抱歉,我已经戒烟。”
陆显好奇,“几时戒的?为何要戒?”
石头不开窍,砸烂也没改观。
温玉说:“我念佛经念到大彻大悟,决心改头换面重新做人,第一件就要讲烟瘾戒断,可不可以?”
陆显无奈,“骂你时不生气,多问两句要发火,你今天来m?”招招手同春山说,“你看女人好难伺候,你以后不如跟个男人…………”
“打住。”温玉拉住春山,要拖他出门,免得他被荤腥不忌满口污言秽语的大d哥污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
他装无辜,“你不愿意同我讲话,我只好跟春山讲咯,这也不许?有没有人权啊,阿嫂。”
温玉斩钉截铁,宣告,“没人权没自由可讲,你不收声,再给你加五十万伏直流电。”
他双手护胸,演技浮夸,“我好惊,千万不要啊温小姐。”
完完全全好了伤疤忘掉痛,走一步忘一步,没前途。
难得午后休息,她原本伏在书桌上休觉,睡梦中被他叫走,游魂似的飘到房间角落,那张落满陆显气息的单人床上,贴着他,安安静静入睡。
她这些天劳心劳力,吃人参都补不回来,睡得太沉,隐隐听得见细小鼾声,或零零碎碎讲梦话胡话,听得陆显笑意横生,又不敢惊醒她,只得憋住,差一点憋出内伤,口吐鲜血。
醒来时挂钟展示六点整,地下室一盏孤灯依旧亮,陆显坐她身边,捧住被她翻旧的小书,认认真真揣摩字句,乍看之下倒真有几分书卷气。那是顾城的,简单文字写无尽愁思,卷边的那一页正写着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温玉问:“你读这个,不会头痛?”
合上书,陆显宽大的手掌抚摸书皮,目光从封面那只抽象化的眼睛上转移到温玉唇边,笑笑说:“太无聊,没其他节目,只好看书消遣。怎么?又不许?”
温玉笑,d哥读书的历史画面多么珍贵,应当拍照留存,供后人瞻仰。
而陆显呢,鬼使神差,他被本心驱使,迫切地想要知道,多少个搀杂着痛苦与挣扎的不眠之夜,她冷冷清清孤身一人坐在灯下,反反复复诵读的是一本怎样的书。
她在想什么,她欲求什么,突然间,事无巨细,每一件他都想要了解。
婆婆妈妈畏畏缩缩性格,哪配得上大d哥。
相较于最开始的新奇、刺激、试探、游戏,眼下纷纷扰扰思绪更令人沉重焦灼,心如乱麻。
可它就这样发生,超出预想,不知好坏,更无法逆转。
他对她说:“温玉,温玉——我得重病,比吸白粉更严重,分分钟要人命。”
她安抚说:“放心,届时我一定给你收尸,让你入土为安。”
“我好幸福,世上终于有人肯为我收尸立牌位。”
“再乱讲,让你饭都没得吃,做个饿死鬼下地狱。”
不犯瘾时吵吵闹闹,一无所有,反而轻松。
过年前夕,陆显终于得到放风机会。他的大男子主义发展极端,绝不肯低三下四求女人,但为此算无所不用其极,发动春山与德叔对温玉连番轰炸,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早早换上德叔去到王裁缝家订做的新衣新裤——条纹西装喇叭裤,只差一根大金链子就将暴发户装备都带齐。
温玉看着他野人一样乱蓬蓬头发发愁,拖他去德叔家,一张椅子一面镜,塑料雨衣勒紧脖,她跑出门,不出十分钟就回来,手里捏个墨绿色外壳生了锈的电动推剪,天知道她从隔壁楼哪一家叔叔婶婶那里骗过来,这只巧言令色狡猾伶俐的小狐狸,求你时每一句话都沾蜜糖,任谁也没能力拒绝。
她再找一把断了齿的塑料梳,手指插*入他鸟巢似的黑发里,比一比长度,饶有架势。
陆显皱着眉质疑说:“你到底会不会?我总不至于连剃头的钱都付不起,要被你当玩具一样做实验。”
“收声行不行?不然我分神手抖,一不小心剃掉你半只耳,年关见血不吉利,猴年一整年都没好运,你负责赔?”
“我赔你,谁赔我半只耳?温玉,温小姐,你信不信,到老我一定是被你活活气死。”
推剪通电,按钮从off推到on,一瞬间嗡嗡嗡大震动,温玉自己都吓一跳,再看镜子里,陆显一脸了然——不必装,早知你是菜鸟。
等她拿稳推剪要着手,他又是一副大义凌然,慷慨赴死表情,害她忍不住笑,伏在他肩头,笑足半分钟才够,好心安慰他,“放轻松呀陆生,我保证不让你流血,不让你痛。只要你乖乖不动,等我慢慢来。”
陆显歪嘴,在镜中望她,兴味盎然,“一句话讲得好像处*女破瓜,最新奇是你破我,不是我破你。讲真话,温玉,你是不是在校内交损友,带你看?”
推剪嗡嗡震,上他头顶,沿着破旧塑料梳剃平这三两月疯长的黑发,温玉忙里偷闲,抽痛应他一声,“咸湿佬,唔要面,什么恶心讲什么。你以为我是你,每晚抱一叠色*情杂志睡觉。”
陆显反驳,“没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讲,你几时同我睡过再发言。不过同你讲讲也没什么啦,反正迟早做我家黄面婆,不止嘴上说,还要床上做,以后都不看录像带只看你——”
温玉握拳敲他头,敲断他口没遮拦大放厥词。
“你再说,当心我剃掉你命根。”
陆显恍然大悟,“噢,原来温小姐你中意无毛的,亮光光小和尚。不过你们妹妹仔懂什么,要有千军万马万箭齐发才够气势。”
“啊——”你说她是无心还是故意,闯了祸还敢捂住嘴偷笑,乌溜溜的眼笑得弯弯似月牙,镜面反射中偷偷观察他神色,忍住笑说,“sorry啊陆生,只顾听你讲话,一心不二用,管不住手,真剃成光头。”
他右耳上方,好大一片光秃秃空地。
偏偏她还要添油加醋,凑过来说:“祝你梦想成真咯,光头佬。”
陆显无话,扣住她手臂,轻巧过肩摔,将她按倒在双腿之上,单凭一只手即可稳住她细瘦身体,追寻那一双他思念已久的唇,上下牙齿阖动,轻轻咬她下唇,酥酥麻麻,点点滴滴,酸与痛,撩动脆弱神经。她唇上残留着护唇膏的香,淡淡佛手柑,浅浅少女气息一丝丝萦绕舌尖。
温柔地牵引着,拉扯着,令人沉醉,深入,流连忘返。
从最初的浅尝辄止到现在的缠绵拥吻,与平常不同,他再让着她,更不许她有丝毫退却,他舌尖带着莫名的苦,抵开她牙关,同她的纠缠在一起,你退我进,你来我往,似一场战役,只不过远征军好暧昧,又肆意放纵,空荡荡房间里,吮得她缺氧窒息,砸砸有声。
34我们同乡
感谢上帝,在她缺氧晕倒之前,陆显愿意做急刹车,放她一条生路。
喘息、低语、额头抵住额头,再次迷离暧昧中追寻她漆黑双眼,追寻此生唯一可见之光明。
我们始终在追逐自身不曾拥有过的美好,在光之暗面追逐光的壮烈,才会有嫉妒之罪,与生俱来,植根血脉。
身在地狱,才会渴求天堂之光。
而他的天堂不是耶稣基督宽恕罪孽,亦不是无忧无虑人间乐土,他的天堂是她唇边一抹笑,此后尝尽世间苦亦足够。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注)
于温玉,陆显是荒原烈焰,苍穹下熊熊燃烧,倘若触碰他将灼伤指头,她可用女人与生俱来的痴与傻,包裹一颗柔软易碎的心,星空旷野下拥抱火焰。
谁为谁拔掉满身利刺,谁为谁飞蛾扑火,连上帝都不懂这疼痛,疼痛中将你趋向死亡的甜蜜。
勾一勾嘴角,镜子里的男人一阵坏笑,眼神却在静谧空气中化作了水,轻轻将她环绕。假使你遇见过今次温柔,这一生便注定无心他人,不知是好是歹。
“以后你闯祸,都这样罚你,记得多犯错啊温小姐。”
温玉耳根高热,脸红红,推他,“你头发还要不要剪?做好心理建设顶半边秃出门?”
陆显被她剃成成半秃也没所谓,挂满脸笑说:“我丑一点,你不是更开心?多有安全感,不必担心半道被个大波妹勾走,最好脸上多一道疤,日日只守住你一个。”
温玉起身做事,推剪又颤颤巍巍动起来,推平他剩余短发,听她在身后浅浅叹息,“你不要总是乱讲话,神佛都听得到。”
“哦?神佛没工作?跑来偷听我们拍拖?”他对女人突如其来的迷信无法理解。
温玉道:“没有佛祖保佑,你以为你怎么活到今天。我劝你以后吃斋念佛传教布道改过自新。”
陆显说:“你说的没有错,靠我自己根本撑不过,只是武大海…………”
他在镜中望见自己的眼,一双颓然老去,凶悍不再的眼,或许他根本不再是陆显,而是苟且偷生靠毒品度日的瘾君子,没尊严没未来。
“神经病,学人讲江湖道义,才几岁,驼住我游到公海,上了船,自己却熬不过来,家里还有个手脚不便的老母要养,他出事,老人家还不知道撑不撑得过去…………”
“白痴,神经病,脑子进水…………我陆显烂命一条,谁要他命换命…………温玉,温玉,找根烟,去找根烟…………”
德叔的红双喜两块钱一包,半塌陷,滤嘴也粗糙,点燃来,烟味呛口,随着他深呼吸,尼古丁从鼻腔直冲心肺,似是享受,他闭着眼长长久久舒一口气,瞬时间薄薄烟雾升腾,模糊镜中人沉重凄惘脸孔。
为何活着如此艰难,苦海挣扎,依旧逃不过,命运翻云覆雨手。
温玉的工程竣工,好个鲜亮头型,像是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她无师自通,以后揾钱艰难,没饭吃,还可以去应征监狱专职理发师。
他坐她站,小温玉不长个,勉勉强强只高过他一个头,要看他头顶漩涡,还需踮一踮脚,这让人颓丧的身高差距。
她拿拇指来回摩挲他青白头皮,陡然间入了迷,嘴唇触碰他微刺后脑,极其短促而温柔的一个吻,当新年礼物赠他。
她应当如何告知他,正因为从未设想过未来,从未抱有过希望,才敢如此放纵自己,随心而去。
欺骗、谎言,算一算时间,还剩多少天。
她骂,“老烟鬼!”
陆显叼住烟嗤笑,“小烟枪!”
若没有这根烟,两个十几年没关联的人要如何相遇。
伸手摸一摸头上短到可忽略不计的头发,“在押人员”陆显只差一套蓝色囚服,就可演全套,,真情实境一定票房长红。
“温小姐好犀利,大靓仔都能剃成丑八怪!”
温玉收拾残局,撇撇嘴不屑,“你继续,等我有空闲,一定拔掉你舌头。”
前一秒温柔如水,多说一句立刻变母夜叉母大虫,女人翻脸比翻书快。
他看她转身而去的背影,低声感慨,原来命运对他并不算坏。
一整天空余总要找节目。
陆生改头换面立志重新做人,跟在温玉身后扮演不懂潮流乱穿衣的乡下仔。同她去花市,来往间都是街坊邻里,叔伯长辈,大都好奇问:“穗穗啊,这个年青人从哪里来,好面生。”温玉便将预先想好的说辞背诵一遍再一遍,这位是德叔老家潮州来投奔的亲戚,想到西江来见见世面,找找事做。
哦,叫陆大山,正好我没事做,带他来逛逛花市,买买年货。
三姑六婆同叔叔伯伯关注焦点显然不同,一个个笑得暧昧,开她玩笑,“我们穗穗有福气,对象又高又正派——”
谁看出他正派?明明斜眼飞眉,不正经。
温玉先他一步,弯下腰挑金桔树,陆显追上来,笑嘻嘻问:“穗穗?他们怎么都叫你穗穗?”
有一株半人高,黄橙橙好鲜亮,她同老板压价,讲一车好话,低价成交,付过钱回过头来解释,“我出生在广州(注),起初又不知道父亲是谁,该跟谁姓,只有个小名穗穗,街坊邻居穗穗穗穗叫习惯,改不了口。”
瞪他,“看着我做什么,搬花呀大佬。不然我叫你来shopping看风景?”
ok,他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在屋檐需低头。
到街尾,她又同外乡人订一棵桃树,正月十五送到金福卤水鹅,要青色盆,金色边,埋土过半但未满,桃花半开但未开,炮竹也要备齐,小吝啬鬼温玉才不肯为爆竹多付款,唠唠叨叨再三叮嘱,尘土毛虫一定清理干净再进店,不要惊到客人。
她自己提一大袋元宝春联假炮竹,慢悠悠行路,为等她身后一只手抱住金桔树的乡下仔陆显,找不出半点对残疾人士之怜悯同情。
抬眼看他,上上下下打量,“陆生,你行不行?”
有眼睛都看得出来,陆生在死撑,“多抬一个你都无问题。”
总算,经过春田小学,温玉长舒一口气,同他说:“你陪我回母校逛一逛好不好?”
还要装不经意,随口说:“我同守门大叔讲一句,金桔树就留在这里。”
陆显百分百服从命令。
五六年过去,春天小学没改变,依然是建于民国的斑驳教学楼,台风中屹立不倒。小花园里伟人雕像被雨水侵蚀,半边面白,半边面黑,成阴阳脸,黑白无常附身。
她蹲□,于雕塑基座下寻宝,找到后眉开眼笑,叫他来看,“我小时候调皮,在这里刻一行字,你看,还好清晰。”
陆显眯眼看,她指尖前方,一排歪歪斜斜简体字一笔一划写满稚气,旧时光记忆依稀可循,她在大理石上抱怨,“不是说好要回来炸学校,到现在都没影,讲大话——穗穗。”穗穗两个字笔画太多,难坏手指短短,脸胖胖小姑娘,第二个穗没写完整就放弃。
再向上看,字迹上可追寻往事蛛丝马迹,从前小小男子汉好大口气,大约又是课堂捣乱,被老师抓出来罚站,满肚怨恨,随手找一块有棱有角石头,庄严肃穆伟人雕塑下大书特书,立志要等飞黄腾达功成名就之后请人来日日给老师讲课,多讲一句话打手心罚站一整天,以此血洗前耻。
“等老子长大,一定回来炸飞你们——陆大丰。”
小男孩教育成问题,十几个字错一半,偏旁部首丢脑后,要叫中文教授来研究,他写的篆书还是草书。
两个人都蹲着,傻瓜一样面面相觑,距离相近,对方眉目放大,不适应。
陆显看着她笑,这笑意似一滴水落入平湖镜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徐徐连绵,满目欣喜。
温玉茫然,问:“你笑什么?好像痴呆。”
陆显伸手揉乱她长发,笑容未减,“原来你早十年就在等我,还抱怨我怎么还不出现,穗穗穗穗,谁允许你这样可爱。又脸红?躲什么躲?得啦,现在就去买火药,实践诺言。”
青山绿水,白云点缀,小镇西江从未这样美丽过。
温玉侧过脸,躲避他的眼神追击,“原来你跟我是同乡…………”
陆显拖她起来,躲在雕塑阴影下偷时光缝隙,抱她在怀中说:“我出生在这里,那时候才可怕,人人都吸白粉一样,每天high过头,广场里唱歌打人。打渔都需天黑偷偷去,我阿爸就这样死在风浪里,尸体都找不到,奶奶哭瞎眼,四处磕头也没人管,一座坟的空余都没有。我阿妈长得好,怎么肯受穷守寡,第二年就扔下我,跟住个北上淘金的富商跑路,其实哪算富商,不过是比穷人富而已。奶奶死后我没人靠,就跟阿叔偷渡到红港,打零工度日。”
他原本对此已麻木,说起来像讲新闻报道,没感情,但看她听得认真,也开始回头细想,他是否真算身世凄惨,值得同情。
“德叔照看我长大,不然你以为他是大善人,随随便便捡个烂仔都收留?不过镇上人大都不认得我,差不多全家都死光,亲戚朋友没关联,也不知这算不算我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