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水汽氤氲, 朦朦胧胧的像笼着团白纱, 遮挡帘敞开着,林予泡在浴缸里举着手机, 边泡澡边看电视剧。
萧泽拿着搓澡巾在后面给这人搓背, 一巴掌擦过去搓下来好多条碎泥, 忍不住啧啧出声:“挺白净一孩子怎么能脏成这样,得搓三遍。”
林予有点难为情:“我那不是因为身上有伤才不能洗澡么, 擦又擦不干净……”
后来萧泽把他的手机夺下扔凳子上, 抬胳膊伸腿,低头撅屁股, 像摆置一件玩具, 反正把他从头到脚清洗了三遍。最后一遍打上沐浴露, 浴缸里的热水也自动注入新的,舒服得人直犯困。
林予被揉搓得浑身透粉:“我现在吹弹可破,你得轻拿轻放。”
萧泽朝脸上撩了捧水:“对不住,我不拿也不放了, 给你搓个澡比填图二十公里还他妈累。”
这澡洗了足足俩钟头, 狗崽在门口叫得余韵悠长, 生怕他们俩死在里边。等水抽干,林予光跐溜溜地坐在白瓷浴缸里,他低头看自己的肚子,轻轻摸肚皮上留下的疤痕。
当时刀尖穿过玉连环时别了一下,而后刺穿手臂扎进腹部,要是没有缓冲, 他可能根本无法抢救回来。现在光滑的肚皮上多了一道丑陋的疤,像条凶猛的虫子。
萧泽已经围上浴巾,展开睡袍将林予裹住,问:“臭美呢?”
林予撇撇嘴:“我都毁肚子了,还臭美。”
“你又不穿露脐装,有道疤也看不见。”萧泽抱着对方回卧室,最近搬回公寓住,家里被他们俩折腾得乱七八糟。
林予仰躺在床上,手伸进睡袍里摸索,看上去特别不雅观。不过他纯粹是揉肚子,总觉得多揉揉能把疤痕揉得淡一些。
萧泽把狗崽抱上床,随口问道:“忽悠蛋,你喜欢文身么?”
林予骨碌起来:“你要带我去文身啊?!”
“可以啊,你不是讨厌那个疤么,可以在周围文个图案,给疤痕使个障眼法。”萧泽将狗崽塞进对方的领口,忽然有点担心,“但是你不会真想文个八卦图吧?”
林予当晚失眠了,琢磨文什么图案,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什么都不如八卦图带劲,一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
他一觉睡到了中午,吃过午饭便出门。午后日头正好,街上春意盎然,冬青都是嫩绿色的,他和萧泽之间隔着半米,一前一后在街面上溜达。
后来进入地铁站,足足换乘了四次,终于在五环外下了地铁。林予走得腿抽筋,保持不住半米的距离了,渐渐变成一米,一米又变一米五,喊道:“萧大哥!你到底认不认路啊?”
萧泽回头,不太想承认自己不认路,他平时又没文身的需求,文身室的位置还是昨晚现查的,但不知道具体在哪个胡同串子里。
他们俩左右无事,东拐西拐在这片胡同里寻找,这片胡同太老了,都是大杂院,一会儿踩了这家门口的盆栽,一会儿又撞了那家晾的秋裤。
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文身室,文身室在院子里头,院门口停着辆粉红色的山地车,林予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进屋一掀帘子,床上赫然躺着萧尧。
“妖娆哥!”他就像进了黑诊所,见到熟人觉得很安全,“妖娆哥,你也来文身啊?”
萧尧上身完整,下身只穿着条内裤,玉体横陈面色绯红,鬓角挂着点点汗珠,咬着嘴唇呻吟不断,感觉文着文着就要高潮了。
萧泽凑近一瞧:“这文的什么东西?”
林予跟着端详:“我在课本上学过,是赵州桥!”
文身师手一哆嗦:“普通的桥,普通的桥。”
“妖娆哥,你这是把江桥哥哥文大腿上了?”林予好生羡慕,转头幽怨地盯着萧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萧尧还火上浇油:“我这是铭刻爱情,正好我刚买了条破牛仔裤,穿上正好把文身露出来,我骚死姓江的。”
林予一听浑身发热,被对方点起了火,他一把撩起上衣,拍着肚皮说:“师傅,给我文个八卦阵!我要铭刻死去的爱情!”
萧泽青筋直跳,独自去院子里喂鸟,不与这俩人掺和。
文身师再三确认,但林予铁了心就要文八卦阵,他躺在萧尧旁边的床上,用手圈出腹部的伤疤,嘱托道:“师傅,文在我的疤痕周围,让它美化一点。”
文身师头一回遇见这么有主意的客户,为难了整整二十分钟,终于设计好了改良的八卦阵。化繁为简,线条变换,还要起到遮挡疤痕的作用,反正让林予很满意。
院子很小,停着几辆住户的自行车,墙根儿下还扔着淘汰的洗衣机和单人沙发,显得院子里更加拥挤。院当中有棵歪脖树,上面挂着几只破鸟笼子,笼子里站着只八哥,能学人说话的那种。
萧泽站在树前喂鸟,教着说:“忽悠蛋。”
鸟还没学舌,屋里传出一嗓子:“哎!干吗啊!”
萧泽无奈地笑笑,回头冲里面喊:“开始没有?”
“马上!”林予躺在床上,肚子已经消了毒,一片冰冰凉,别看他回答时气势十足,但其实很紧张,于是有些弱气地叫萧泽,“哥……你进来行吗?”
萧泽没进来,连应都没应,萧尧往外一瞅:“他把你扔下自个跑了。”林予一听有点慌,揪着床单开始害怕,犹豫着都想走人了。
也就十分钟的工夫,一阵脚步声传来,萧泽去而复返,手里拎着两袋零食。他回来往床边一坐,把林予安慰完让文身师动手,然后撕开包虾条开始吃,给林予喂两根,自己嚼一根,倒是不无聊。
林予吃得很香,注意力被转移也不再觉得怕,后来发觉萧泽自己不吃了,只管给他喂。仔细一看,萧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肚皮。他自从落下疤后就不想被看了,每次亲热的时候也总要求从背后来,可此时正在文身,他避无可避。
“哥,你别看我。”
萧泽不为所动,目光更不曾移开。林予抬手去挡萧泽的眼睛,反被对方将手扣住,他没什么信心地说:“现在很丑,文好就不丑了。”
萧泽抬眸看他,解释道:“你什么样儿都不丑,我看着这道疤,是在想你当时一定特别疼,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说完直接看向文身师:“师傅,他这八卦是不是只有左边那半?那你等会儿把另一半给我文上。”
林予差点坐起来:“哥,你要为我文身吗?”
萧泽笑着说:“我也铭刻一下爱情。”
考察队正在全体休假,林予文身之后憋得不知道找谁显摆,夜夜给萧泽吹枕边风,让对方召集大家回单位开筹备会议。
大清早上班,林予出发时吃着煎饼,整个人洋溢着喜悦,经过公园外面的时候顿时萎靡不振,扒着车门望向一排排花圃,似乎在寻找自己从前的身影。
萧泽靠边停车,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早,吃完再走。”
林予会意,打开车门跳下去,奔到长椅上坐下开吃,一口一口嚼得慢条斯理,他能听见公园里的音乐,偶尔回头看看,还能瞧见认识的爷爷奶奶。
张大妈锻炼完出来,看到他后格外热情:“林老师!吃着呢!”
林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以后叫我小予就行啦,我不会算了,不配让大家喊老师。”
张大妈说:“这有什么配不配的,我们管你这么个孩子叫老师,也是图一好玩儿,你算不算得出来,都跟我们的孙子一样。”
“嘿,老张,你怎么骂人呢。”徐大爷盘着俩核桃出现,“你孙子一脸青春美丽疙瘩痘,怎么能和林老师这细皮嫩肉比?”
林予听着大爷大妈抬杠,笑得两手哆嗦,把煎饼掉了一半的脆渣。他本来经过此地,为自己伤怀遗憾,可是又捡到了新的乐趣,他以前喜欢的大概也不全是算命,肯定包括算命时遇到的这些老人。
吃完上路,吉普车踩着点到了研究院。林予冲进科室跟大家打个照面,二话不说就脱外套,脱完把毛衣衬衫掀起来,三百六十度全科室巡回展示自己的文身。
他本来还想拉萧泽一起展示,可那样就等于恋情曝光,于是只好自己美了。展示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整理仪容,副队长凑过来说:“小予,以后你没法算命了,就安心在研究院好好干吧,闯出另一番事业来。”
巴哥附和:“没错,一个真正的男人遇到困难得会拐弯,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能磕绊在半路起不来。”
林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等这天都要忙完后去敲萧泽办公室的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萧泽只顾着工作,看架势一时半晌还不准备走人。他绕到对方身边,安静地立了片刻,后来蹲下扒着椅子扶手,似是有纠结的话想说。
萧泽将所有页面关掉,问:“酝酿好没有?”
林予仰起头:“春季招聘会之前院里有转正考评,咱们科室参加吗?”
萧泽扯了另一张椅子,把他提溜起来坐好,说:“上午已经递交了申请,只要队里有临时工一定就会参加,过两天批完就要发报名表了。”
林予靠着桌沿:“其他人都要参加吗?”
考察队队员对专业能力要求很高,所以临时工只有五个,其他院内办公的科室会多一点,萧泽看着林予回答:“你不用管其他人是否参加,你想不想参加?”
“我没想好。”林予最近其实每天都在想,他以后不能继续算命了,那他该何去何从?他现在虽然在考察队做临时工,可是他毕竟没什么学历,以前无所谓,可他现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就有所谓了。
“哥,我想了两条路。”他说,“一条是参加考评,另一条是去上学。”
萧泽没想到林予考虑了这么多,他给出建议:“长远来看,上学这个选择更好一些,毕竟单位对学历有要求,但咱们不立多高的目标,考上一个差不多的就行。”
林予问:“那我要从高中开始念吗?”
萧泽说:“你没参加中考,肯定要花高价才能上高中,钱不是问题,但学校里是集体教学,很难考虑到你个人的接受情况。”
林予有些无措,他只念过家乡那座学校,对这里的升学知识一窍不通。萧泽忽然握住他的手,很沉很稳地说:“外面有很多不错的辅导机构,可以找专门的老师负责你,用不着沮丧。忽悠蛋,只要你想做,我就会帮你安排好,你不需要面对困难,你只需要努力。”
林予低着头问:“外面的同事都走了吗?”
萧泽瞅了一眼:“都走了。”
刚说完,林予扑上来抱住他,在他脸上一顿乱亲,看样子是有些感动。萧泽好歹也是个讲原则的,觉得在办公室里太不像话,于是迅速收拾东西下了班。
前路有了规划,他们两个决定去庆祝一下,庆祝的方式挺简单,就是在外面吃晚饭而已。林予喜欢下馆子,因为以前吃得太差,每次下馆子都发现地球上美味的东西那么多。
吉普车停在一家很安静的餐馆前,餐馆中分了几个厅,菜都一样,只不过装潢风格不同。萧泽和林予坐在欧式那一厅,玻璃窗那边是中式那一厅,木质的房檐,穿着灰色缎面唐装的服务生,还有鸟笼和牡丹花。
林予欣赏够了,抬头瞥见这厅正中的三角钢琴,灯光偏暗,光影在琴盖上倾斜出一道细纹,庄重削弱,增添了几分温柔。
他盯着盯着就不高兴了,想起来萧泽受提琴手前男友的熏陶去学钢琴。
萧泽从对方的表情窥见一二,故作无意地提起:“我学钢琴的时候很用功,为了多练俩小时连作业都不写。”
林予的表情像个高傲贵妃:“学会了就和人家琴瑟和鸣。”
萧泽倍感冤枉,他那场恋爱没有多深刻的感情,倒是激发了音乐细胞,后来对方出国演出,他们正式分手,他去机场送对方,特感激地说:“谢谢你让我挖掘自己的艺术潜能,祝你一帆风顺。”
想想真他妈神经病。
等菜上齐,萧泽和林予聊了许多,聊各自过去的生活,有好笑的事儿,也有不少郁闷的事儿,一顿饭吃完,萧泽给林予倒了一杯茶,说:“等着。”
林予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见萧泽抻抻衬衫起身离座。萧泽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琴盖试了试音,他从没在公共场合演奏过,最多的就是给孟老太伴奏。
林予侧坐靠着椅背,目光凝视在萧泽的侧脸上,顿觉浮生若梦。
指尖敲下,音符倾泻,萧泽有点手生,于是放慢了速度,等熟悉后逐渐提起,行云流水地演奏了整首幻想曲。
最后一个音结束,周围响起掌声,他很不要脸地对着话筒说:“劳烦大家捧场了,其实我单给一个人弹的。”
林予神思恍惚,整个人都要软在椅子上。
萧泽回来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伸手将桌上花瓶里的一支淡色蔷薇递给他,说:“弹琴送花,把俗的都做一遍,你这个丧失灵力的小神仙可别嫌弃。”
林予接过,小心避开了刺,他又陷入回忆里:“有一次豆豆给我摘花,把手都扎破了。”
萧泽忍无可忍:“你上学的事儿先放一放,咱们尽快启程,我要好好拜会一下这位豆豆大舅哥,看看他怎么能让你这么不分场合的牵肠挂肚。”
林予一听激动起来:“真的要去看豆豆?!”
因着小叔不让他回去,他已经将近两年没见过豆豆了,如果萧泽陪他就不一样了,萧泽那么硬气!
“去啊,这有什么。”萧泽问,“他大名就叫林豆豆?”
林予说:“当然不是了!豆豆大名叫林获,收获的获,好听吧!”
萧泽沉默起来,林予、林获,从一开始,父母起名就规划了这两兄弟的人生,林予要给予付出,林获要得到照顾。也许他们抱养林予从来就不是为有个健全的孩子,而是为了进一步的目的,也就是给豆豆找后半生的依靠。
萧泽不禁出声:“忽悠蛋,你是你爸妈抱养来照顾豆豆的,后来又被你小叔赶走,你没怨过吗?从没想过就此和他们都断绝关系吗?”
“……当然没有。”林予低头看花,“我有能力照顾豆豆之前,是爸爸妈妈先把我养大,豆豆又对我那么好,我当然对他好,你这个独生子女不懂我们的兄弟情。”
萧泽一听十分不爽,问了那个惊世难题:“那我和豆豆掉海里——”
还没问完,林予截道:“什么狗屁问题!当然是救豆豆了,我看你那体力横渡长江都绰绰有余!”
他说完偃旗息鼓,伸手碰蔷薇的刺:“我要是能带走他就好了。”
“未必不能。”萧泽压着嫉妒,“凡事都有转机,就算没有,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