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属仇人见面,当然分外眼红。
半封闭隔断雅座,诸位绅士不请自来,三尺地站十几位成年男女,令服务生以为有实时新闻上演,蔚为壮观。
为首的中年男带领下属雀占鸠巢,第一个落座,就在陆显身边,扮作熟悉老友模样,望向对面仍穿着女高校服的温玉,感慨说:“妹妹仔,满十六岁没有,小小年纪跟住个人渣,想把爹地妈咪气死?”
他不过信口开河,目的不在温玉而在陆显,温玉从善如流,配合地成为一道沉默风景线。
这位邓明宪,眼角皱纹浅藏,成熟世故却不失风度,四十岁上下正是男人花开蒂落价值顶峰,同身边剑眉星目风华正茂的陆显相比,并不显逊色。
叫服务生加多一只杯,饮一杯日式清酒才开口,“大d哥,多日不见,天差地别,从前勤勤恳恳做秦四身边一条狗,如今居然掉转头咬主,搞死秦四两父子,自己当家,第一件吞掉新义连,要一展宏图。现在是九万人大佬,尖沙咀头名——”转过头对下属叮嘱,“你们几个以后出门不要不长眼,见了d哥要懂礼貌,要喊人,不然几时被人斩死都不知道。不过d哥,你做话事人都不请我们饮宴?我同你,十几年老友,这一点情面都不给?”
陆显面上未见起伏,只不过捏住竹筷,不再多碰桌上粉红鲜活三文鱼片。
扯一扯嘴角,勾起虚伪轻浮笑意,“小事情,不好劳动邓sir。怎么邓sir今天有闲情参加部门聚餐?记得代我问候李君夏先生(注),祝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皇家警察在他引领下,完完全全脱离皇家。”
真是太平盛世,o记总督察邓明宪也可同古惑仔坐同一桌举杯共饮,讲的都是让人猜不中意欲之言辞,往来回转,似刀枪箭矢半空中交锋。
邓明宪说:“听人讲d哥喜欢做枪械生意,我们新成立‘gunteam’(注),以后专职招待你。”
陆显道:“邓sir,这个话不能乱讲,我今年还要角逐‘好市民奖’,你不要拖我后腿。”
邓明宪拍着陆显肩膀,一阵大笑。
警察与罪犯玩虚与委蛇,实在无聊。然而温玉身边,突然一人落座,黑色夹克衫离她肩膀不过三十公分距离,大约是洗过许多次,原本硬挺的布料已泛白,出毛须,不懂照料生活,显然独居许久,不在乎仪表。
不必招呼,他自己动手,捏住片鱼沾了芥末扔进嘴里,清白的脸憋得通红,享受着口腔与食道被芥末凌迟的滋味。
又看温玉,笑嘻嘻说:“小妹妹,你喜欢古惑仔?”
不等温玉回答,已大声夸张表现,“有没有搞错,我都追不到女朋友,古惑仔居然可以一个接一个换,一个靓过一个!社会不公,早说做警察没前途。”转头去问同事,“你们讲是不是?”
同温玉小声嘀咕,“等你跟古惑仔一拍两散,要换下家,不如找我,我叫刘永强,你喊我阿强就好。三十万出不起,三千块就绰绰有余。我最中意你这样,柔柔弱弱弱不禁风…………”话到一半,眼前有刀锋闪过,一只竹筷握在罪犯手中也可成杀人利器,如不是他反应灵敏,即时躲避,那支筷就要从他左眼刺入,穿过大脑,刺穿颅骨,瞬时间血流成河。
等陆显将温玉拖到自己身边来,一群阿sir才记得去摸枪,慢过古惑仔十几拍,督查大感丢面,要拍桌发言,陆显已站起身,“看来是谈不拢,不如早散。”招招手,叫服务生来结账。
但临走,死对头邓明宪不忘放一支暗箭,喊住陆显,大声说:“大d,你下个月结婚,记得送请帖来o记,我们全员都等着喝你喜酒。”离间成功,他心满意足去下一间港式海鲜楼用晚餐,警察赚一点点血汗钱,哪够在这里吃一顿。
然而温玉的脸褪尽血色,有几缕魂,飘飘荡荡不知到了哪里,总之未能落地,无法回归现实。从餐厅门口到宾士车,短短一程路,陆显始终紧握她的手,她的冰冷对比着他的滚烫,他不敢放手,一分一秒都不可以,似乎一旦松手,便再也抓不住她。
车后座,封闭空间,陆显故作轻松,“想吃什么?下次找一个绝对遇不到差佬的店再补回来。”
未料到温玉会有胆量直面血淋淋际遇。
她深深望着他的眼,郑重地问:“下个月,你计划跟谁结婚?作为你家中陈列品,我能否有知情权?”
“听着温玉。”没有错,就是这类眼神,男人习惯于撒谎时犯错时流露出多年不见的爱与诚,其中温柔无声低诉,亲爱的,你怎么能够不相信我,仿佛全天下最委曲求全的是他,付出最多不求回报的也是他,好个伟大情圣,头顶光芒万丈。
“这场婚礼不过做戏而已,你我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
“知道了,祝你新婚愉快,百年好合。”她垂下眼睑,以沉默,压制翻腾的苦楚,也许,大概,忍一忍便过去,之后谁记得今天,初秋夜晚,无声无息结束的对话。
“是戚美珍吗?”
“是——”再紧的拥抱都是徒然,猜不中的是彼此的心,比肥皂剧剧情更加曲折离奇。“温玉…………”
回望,在她心中,一段暗自美丽的恋情辗转于年轻的无知无畏,最终戛然而止无疾而终,她无心去责怪,亦无心流连,最恰当的方式是任时光遗忘,隐去面容。
这注定是个不平凡不安定的秋天。
龙兴d哥风头正劲,结婚摆宴也要‘力压群雄笑傲江湖’,本埠黑道白道都肯赏脸,借这难得时机,结识风云人物。
门口,收礼金的司仪忙忙得脚不沾地,后来改“查实”为“唱票”,将偌大个酒楼变成港交所,吵吵闹闹间,百千万入账。
大厅内,戚美珍穿旧式礼服,笑意盈盈招呼来客,从凌晨忙到正午,丝毫不觉累,听人每说一句话都以阿嫂牵头,无比熨帖无比舒心,这大约是她一生中最风光得意时刻,只可惜新郎不配合,一张死人脸,结个婚都仿佛岳父岳母欠钱不还,等他新婚时上门讨债。
但许多人崇拜死人脸,因他是d哥,便赞叹他冷酷、有型、独一无二,将他身份换成路人,肯定要挨骂——你个衰人,千万离我远点。
他是黑面阎罗,生人勿进。
等接到关师爷电话,又变春风得意,笑面人生。
时间回溯到今晨,温玉出门前亲自去敲尤美贤房门,养尊处优的三太一大早被吵醒,多多少少有起床气,开个门也怨气喧天,只差指着她的鼻子骂神经病。
“找我什么事?不是拿到钱就不用进来了,我很忙,没时间跟你吵架。”眯着眼又躺倒在乱糟糟大床上。
只是今日异象,温玉肯恭恭敬敬不带嘲讽地喊一声阿妈,着实令人惊讶。“小时候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天阿妈会像对阿姊同福仔一样,抱一抱我,问问我在学校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于是拼了命读书,回回考试拿第一,以为这样阿妈就肯多喜欢我一点…………”
尤美贤当她念经,拍着枕头说:“你刚起床就吃错药吗…………讲什么讲…………”
但温玉不理睬她,继续着属于自己的孤独旅程,从年幼到成长。
“但是我心知肚明,就算我拿诺贝尔奖,你都一样恨我,没得改。好多时候我都想不清楚,究竟是你心太狠,还是我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
长长叹息,忍住泪,既然挥手告别,就应当潇洒故去。
“不过我欠你多少,今天之前都已经还清,你同阿姊都好自为之,陆显不是一般人。”
尤美贤已在香甜睡梦中,不知听去零零碎碎几个字。
温玉心中,对母亲尤美贤从未有一刻如此留恋,她甚至想要悄悄抱一抱她,完成孩提时期小小心愿,但最终,她得手未能触到母亲手臂便已收回,她依然胆怯,没有足够勇气面对渺小的渴望被爱的自己。
“再见——”她说再见,是真切的具有现实意义的再见,与过去,也与牵连未断的依恋。
放课后,司机等不来沉默寡言的温小姐,只好打电话同老板报备,谁知得到半天带薪假期,实属意外之喜。
温玉在蔡静怡帮助下,捏着机票证件以及全副家当奔赴机场,人来人往航站楼是她最后希望,同时如同一张怪兽的嘴,獠牙与唾液昭示着前路凶险,但她义无反顾向前。
如此壮丽而伟大的逃跑计划一生能有几回?可惜未等出师已被闷死在一床厚重棉被中,哪管窗外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关师爷西装革履神色安然,已在安检处恭候多时。
“温小姐,距离起飞之间还有两小时,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茶?”
温玉已知败绩,无能,也不可做无谓抵抗。
机场内旋转咖啡厅,温玉手握一杯甜得发腻的拿铁,等关师爷从公事包里拿出黑色塑胶文件夹,再拉开缺口,取出一叠彩色照片,一张张摆在她面前,过往惊醒动魄画面,此刻一一呈现,再一页页快速翻过,提醒她那一天空气中浮荡的血腥残忍。
第一场照片,一寸长军刀沾着血,配着标尺解释长宽高,细致专业。
第二张,被撕裂的白色校服上衣血迹斑斑,堂而皇之书写着前一刻她与秦子山的床笫间搏杀。
第三张,死去的身中数刀的秦子山双眼空洞,不能瞑目。
第四张,第五张………………
温玉心中焦灼,急迫,仿佛一团火在烧。
关师爷不愧为专业人士,一字一句没感情,不论对面女事主沉默还是癫狂,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凶器,目击证人,诸如此类,人证物证俱在,温小姐,这件案开审,至多只能认罪求同情。温小姐今年十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实无必要令自己陷入刑事案件——”
于混乱中找到仅剩的清明,她确信,她尚有求生可能,最后防线可支撑她跨过障碍。她望着对面道貌岸然的私人律师,有怨愤也有恳切希望,希望关师爷不要再摧毁她盾牌。
“当时秦子山企图强*奸,更对我实施人身伤害,我刺伤他,完全是出于自卫,陪审团偏向女性受害者,一定会认定我无罪,我没可能为这个你们凭空捏造的罪名入狱。”
无奈关师爷做惯这一行,对女事主眼泪自带免疫力,“也许是我没有解释清楚,当时有目击证人可证明温小姐与秦子山行为亲密走进夜总会私人包房,且鉴于温小姐的胞姐温妍与秦子山之父关系特殊,你认为单凭你一面之词能够说服陪审团相信,你伤人乃出于对强*奸罪行的正当防卫?或者更直接一些,温小姐,你确信,温妍与尤美贤女士不会出于好市民义务出庭作证,指正你与秦子山私下交往早已存在不正当男女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