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下,傍晚的风开始夹了凉意。
尤金靠着墙,双手揣在口袋里,在仰头看着远处的天际线。肖隔着一人多的距离站在他旁边,微微低了头,并不说话。
……刚刚尤金离开的时候,肖其实很害怕他会一气之下又跑去约书亚那里。离下一场角斗还有三天,这仅剩的七十二个小时里,他一点都不想尤金再离开他的身边。
然而明明这么想着,他依旧把尤金逼走了。之前胸口燃着的黑色情绪已经渐渐消弭,肖反复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是令人厌恶。
——就算证明了尤金能够把过去的感情投射在他的身上,又能怎样呢?在满足了他那些自私的欲望之后,他能还给尤金的只有不值一提的愧疚。
能够理所应当地把自我满足建立在对他人的伤害之上,这种恶质的行径简直不像是恋人型号生化人的所为。只能说他或许天性就是个残次品,不怪迪特里希会抛弃他。
“……你想这么站到什么时候去?”
在肖的自我厌恶发酵到最高点的时候,尤金忽然开了口。
肖忙不迭地看向尤金想要道歉,却怕因此再次激怒对方。末了只能把头更加地低一些,分外感觉到自己的无用和可鄙。
尤金不用看也能知道肖这时的表情。
这几天接连的琐碎让他有种被燃尽的感觉,他对肖的愤怒烧到了头,已经没了力气继续。而且到最后除了原谅肖,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何况他知道肖或许没有恶意,只是天真地想试一试。
但就是这种对方怎么努力也无法靠近自己的感觉,让尤金愈发觉得自己的处境可悲。
——算了吧。反正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么想着,尤金轻轻地摇了摇头,叹息一般地说了一句:“别再有下次了。”
肖站在他旁边,分辨出这句话里任命般的无奈,只觉得喉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是酸软又苦涩的一片。
深吸了一口气,尤金从背靠着的墙壁上直起身来。他不想让这件事继续盘桓在脑海里,毕竟明天还有客人要来,他还得强打起精神做好接待的准备。
“走吧,陪我去买点东西。”
……
在那之后,肖捧着两个纸袋的酒水从商店里出来,跟在尤金身后,一步一步地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没说话的尤金这时终于开了口:“之前没来得及跟你说,明天有人要来开派对。”
他走在前面,说话时没有回头。肖怔了怔,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谁要来,尤金都没有征询他意见的必要。现在特地告诉他这个,是让他回避吗?
他并没有其他什么地方可去,不过如果是尤金的要求,他会一直待在外面。
只要之后尤金让他回来就好。
“你要是愿意的话,把你之前的同事也一起请过来吧。”
然后他听到尤金这么说。
肖的处理器似乎宕机了一秒,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的确也是有所谓的“同事”和“朋友”的。
在尤金为肖办理了伪/造的人类的身份之后,肖非常偶然地在无夜之地的一个游乐园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干着帮忙管理游乐设备的活。虽然满打满算只干了两个月,肖却因此认识了几个相当喜欢他的人类朋友。在角斗开赛前的两周,肖悄声无息地辞了职,不想给游乐园的人添什么麻烦。现在关于他的尤金和消息早就上了报,之前的同事却再也没有通过终端联系过他。
尤金这种会无时无刻顾及到他的细节,让他觉得愈发难过了一些。
——你又对这个人做了些什么呢。
“好的,我会试着和他们联系看看,虽然他们不一定会来。”肖的声音有些哑。
……在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沉默继续着,一直到他们再次回到了公寓的楼下。
不约而同地,他们扭头看向了对街的方向。
在那里,原本正对着主道路的一排监视器被微妙地改换了角度。
尤金是因为过去的习惯才总是下意识地观察四周,现在只能确定监视器在他们出门的这段时间变动过,并不确定监视器的视野范围。现在发现肖和他看向了同一个地方,反倒是这件事更让他更意外一些。
而肖会看向那个方向,是因为他在忽然间得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直觉。
——这些监视器,正在看着他。
他的脑海里甚至出现了数个角度不同的画面——一个正对着公寓门口,另外三个以不同的角度对准了尤金家的阳台和窗口。其中对着公寓门口的画面里,正映着他和尤金的影子。
这种被窥视的感觉似乎触发了他身体里某种不属于他的意志。在尤金略带讶异的注视之下,他毫无自觉地继续向前走着,走出了脑海中监视器的画面,一直来到了对街监视器的正下方。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了监视器依附的栏杆之上。
细小的电火花无声的在监视器的屏幕后瞬间炸开,肖脑海里的几个视野也顿时暗淡了下去。
他这时才如梦初醒,皱着眉看了看自己的手。
——是幻觉?
带着困惑,他一步步地走回了尤金的方向。现在的监视器早就没有了显示运行状态的提示灯,尤金根本想不到监视器已经断了电。
“怎么了?”
“没事。”
……在城市的另一端,有人看着眼前的画面陷入了黑暗,背后泛上了深重的冷汗。
……
尤金并没有把这晚监视器的插曲放在心上,因为他不觉得这件事会和自己有关。
角斗带来的影响再大,在一般人眼里也不过是个浪漫的市井爱情故事。而从政府的角度上来看,他这争取的只是一个生化人的权/益,又不是要给仿生机械争取集体利益,根本没有到需要特地监视的程度。更不要说现在的生化人的芯片里全部都自带着禁制,你让他们做点反/抗他们都不会听。
他谁的利益都没威胁到,何苦要来盯着他。
——翌日晚上,为了尤金而举办的派对如期举行。
出乎了肖的意料,他之前的几个同事竟然纷纷地到了场。就连雇佣他的经理也露了面,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解释道,之前没有来联系,是怕肖之前伪造身份做工的事情曝光,会给他和尤金添麻烦。
某个隐藏的心结被轻巧地解开了,这让肖隔着一室欢笑的人群,远远地看向了尤金。
对方在被人群包围的最中心,一手拿着香槟杯,一手放松地插/在了裤子的口袋。衬衫袖子卷到了肘弯,露出了有力又修长的麦色手臂。
他正和面前的几个同事聊着天,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盛着融化了的金子,耀眼又温暖。
肖几乎就要被那个笑容刺痛了。
……派对女王玛丽活跃气氛的手段一流,来参加派对的宾客不出多时便喝得醉醉熏熏。此刻在玛丽的撺掇下,尤金被人起哄着,要对着众人说一段话。
尤金一边笑着,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到最后做了个投降的手势。
全场的人安静下来,看尤金低下头清了清嗓子,然后开了口。
“我很感谢厄尔六年前让我来到工坊。因为有工作,有你们在,我才能够走过一段对我个人来说很艰难的时光。”
“其中我要特别感谢一直帮我打卡的沙索,被我借走好几双手套没还也不生气的威廉,还有帮我糊弄客户甚至我徒弟的诺亚。”
“以及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放弃我,一直逼我走出去和大家社交的玛丽。”
尤金特意向玛丽的方向示了示意,瘦高的变装皇后瞬间红了眼睛。
“我并没有办法保证角斗的结果。但是来参加这场比赛,是我这几年来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
“如果今后无法和各位再次相见,我希望你们都能明白,我很高兴和你们相识。”
尤金缓缓地抬起了手中的酒杯,从左到右,环视了这房间内的每一个人。
到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肖的身上。所有人跟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让肖变成了这数十人中的最焦点。
“……敬自由。”
尤金这么说着,对着肖笑了笑。
……
肖近乎脱力地站在原地,头脑一片空白。
尤金的发言让许多人都动了感情,他们将尤金围拢了,又哭又笑地让他收回不吉利的发言。男人们大力地拍着他背,试图弄乱他的头发,女士们则小声地抽泣着,让他保证他一定会回来。
尤金自己没什么难过的样子,一边笑着一边说饶了我吧,然后被玛丽一把扯过去紧紧抱住了。
看着玛丽哭得喘不过气,尤金垂下眼睛,没有试图说出什么逗趣的话,只是轻轻地拍着玛丽的背。
而肖看着他,早就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或许有人也曾和他拥抱,说出各种鼓励的话
“祝你和尤金都能如愿”“我支持你们”“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但是肖却无法自如的回应这言语中的任何一句。
他只看得到尤金。
……
我爱这个人。
就算我的心脏永远无法为了他跳动。
就算我的身体永远无法给他需要的抚慰。
就算我的禁制阻止我产生这样的感情。
在这个瞬间,我依旧认为,我,爱上了这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