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显收到温玉的半1uo照,一只纸袋,厚厚一叠冲洗照片。拍摄手法老旧,脏兮兮的旧窗帘遮住光,阴暗狭窄的小房间里,光影被窗棱分割成零零散散区块,她敞露的皮肤是薄脆瓷片,浮沉于浑浊脏污的空气里,一击即碎。
照片上温玉偏过头不肯看镜头,蜷曲的腿是屈辱的姿态,她的忍耐一分一厘积攒在攥紧的掌心里。
不过一眼便扯出暴怒,他踹翻了黄玉石茶几,茶杯哗啦啦碎一地,突兀的热闹。
顾少安抚他,凡事先冷静。
他马不停蹄去捶墙,磨破皮血淋淋,痛的却是心。一连串脏话骂出来,狮子暴怒,要吼出来发泄怒火才够,“叼你妈嗨!谁做的!谁敢!我要他死——”
顾少将要开口,被6显吼住,“冷静顶屁用!他寄照片来就为吓我?一定会有电话来,你先叫大平准备现金。”
“要多少?”
“还用问?你白痴吗?有多少要多少!”神仙手持重锤,一下一下击打太阳穴,他心中燃起大火,烧干氧气与水,存活艰难,撑着这一口气,要如何走下去?即便是被装满子弹的枪抵住额头,火药味渗入鼻腔,也比不过这一刻紧张躁动。
回过头再一张张拾起照片,略过那张熟悉的脸,他抓过顾少,强迫他组建临时侦探团,“你看,从照片上能不能找出地点?”
一张凌乱的床,再普通不过的旧家具,全港有千万间笼屋,似乎每一间都是如此,没区别,找人似大海捞针,绝望中披荆斩棘。
他抽烟,双唇颤抖,“你拿照片,去雇私家侦探查线索,多少钱我都付。另外让汕尾仔带小弟,一座一座旧楼地找,这种地方只要露过脸就有人记得住。”
顾少点头,“d哥你放心,我一定办好。”
“嗯。”一口气,一根烟烧到头,烟灰积满却不落,他一动不动已许久,周边是死一般的寂静,阳光穿透他的影,空气中微尘浮动,偶然间海鸟扑腾双翅,沙滩上的足迹被潮汐抹平,空屋子里无人知他心事。
最终被一阵电话铃打乱沉默步调,来了——他精神一震,回过身又踟蹰,死死盯着古董式电话机,像是面对个青面獠牙的鬼。
顾少试探着问:“不如我来接?”
6显摇头,扔了烟蒂,拿起听筒,深呼吸,尽力压制着胸中莫可名状的不安与忐忑,“谁?”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声轻蔑的笑,6显甚至可以想象对方手握王牌胜券在握的得意脸孔,沙哑的声线是被撕裂的纱,他说:“大d,好久不见。”
6显眉心收敛,面色益发难看,“鹏翔?确实很久不见。怎么,不学秦四爷讲江湖道义,改玩绑□女这一套?”
鹏翔闷声笑,嘲讽、讥诮溢于言表,“照片看完了?怎么样,精不精彩?别急着发火,我还有个好消息带给你呀,大d哥。”
“你到底想要什么…………”
“恭喜你,要做爹地了,怎么样?开不开心?五个月的肚子不大不小,怎么,照片看不出来?我摸过啦,圆滚滚,多半怀个男仔。不过温小姐口口声声讲不是你的种,我好替d哥生气,不如剖开看看像不像你…………”
“叼你老母!我警告你,你敢动她,我斩死你全家!”
一喜一怒,血流猛冲脑顶,他半疯癫,换鹏翔在眼前,他一定冲上前将他剥皮抽筋斩成肉泥。
但无奈现在他是老鼠,鹏翔是猫,他争不过。
强弱之别,不在力量而在心,他爱她,便对有关她的一切不战而败。
鹏翔冷冷地笑,声音从地狱来,对6显的威胁毫不在意,“d哥贵人事忙,多得你,我全家都死光。”
“那是火牛动手…………”
“火牛死了,这笔账我算你头上。d哥忘了,出来混,迟早要还。”
他抬头,看窗外新生枝芽,生机勃勃一片绿,与屋内静悄悄死寂截然不同,是一扇门,隔开天堂地狱,百万吨锁链缠死他。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算账要报仇都找我。放过她…………她还没长大,她什么都不知道…………”
“好笑好笑,原来d哥也是有情人!我还以为你一丁点人性都没有。你放心,只要你肯配合,我保证放她走。一大一小,两个都好好等你出监。”
“说吧,你我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从戚美珍那里听说过?秦四爷留后招,我手上有一份d哥帮秦四爷贩毒洗钱的证据。不过d哥你这个人花招太多,即便我交到警察手里,恐怕你也一样有办法脱罪,不如这样,磁碟我寄到你家,你自己拿证据去警局认罪,第二天头条一定是你龙兴话事人,几多风光!我要铁证如山,我要你6显坐监坐到死!”
不知不觉,后背已被冷汗濡湿,到底,你做话事人也好,做港督也好,保护不了她,有什么用?不过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一个无聊笑话而已。
想也不必多想,他已下决定,“你让她听电话。”
“温小姐,d哥信不过我,你同他讲几句。”递一个警告眼神,他将电话靠在温玉耳边。
6显握住听筒的手心满满都是汗,紧张与焦灼无限制蔓延,似藤蔓爬满心脏,在听到她呼吸的那一瞬间猛然收紧,心脏骤停。
“阿玉…………”
“我没事。”
熟悉的声音,却远去久远,轻飘飘钻进耳里,抚平他波澜起伏的心绪,但谁了解她走过多少艰难坎坷才到今天。
你的痛苦永远只有自己知道,一颗珍珠生于一只蚌的多少次夜哭?谁记得清。
“阿玉,bb好不好?”
“好……6生,你不要…………”
“阿玉,最后应我一件事,要坚强。你不记得自己跟我讲过什么?没我拦住你,你一定过得更好。”
“不要…………6生你不要去……我求你……我求你了好不好?”
温玉终于撑不住,泣不成声。她与他都在后悔,她早应该先一步抛弃那些自以为是的骄傲,而他早应当认输认错,跪地长哭也好,强取豪夺也罢,千方百计留住她。到现在骄傲与自尊都不值一文,她想要阻止他,他想要保护她,双双追悔不急。
似乎每一步都是错,但又不知为什么能够跌跌撞撞走到现在。
“别哭,阿玉,不要哭…………”他人生第一次,这样轻声细语说话,只怕惊扰了这个脆弱的梦,“你一哭,bb也要哭,我一个人哄不过来。阿玉,还记不记得,我欠你三十五块半没有还?我等你来讨债。”
她说:“6生…………我没有…………”
他听懂,“我知道,对不起。”
那天晚上,她知道五号码头交易的消息是假,他早有防备,她才敢向邓明宪高密;而他同样不信她能狠下心毁他一生,但自负与仇恨蒙蔽双眼,打出死结,男男女女心意难平,到最后只有分道扬镳一条路可走。
鹏翔在一旁等得厌烦,一把抢过电话,“说够了没有?明天十二点之前,6显,我要听到你认罪的消息。”
“你最好说话算话。”
“你放心,你的小honey,我一定替你照顾好。”
“嘟——”一阵忙音,6显却迟迟未将听筒放回原处。
顾少在一旁听完全程,也已猜到大概,事情走到这一步,6显被扼住要害,只有束手就擒,“d哥,你真的决定…………”
“没有她我早就死在西江,我的命是她的。其他人我不想还可以不还,但她不一样。”他侧过身,握住顾少肩膀,坦然,无一分保留,“我对不起兄弟们。不过事情还没发生,还有机会翻盘。该查的一件不能少,这一回,我看老天站哪一边。”
顾少默然,点点头告辞。
6显抓起电话拨给暗线——最后一张鬼牌藏最深,凡事做最坏打算,他的所谓好运不是凭空来,这一回出价三千万,外加自由身,伟大战斗勇士也动心,脱离山山海海去圣女峰、加勒比海度假,靓女作陪,赌场挥霍,一生一世花不完,傻子才去做工。
这一年四月十三日,6显一身灰色西装,内里一件松松散散白衬衫,领口上两粒圆扣与春风私奔,露出平实的胸口与隐隐约约向下蔓延的毛发。来之前冷水冲过头,黑亮的短发上还留着水珠未散,车钥匙勾在手里绕一圈扔进垃圾桶,听一阵叮叮当当脆响。
他的上衣皱巴巴,皮鞋也不够亮,但警察先生的制服熨烫得再好也比不上他对住门牌轻蔑一笑。
叼着烟走进西九龙警署,太阳破云而来,追在他身后,渲染出画面的寂寞光影,他不是来投案的贼匪,而是勇闯魔域的孤胆英雄,一根烟的骄傲姿态,足以令全城疯狂。
再熟悉不过的讯问室,邓明宪叉着腰好比黑面关公,指着他大骂,唾沫满屋子飞来又飞去,他嘴里的烟早被师奶警员掐灭,他烦闷得敲桌。更惹邓明宪不快,甩过脸,两颊的肉震颤,氧气吸满肺,震天吼,“你说!你这回又要玩什么!”
“玩什么?”他举起手腕上亮闪闪银色手铐,当这里是廉价茶座,一派轻松,“邓sir,早说过我是守法公民,我6显从不讲大话,你看,现在就来配合警方工作,提供线索。祝你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啊,老友。”
他是风华绝代的程蝶衣,繁华都市里唱一曲壮烈的霸王别姬。
正午过后,狭窄脏乱的出租屋。
鹏翔反反复复擦着他的枪,阿芬时不时问,“温小姐,你到底几时死?我等不及想穿你衣服。”
温玉问鹏翔,“你满意了没有?”
鹏翔慢悠悠扔掉抹布,嬉笑道:“急什么,我满意你就没有用,只能吃一颗子弹被扔去填海。你很着急去死?”
兴许是绝望到极点,温玉已没有力气同他争辩,满心木然,对鹏翔,只剩鄙夷,“他不该相信你。”
鹏翔不以为意,“他明知道我不会守约,但还不是乖乖照做。要怪就怪你自己咯。反正我们这种人生来爱赌,一输输掉一条命,没惊喜,都是这个结局。”
他一辈子没有这样傻过,明知是输,还要压上全部身家,输得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差不多啦!”鹏翔懒懒站起身,一双眼却利如刀锋,扫过温玉苍白的脸,“是时候送你和你肚里的小杂种上路。”
温玉下意识地护住小腹,但面对枪弹,显得苍白而无力。
“不求饶?”鹏翔问。
“这个时候求饶,还有意义?不过令你更得意。”
阿芬在一旁欢呼,“好啦好啦,终于有新衣服穿。”
可怜乐极生悲,一声枪响,中弹的不是温玉而是鹏翔,顾少带六七人持枪赶来,子弹穿过窗户与珠帘,再穿透鹏翔右手骨与肉,最终深陷在灰墙里。
鹏翔去捂流血的伤口,温玉猛地冲上前,一把撞开他,捡起落在地板上的手枪,右手拖住枪身,食指穿过扳机,熟练而利落。
但不必她动手,顾少连开三枪,枪枪对准头颅,打得脑浆迸裂,血冲屋顶。阿芬的尖叫还未破出喉咙,已被子弹穿透心脏,她接客的出租屋里结束一生。
顾少扶住温玉,眉心尽是担忧,“你小心,先坐下。怎么样,有没有事?”
温玉丢开枪,摇头,“我还好。”
他环顾这间屋,再叫人关门清场,尸体塞进红白蓝塑胶袋,还有个瘦小后生仔蹲下擦血迹。书桌上一台破旧小电视仍在重复播放着6显投案自首的新闻。他长叹,无可奈何却又心有不甘,“还是迟了。”
温玉呐呐重复,“是呀,还是迟了…………”
回过神,他蹲下*身与她平视,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异常,“听着,温玉。机票已经改签,我立刻送你去机场,d哥的意思是要你马上走,不必去见他。他这一次恐怕难脱身,他一出事,各路人马都盯上你,绝不能再留本港。温玉,你要明白,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凡事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
顾少想,他大约再没有见过比温玉更加坚强果敢的女人,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她已然从哀伤中醒来,清亮的眼神对住他,点点头站起身,“我们走。”再没有多余的话。
登机前她似乎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只留下惨淡而虚弱的笑,挥一挥手,待飞机升上三万里高空,彻彻底底告别这座装满回忆的城池。
或许永别才是最好结局。
这一年夏天,温哥华的阳光零零落落。
鸡蛋在锅里兹兹地响,蛋糕的香溢了满屋,apri1骑着她的小车车绕着桌子跑,奶声奶气地宣告,“妈咪,我要吃布丁,巧克力布丁…………”
不理她?没关系,再说一遍,第二遍,第三遍,她当做游戏,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伊莎贝拉被她缠得头晕,在厨房忙忙碌碌忍住火。
还好门铃响,伊莎贝拉挥挥手打发apri1去开门,半分钟后没声响,她扯着围裙擦了擦满手面粉,一面走一面疑惑,“apri1……apri1……是unc1e段来了吗?”
走到玄关时apri1回过头,两只小辫子甩得好得意,大声同她报告,“妈咪,门外有个好凶的叔叔要找你…………”
电视里在放本港台,直播交接仪式。查尔斯王子穿华服,顶个半秃的脑袋致辞,“distinguishedguests,ladiesa1emen,ishou1d1ikebeha1fhermajestythequeenairebritishpeop1eexpressourthanks,admiration,affe,andgoodwishesa11thepeop1ehongkong,whohavebeensuchstaundspecia1friendsovermanysha11notfetyou,andsha11watchwiththec1osestiyouembarkthisnewerayourremarkab1ehistory.”
突然间整个世界都静默,6显的脸从她眼前一晃而过,记忆是发黄的胶片,过时的放映机带杂音,旧电影的黑白画面一帧接一帧闪过,星辰一样的眉与眼,是他又不是他。
门前小道一辆车开过,马达声轰鸣;院子里的小雏菊偷偷开,不知不觉一片金黄;蔚蓝与雪白手牵手,天空中流动;而他穿着磨出须边的旧夹克,寂静时白了头发。
她站在玄关,看着门外的他,久久不敢迈出这一步。
而他有许多话想要告诉她,比如那一年阴雨缠绵的四月,龙兴6显因关键证据灭失而被免于指控,比如他的无责无职自由身,比如那些曾经冲到喉头却未能说出的字句。
电视里,英国旗落下,金紫荆旗升起,末代总督彭定康携家人登船挥别故里,圆润的女声提醒诸位,“请记住,这是一九九七。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段家豪在温哥华豪宅开送别party,王敏仪参选选美小姐忙着与比基尼美女勾心斗角,汤佳宜拿到les1ie的签名已心满意足,蔡静怡获得经济学硕士全额奖学金打算请三五好友大聚会,戚美珍的皇后夜总会歌舞升平日进斗金,邓sir带领全队于静默中更换警徽。
而6显上前拥抱她,紧紧,再也无法放手。
“我回来了,伊莎贝拉。”
属于6显的,伊莎贝拉。
(全文完)
你是一叶小小帆船,风风雨雨之后,于今夜归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