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会认识裂流号上的人?
冷静下来的尤金向侧旁靠了靠,觉得肖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委婉了一些。
毕竟这个问题的本质,实际上是“为什么你会成为星际海盗舰上的奴隶”。
如果能够回避的话,他也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只不过他总是要带着肖去往主舰,而他的过去对于船上的人并不是一个秘密。
“我十二岁的时候,因为一些意外,被人卖去了中枢外的黑市。”尤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说着一个不太有趣的故事。“那个时候船长可怜我,怕我落到别人的手里受苦,就把我买下来了。”
他随意地笑了笑:“不过除了打烙印的时候疼了一点,我在船上的待遇并不差。毕竟年纪小,所有人都让着我。”
“而且裂流号跟别的船不一样,就算是打了标记的奴隶,也是有可能在船上正当的活下来的。好比迈尔斯,他跟我同一时间上的船,但是很快就成了战斗员。”
然而大部分的人,包括刚上船的他自己,都不是靠着这个身份生存的。
尤金没有把这后一半的信息告诉肖。
“虽然有点曲折,但是结果对我来说并不差。我很喜欢船上的人,他们算是我真正的亲人吧。”
尤金抬眼看向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肖摇了摇头。他就算有想问的问题,以尤金的组织语言的方式来看,对方必定不会想要回答。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
肖离开了尤金的舱位,然后直接迈向了主舱。迈尔斯正对着一块投影屏清点着补给单上的项目,看到他来了,回过头很公式化地笑了一下,又将视线放回了工作上。
“哄好了吗?”
红发的男人一边看着屏幕一边问他。
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确实欠迈尔斯一句感谢。
“……谢谢。”
“小事。”
迈尔斯没有继续多谈的意思,但是肖还是让自己的问题出了口。
“当年尤金为什么会被卖到黑市去?”
迈尔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转过身,非常平静地看着肖,给出了一个简洁的回答。
“他被人绑架了。他的家人拒绝付赎金。”
……
尤金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从带过来的行囊里翻出一个油纸的小包。他从中取出一小块烟草放在了唇后含了含,然后慢慢地咀嚼了起来。
早就习惯尼古丁的身体几乎要为此发出一声叹息,尤金靠在舱位的墙壁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或许是因为肖的问题,他回想起了近二十年前,彻底改变他命运的那一天。
——那是个星期五,他每周从公学回家的日子。
变数发生的时候,他刚刚踏出糖果店的门口,背包里放着刚刚买好的,要带给迪特里希的曲奇。
他自己并没自觉,十二岁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最标准不过的贵族子弟。行为有礼,气质沉静,身形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抽长,已经可以想象日后会是怎样的姿容挺拔。
尤其是那双漂亮又显眼的金色眼睛,不会让任何人错认。
自小便知道自己身份的他不喜欢烦扰佣人和保镖陪在侧旁,所以就算是往来无夜之地里繁杂的商业区,他身边也没有别的什么人。
当两个高大的成年男人同时从他身边靠近的时候,他没有过度的警觉。这是白日里路人最多的时段路段,从理论上说,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意外。
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意外。
他还记得自己那时抬头看见的天空——碧空如洗,阳光正好,天际线的正中是远处的白塔,一切看起来安详又平静。
在什么东西贴上他颈后的时候,他毫无防备。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双眼被蒙着,双手被反剪着绑在了背后,身上的背包还没有被人拿走。
就算心脏因为恐惧而狂跳着,他依旧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弄清了现下的现状。虽然绑架听上去是只能从新闻里看到的小概率事件,但是仔细想想,他其实是个趁手的下手对象。
阿尔宁家已经衰落了一轮,算不上显赫的贵族门第,却依旧是远超平民的富有。他身边的安保又不比普通人好上几分,盯上他的人并不笨。
想到这里,他竟然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还好在这里的是他,而不是迪特里希。迪德娇气又怕黑,要是落到这种处境里,应该已经在大哭了才对。
判断清形势的他乖顺地当着人质,没有试图触怒绑架他的星盗们。然而一开始对听话的他十分满意的星盗,在等不到赎金后的第三天,愤怒地摘下了蒙着他眼睛的绑带。
——你是要有多令人讨厌,让你的家人不愿意为你出一分钱?
那个男人这么对他说着,死死地捏上了他的下巴。
……尤金不太能理解那个时候的自己。那时的自己似乎拼了命的想要活下去,面对着被抛弃的现实,所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愤怒或者崩溃,而是挤出了一个微笑。
对于死亡的恐惧太过深刻,他在一夜之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谄媚和讨好。
在那之后的四个月里,他被人转卖了四次,像货物一般被周转,每一次都离他想回去的地方愈发地远一些。在这个过程中,面对着那些黑市上的人看他的眼神,明明是对人事毫无了解的他,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样貌是一件招致危险的东西。
他不能显得凶狠,也不能显得太过温顺。生存的本能让他小心地规避着会引起买主征服欲和施/虐欲的动作和表情,他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愚钝的,痴傻的小疯子。
他没有落入那些想要购买雏/妓的人手里。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让他在中枢外最大的黑市里,作为器官的供主被挂了牌。
被人推上拍卖台的时候,金色眼睛的男孩自被绑架以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很努力了。但是他回不去,也活不下来。
落下的眼泪滑下了被他刻意弄脏了的脸颊,冲出了两条深灰色的沟壑。
在拍卖场后排的阴影里,有个身形宽阔的背影抬起头来对着他看了看,在手上的竞标器上按下了数字。
……两天之后,他的童年干脆利落地结束于那个烙铁碰上皮肉的瞬间。
在那之后,十二岁的他身无寸缕地跪坐在一间不透光也不透风的房间里,双手被绑着,背脊低低地弯下去,没有任何动作的力气。后腰的皮肉在被烫伤之后迅速地绽开,红黄色的血水混合着往下淌——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疼痛到了极点,眼泪会毫无知觉地流下来,唾液会从合不拢的嘴巴里缓慢地垂落在地上。
那间房门终于打开的那一天,他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脸上留着灰白驳杂的长胡子。
那是他的买主。这个可笑的名词,在此时成了他的现实。
这个人会将他的身体开膛破肚吗?还是把他改造成一个供人亵/玩的玩物?
他已经没有了恐惧的力气。然而那个人走上前来,只是在他的发顶上拍了拍,然后发出了一声叹息。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他。
他张了张了嘴巴,失了声的嗓子连气息通过都会觉得疼。
——忍耐着火烧火燎的痛楚,瘦得脱了形的男孩在高戈面前吐出了两个艰涩的音节。
“……尤金。”
……
尤金深吸了一口气,从旁拿过一个轻质的金属器皿,将嚼过的烟草吐了出来,深棕色的颜色像极了陈年的血块。
在他的过去,他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到最后甚至有种刀枪不入的错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剩下什么东西能被人拿走,也什么都不想要。
这样的状态本来能一直保持下去,他也可以浑浑噩噩地在绿星耗掉自己的下半辈子。
但偏偏迪特里希扔了一个人在他面前,让他想起那时被高戈收留的自己。
尤金想起了肖刚来到自己家时的样子——生化人的性格一开始其实并不怎么讨喜,笑得很少,沉默很多,确实比起人来更像是机器。
但是这样的肖,在尤金第一次带他出门的时候,露出了让尤金动容的神情。
在夜晚繁华的商业街前,高大的生化人抬起头,看着头顶空中反复变换的广告投影,眼神里流露出了无声的好奇与赞叹。彩色的流光映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变幻出比原物还要漂亮的色彩来。
然后肖转过头,对他非常腼腆地笑了笑。
……那样的肖,看起来非常像是一个人类。
一个对于这个世界依然抱有期待的人类。
能够从尤金已经习惯了的,毫无色彩或意义的生活中,发掘出值得喜爱的细节。
在很久以前,他或许也曾经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这个世界。那时他觉得世界是好的,而未来是值得期待的。
——为什么要为了肖做这么多?
在最开始,大概是因为当他满足肖的愿望时,就仿佛补偿了当年不被回应,一无所有的自己。
他不想看到光从那双眼睛里消失。
……
肖站在客舱走廊的阴影里,在他靠着的墙壁背后,尤金在舱位中正沉沉地睡着。
从迈尔斯那里得知尤金上船的由来后,他非常想要穿过那道门,将尤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想告诉尤金一切都会好的,今后自己会赌上这条虚假的性命,不让任何东西伤害他。
但是这样的话语和动作都像是过期了许久的安慰,除了表面上的价值之外,并不能够填补已经留下的伤疤。在肖完全不能触及的三十多年里,尤金早就把自己一次次地拼凑了起来,变成了现在这个看起来没有弱点,也不会喊痛的男人。
肖最想做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是把当年的那个男孩抱在怀里,为他拭去眼泪,轻声地安慰。
他不想想象尤金经历过的恐惧和委屈,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个迟到了的保护者,也没有办法回到过去以身代替。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尤金?
——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尤金。
……
主舱的角落里,迈尔斯一手支着头,在随意地翻着一本纸质的,上了年头的劣质诗集。在看到某一页之后,他露出了一个带着些嘲讽的微笑来。
那一页上面的诗句如是写着(1):
世人总是拿着爱的名头威胁着交换
却总是忘记这感情最先伊始于给予
爱人啊
就算有一天你忘记我的名字
也请记住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心甘情愿地将他的所有奉献于你作者有话要说:
1:这是我为了切题写的。虽然很通俗,这篇文后面的内容看完之后,可以翻回来看看这里……
(是he,不要着急)
2:虽然这文似乎很虐,但是本质上真的是救赎文,信我。
3:明天为了上夹子会有两更,一更在早上老时间,二更在下午三点。答应我,一定要蹲到第二更,不然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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