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松鼠号的速度在徐徐减缓。尤金将他从绿星带来的行囊背在背上,站在了主舱正对着出口的地方。
肖站在他的侧后方,发现尤金一直都保持着微微低着头的状态,仿佛是不敢去看舷窗外的景象。
“上舰之后,我大概要去见很多人。如果有没办法顾及你的地方,你不要介意。”尤金这么说着,转向了在出口为停靠做准备的迈尔斯。“还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他。”
红发的男人举起一只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肖看着尤金衣领下略微突起的颈骨,很想将这个人从后抱着,轻轻地吻上那个地方。
他能够体会到尤金身上无言的紧张——在此之前,他很难想象尤金也会有这样的情绪。然而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尤金依旧惯性般地顾及着他的情绪。
这种不自知的温柔,对他来说像是吸引飞蛾的火。他贪恋着这样的对待,只是想想自己或许只是一个被接手之后难以放开的负担,这样的温情就变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了。
——好想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变成自己一个人的东西。
在他身前,尤金抓着背包背带的手攥得死紧,迈尔斯将舱门的设定修改之后转过身来看他,不由得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马上就要到了。抬起头来看看外面吧。”
在红松鼠号之外,一艘堡垒般的巨舰对着这艘补给舰卸去了伪装用的迷彩,渐渐自虚空中显现了出来。它黑色的舰身泛着静谧的光泽,前部匕首形的舰体刺向了无边的黑暗,其后的载人部则是锋锐流畅的梭形,指示用的灯光和亮起的舷窗点缀其上,仿佛繁星一般。这是一艘货真价实的庞然大物,自舰底至最高处足有数十层楼高,让人不由得为之屏息。
对于别人来说,这是一艘极少现身,像是传说一般存在的舰船。对于船上的数千人来说,这是他们在这空茫宇宙之中,唯一的居所。
红松鼠号被它衬托得如此娇小,仿佛当真成了巨兽面前的一只啮齿动物。它开向了裂流号的尾部,停靠区已然开放了的大门。
庞大空旷的的停靠区内,红松鼠号并不是唯一的舰船。它靠向距离接驳通道最近的停泊点,被延展出的独立充氧结构包覆进去。然后在驾驶员的示意下,舱门缓缓地打开了。
迈尔斯先一步迈了开去,走了几步,才发现尤金没有跟上来。
尤金的头还是低着,手抖得很厉害。
迈尔斯“啧”了一声,折回去伸出手将人从背后推着,好让尤金能够往前动作。
肖没有阻止他。
他很敏锐地感觉到,这不是他能够插手的地方。
他正在踏足尤金的过去。
纯白色的通道被同色调的灯光照的灯火通明,迈尔斯和尤金走在最前,肖走在两人身后两步的地方。随着他们越发接近接驳载人区的通道,迈尔斯便越发感觉到手上尤金抵抗的阻力。
每一步踏出去,他能感受到的尤金的身体便更僵硬一分。
等到他们来到接驳通道一端的大门前,尤金的头已经低到不能再低了。迈尔斯看他这个样子,想要开口劝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缺乏了足够的词句。末了只能走到一边,让保密系统扫描了自己的虹膜和指纹,开启了大门。
尤金闭了闭眼睛,快速地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抬起了头
然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在通道的另一头,整整齐齐地站着几排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能够清楚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是这些人身形面貌早已和十数年前大不相同——记忆中瘦高的少年变成了魁梧壮实的中年男子,而曾经壮年的人被岁月催折了脊梁,变得细瘦而干瘪。
他们都在看着他。面对着这样的眼神,他几乎就要怀疑自己离开的时间就在昨日。
尤金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是第二步。
他快速地向前走去,眉头蹙起,牙关紧咬着,嘴唇抖得厉害。
这群人的最中是个佝偻着背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他蓄了一抹不甚整齐的白色八字胡,下巴上也俱是花白的胡茬。他上扬的嘴角隐没在了胡须的下缘,现在提起手里的拐杖,向着地板上磕了磕。
尤金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胸膛起伏了几下,略微弯下腰,和老人拥抱在了一起。
“……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老人徐徐地拍着他的背,用温和的声音道:“……你长大了。他要是能看到,一定会很为你自豪。”
尤金抱着老人的手在瞬间攥成了拳。他闭着眼睛,眉头皱得死紧,鼻间挤出了明显的褶皱,像是在努力地忍耐着什么。
“是我的错……”
在他的背后,看不到他表情的肖微微地变了神情。
因为他听到了尤金声音里的哽咽。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走的……”
“我真的……做错了……”
老人继续安抚地叩着他的背。
“他的房间还留着。之后去见见他吧。”
……在和老人拥抱之后,其他人也向着尤金靠了过来。有谁从旁锤了尤金一拳,又有人从后上前,粗暴地揉乱了尤金的头发。尤金先是被几个人勾肩搭背的围起来调侃着,而后身周围绕的人愈来愈多。
是在那个时候,迈尔斯才告诉了肖,原来裂流号的所有者,令人闻风丧胆的星盗高戈,竟然早已去世了。
这样的消息没有被正式的记录下来,是因为没有人相信这样一位传奇的星盗,竟然会无波无澜的病死。在尸身没有得到确认的情况下,就算船长的位置已经被他人接任,联盟时至今日依旧挂着他的通缉。
“不过怎么可能找得到尸体,早就第一时间就烧掉了。”迈尔斯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重。“而且按着他的嘱咐,骨灰都撒出去了。”
对着当时绿星所在的方向。
——迈尔斯没有告诉尤金,高戈在走之前,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这位星盗一生没有亲生的血脉,却亲手养大了两个孩子。
在离开的时候,他的一个孩子已经长眠在了黄泉之下,而另一个因为负疚,最终没能赶来陪在他的床边。
……
裂流号上的居住区很大,是层层叠叠的样式,中间是一个方正又开放的中庭。
高戈的房间在最顶层。这位星盗在暮年时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倚着平台的栏杆看出去,看着这上上下下,来回熙攘的人群。
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星盗舰,他定下的伴侣制度让许多人把这艘船当作了自己真正的家园。就算孩子的出生率并不高,却依旧能够看到几个年龄不大的幼童在每一层出现,给这艘巨舰带来了一种怪异的,像是世外桃源般的温情感。
而现在,尤金带着肩上的行囊,一路沉默地来到了高戈房间门前。他的旧友和熟人都把空间留给了他,跟在他身后的,只有肖一个人。
在这样的场景下,他不想让任何熟识他的人看见他此时的样子。只有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的肖,才会在不令他感到重负的前提下,站在他的身边。
感受到身后生化人无言而温和的气息,尤金甚至感到了一些微薄的,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尤金深吸了一口气,踏入了那间他已经许久没有拜访过的房间。
这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前的别无二致,除了一点。
在高戈的桌案上,多了一张装裱起来的照片。
在他人面前少有表情的星盗,在那张照片里,正一边微笑着,一边拢着身前两个少年的肩。
而在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尤金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起来。肖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迅速地蓄满了泪水,紧闭的嘴唇抽动着,颈间的肌肉紧绷到了极限,像是在强行地忍耐着哽咽。
……尤金慢慢地跪了下来。
他自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了那个一路上小心存放的陶罐,放在了那张照片的面前。又解下了颈上的军牌,一并放到了陶罐的旁边。
然后他低着头,两手攥成了拳放在身侧,对着高戈的画像低声地说:“我带他……回来了……”
在他开口的瞬间,大颗的泪水从他身前落下,砸向了地面。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回来得太晚了……”
“我不该走的……”
随着每一句话的出口,尤金的背脊便会低下去一分,到最后弯折到了极点,额头都要贴往地面。
是在这个时候,尤金终于拿手捂住了脸。
从他的指缝里,泄露出了喃喃一般的忏悔。
“请你原谅我吧……”
“父亲……”
在说出那个词的时候,抽噎终于无法遏制,他的背脊无声地抽动起来,在换气时泄露出了短暂的呜咽。
面对着这样的尤金,肖走到了他的面前跪了下来,然后对着他伸出了手。
在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动作之下,满是泪痕的脸贴向了宽阔而厚实的胸膛。生化人的怀抱熟悉而又温暖,在此时成了攻破尤金的最后一条防线。
在肖的双臂之间,尤金的哭泣满是痛意。在一开始他想要把自己的身体缩到极限,也想要继续遮盖着自己的脸。然而肖此时放在他脑后的手指实在太过温柔,让他最后还是哭出了声音。
他伸出手去,将肖死死的抱着,哽咽的声音堵在生化人的胸口,这才不是那么地令人难以忍受。
肖轻轻地抚摸着尤金脑后的头发,唇间发出了极其轻柔的,像是安抚孩子一般的气声。
他在等他的男孩安静下来。
……
另一边,迈尔斯回到了红松鼠号的近前,在和裂流号的物资官安排交接的事项。在他随意地看向停泊区时,他发现了一艘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停在他们侧后方的中型梭巡舰。
他皱了皱眉头:“法夏的船提前回来了?”
裂流号的物资官点了点头:“对,他们的任务完成得比预计早了一些。”
迈尔斯脸色一变,说了一句脏话:“完了,我忘记告诉他关于新人的事情了。”
……
高戈的房间里,肖一手抱着尤金,一手攥着一只细瘦的手腕。
被攥住的那只手上,赫然是一只双开刃的匕首。
就在几秒钟之前,这只匕首直直地冲着尤金的后心捅了过来,然后被肖迅速地抬手制止了。而现在这位匕首的主人正对着肖,满是怨恨的眼睛却看着尤金。
看着对方的眼神,肖想要就此捏碎手里的腕骨。但是顾及着怀里的人,他只是将拇指移动到了对方筋脉的地方,在用力地按下之后,让对方手里的匕首落往了一边。
“尤金,这是你的熟人吗?”肖这么问着,声音柔和而低沉。
听到问题的尤金迅速地整理起了自己的情绪。他扯起上衣的前襟,很快地擦去了脸上还残留的泪痕,转身看向正受制于肖的人。
那个是个长得像女孩一般漂亮的青年。皮肤白皙,体型纤细,棕色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短短的马尾,并不算高。若不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喉结,尤金必定会错认他的性别。
尤金并不认识他。
他的离开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个时候舰上根本没有能对应这个年龄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就算眼睛还红着,尤金依旧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回复到平时冷静的样子。
被肖攥着手腕的青年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半跪在地上,在冷笑了一声之后开了口:“你就是尤金吧?”
“你为什么还有脸回来?”
“要不是你连累了6号死掉,父亲根本不会走得那么早。”
这个人把高戈称之为父亲——尤金没有想到,高戈在他们离开之后竟然又认了一个孩子。而这个人现在所说的每一句,都准确地刺向了他早就自行捅穿的胸口。
在他依旧寻找着回应的词句的时候,有另一个人在此时奔跑着来到了门口。
“——朱利安,船长都说了不许你来找客人的麻烦……”那个人这么说着,看向了房间里的三个人。
在看清来人的面貌时,一种可怕的威胁感让肖在瞬间弓起了背脊,下意识地想要把尤金拉向自己的怀里,再用自己的肩膀堵住对方的视线。
然而太晚了。
尤金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怔愣的神情。
——他看着门口的那个人,觉得自己看到了二十岁时的6号。
作者有话要说:
——“welehome,lil'one.”
马上就月底了,大家要是有快过期的营养液的话能不能浇给孩子一点;w;想要感受到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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