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裴文、裴行两位将军相继战死,梁国军队接连受挫,士气不振,宝颜萨烈本来想趁势一鼓作气,挥师南下直取梁国京都。
不料梁国派来一名年轻的小将军,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所用兵法也是闻所未闻,在战场上神出鬼没,常常以奇袭取胜。
萨烈追他,他跑得无影无踪;一放松警惕,这人又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打他个措手不及,狡猾得要命,萨烈气急败坏,前线亦是不断失利。
要不是有贺闰做内应,萨烈真不一定能捉得到他,萨烈也没想到这厮竟是梁国皇帝的私生子。
将谢从隽俘虏以后,萨烈用了很多手段来让他屈服。
一开始是皮肉之苦,没有成效,后来萨烈请来北羌的大巫医,他医术高明,透彻人体穴位肌理,一手针灸最是出色,辅佐着药水,能救人,也能让人生不如死,经他手的囚犯就没有不屈服。
饶是如此,谢从隽也仅仅是一心求死而已,萨烈也没能从谢从隽身上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回报。
当时北羌粮草匮乏,支撑不住与大梁这样的鏖战。
萨烈从谢从隽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就将其中一名大梁俘虏杀死,削掉他的两条腿和右手,毁烂面容,再穿上谢从隽的铠甲,让人挂在阵前旗杆,让所有人都看一看得罪北羌苍狼的下场,欲以此击溃梁国士兵的军心。
“谢从隽”死后的惨状果然令梁国军队的士气衰涸,倘若后来裴长淮没有出现的话,走马川一战的局势还不一定能如何。
萨烈与裴长淮交手,这人刚烈得跟不要命似的,身为一军主帅,却是一马当先,第一战就领着梁国士兵削掉他麾下的两名先锋大将,让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苍狼军队再难战下去。
大梁军队在裴长淮的带领下犹若秋风扫落叶,将萨烈打得节节败退。
屠苏勒见大局逐渐无法转圜,最终向梁国投降,提出谈和。
萨烈还想,倘若梁国不肯谈和,他还有谢从隽这个最后的筹码,没想梁国皇帝竟那样轻易地答应谈和了,本来是筹码的谢从隽一下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如果交出去,梁国皇帝知道北羌这样折磨他的儿子,说不定就不会善罢甘休了;留在手里,又始终是个隐患。
当时贺闰陪着裴长淮一起来到萨烈的军营谈和,萨烈趁机将贺闰带到地牢当中,让他帮忙处理此人。
贺闰看到谢从隽时,谢从隽已经不成人样了,贺闰花了很久才认出他来,这个曾经艳名遍京都的天之骄子,双手被铁链高高地吊着,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
谢从隽半睁着眼,神识混乱模糊,嘴里还在喃喃低语,但没人能听清。
贺闰惊惧得心跳如雷,忙过去尝试唤醒谢从隽,唤不醒,不由地怒从心头起,对萨烈说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将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萨烈道:“就想他能说出一些兵道,好让我能用到阵前去,反败为胜,没想这杂种嘴这么硬。”
“蠢货一个,兵道教给你……你也学不会……”
面前的人忽然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贺闰瞬间瞪大双眼,吓得一下倒跌在地上,他双脚蹬着,连连驱身后退。
宝颜萨烈倒是见怪不怪了,手指在额头上勾了勾,道:“还醒着呢?真有骨气,可惜这样的人杰没生在我大羌。谢从隽,要是你早点答应为本少主效力,我一定不会计较你的身份,封你做上将军。”
谢从隽嗤嗤一笑,“连好酒美人都没有的地方……做皇帝,老子都不愿意……”
停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眼前的人:“贺……贺闰?你怎么……在这里……”
贺闰吓得魂飞魄散,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要逃,宝颜萨烈嘲笑他:“懦夫,跑什么?他这个样子难道还能吃了你?”
他对谢从隽当然有本能的惧怕。
在武搏会上贺闰被谢从隽一手诡异的剑法处处压制,头一次知晓这世上有他怎么都无法战胜的力量。
那一年武搏会,彩头是老侯爷裴承景的匕首神秀。
谢从隽夺得头筹以后,满营的士兵掠过贺闰,蜂拥至谢从隽身边。
他们将他举起来,欢呼着高高抛起,谢从隽在起落间大笑不止。随后他站定身形,轻盈地然上观台,将神秀献给了裴长淮。
裴长淮小心珍视地捧住那把匕首,谢从隽一手搭上他的肩膀,将他揽住入怀,低头与他耳语了两句。裴长淮很快笑起来,点点头,谢从隽放开手转身去拿酒喝。
一整夜,谢从隽走到哪儿,裴长淮的目光就追到哪儿。
贺闰淹没在人群中,周围那么多人,但没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他想起自己还是宝颜加朔的时候,在北羌勇武会上拿下头名,也是像谢从隽一样的风光。
但他知道,只要谢从隽在,他就再也不可能拥有往昔的风光。
如果他死了就好了。
贺闰停下落荒而逃的脚步,回过头看向谢从隽时,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谢从隽必须死。
“贺闰,贺闰……回答我……”谢从隽一遍一遍地质问着,“回答我……”
贺闰出神地看了他一会儿,喉结一滚,单膝跪到谢从隽身前,低声道:“梁国议和了。”
谢从隽一怔:“你说什么?”
“对不起,郡王爷。是皇上不想保你,我也救不了你。”贺闰保持着声音平稳,“因为三公子,三公子战死了。”
他这话刚说完,就明显感觉到谢从隽哆嗦了一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谢从隽先是慌乱无措地喃喃了几句,看着贺闰怔了怔神,仿佛痛苦从他身体中终于苏醒一样,他脸色大变,嘶声怒吼起来,“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长淮、长淮在京都……他不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他……不,不!不!宝颜萨烈,你敢!你敢!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啊!啊啊啊——!”
束缚他的铁链剧烈地晃动起来,响声叮泠泠,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谢从隽流着眼泪,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溅了贺闰半身,他再也没能抬起头来,望着地面,又是惊惧又是伤心地一遍遍唤着裴长淮的名字。
自从俘虏了谢从隽以后,宝颜萨烈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这样绝望的神情。
本来萨烈从心底看不起贺闰这个弟弟,看不起他来一心想融入梁国却在那里低贱得像条走狗,但眼下看他三言两语就将谢从隽逼疯,又隐隐有些胆寒,自己从前确实是看轻了他。
后来谢从隽就似疯了一样开始胡言乱语,一时又说要杀光北羌士兵,一时又说要去寻谁。
贺闰有些不敢看谢从隽,让宝颜萨烈直接杀掉他,永绝后患,而后匆匆跑出了地牢。
那时是漆黑的冬夜,风还吹着雪,贺闰顶着风雪越走越快,双手都是鲜血,怎么擦都擦不掉。
他从地上抄起一把雪洗净手上血迹,刚刚擦净手,裴长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贺闰?”
贺闰吓得脸色苍白,险些栽到地上,回头看着裴长淮的面容,一时没回答个所以然来,搪塞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我也是。”裴长淮勉强笑了笑,“不过身在敌营,还是小心一些,陪我一起回去罢。”
两人并肩走回营帐,贺闰逐渐恢复镇静,步伐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飘感,侧首时他看见裴长淮穿得单薄,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道:“下雪了,公子多披一件衣裳。”
裴长淮脚步一僵,仿佛想到什么,摊开手指接住冰凉的雪花,怅然若失道:“是啊,下雪了。”
他们愈走愈远。
地牢里,宝颜萨烈提起刀,看向谢从隽。他那时就跪在地上,双眼赤红,撕心裂肺地喊叫着。
六年前的光景仿佛再现,但现在喊叫的人变成了裴长淮。
裴长淮他冲着贺闰咆哮道:“他那时候还活着?他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贺闰!为什么这样对我!还给我,还给我!把从隽还给我!”
贺闰被他眸子里狰狞扭曲的恨意惊到,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裴长淮试图向贺闰扑过去,犹如发狂的野兽想要撕咬他,却被两名士兵狠狠摁在地上。
裴长淮强硬地仰起头,瞪向贺闰,发疯般道:“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贺闰,本侯要杀了你!一定杀了你!”
宝颜萨烈微笑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对贺闰说:“四弟,这下你是再也做不成梁国人了。”
贺闰仓皇失措,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外逃,裴长淮冲着他的背影吼叫,眼泪茫然地流下:“把从隽还给我,还给我!”
他怎么就相信了呢?怎么就相信那具尸首是谢从隽?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如果当年他坚持战下去,宝颜萨烈一定会交出谢从隽,他就不会死;谢从隽当时就在北羌的军营里,与他仅有咫尺之遥,他明明有机会救他的……
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兄长,父亲,从隽,还有那么多百姓和士兵,他一个都救不了!
贺闰一走,木牢里剩下宝颜萨烈和他手下的两名士兵。除了裴长淮的哭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宝颜萨烈慢慢蹲下,一手抬起裴长淮的下巴,耐心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你现在的表情跟当年的谢从隽真是一模一样。”
宝颜萨烈笑起来,指腹抹着他脸颊上的眼泪,越抹指尖越湿滑。
中原气候宜人,养出的人也娇嫩,宝颜萨烈蹂躏过中原的女人,那满身白脂一样的皮肤单是看着就令人血脉贲张。此刻裴长淮伤痕累累,被蹂躏得可怜脆弱,一想这人还是敌方的主将,宝颜萨烈心口暗暗烧起一股莫名的火,征服的欲望在他腹下越烧越烈。
“裴昱,现在连我四弟都不想保你了,你之前还跟本少主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我倒要瞧瞧你有什么不可辱的?”
宝颜萨烈一抬眼示意,那两名士兵按住裴长淮的肩膀。裴长淮耳朵里嗡嗡作响,连反抗都忘记了,宝颜萨烈去扯他的腰带。
“我说过,让你们别脏了他的衣裳!”
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宝颜萨烈眯了眯眼,回首看去,还不等他反应,一抹寒光一闪!
薄刃正中刺入宝颜萨烈的喉咙,随后利落地抽出,鲜血一下喷出来,溅红赵昀的双眸。
第一时间宝颜萨烈还没感觉到痛,而是惊骇,他瞪大双眼,捂着冒血的脖子一下倒在地上。
那两名士兵被眼前的变故吓住了,等反应过来要抽刀的时候,赵昀黑色的身影扑过来,携着凌厉的锋芒,一剑封喉。
裴长淮茫然地看着这些人相继倒下。
地上宝颜萨烈还没死,身体一阵阵痉挛抽搐着,想要发出声音叫人,颈间的血却涌得更多,他挪着往外爬。
黑色的影子覆到他的身上,宝颜萨烈回头看向赵昀,只能看到他的眼睛和手中淌血的刃一样寒亮,形如地狱恶鬼。
赵昀俯身下来,揪起宝颜萨烈血淋淋的领口,提手握拳,手上尽是凸起的青筋:“刚才就一直在那里喋喋不休,谢从隽,谢从隽,谢从隽……这个名字,我都听到烦了!嗡嗡地像苍蝇一样!”
他一拳落下,恶狠狠砸在宝颜萨烈眼角,一拳接一拳,一拳重过一拳,同时伴随着他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声:“不要!再拿!这个名字!折磨他了!”
浓血溅到赵昀眼下,也淌满了宝颜萨烈的脸,宝颜萨烈在这一下一下打击中彻底失去最后的意识,最后一动不动了。
从破陋处漏进来的白雪落满赵昀肩头,他停下手,确定他已经死绝,长长呼出一口气,回身看向裴长淮。
赵昀用萨烈的衣服擦干净手上的血,拖着伤腿过去,握住裴长淮的肩膀,将他抱入怀中,“长淮,没事了,没事了。”
裴长淮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住他,忍哭声忍到浑身颤抖,“赵昀,我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可以救他的,他坚持那么久,等着我去救他,我什么都没做到!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到底做了什么啊……救救我,赵昀,你救救我,杀了我罢……”
他泣不成声,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身体蜷缩成一团,恨不得失去所有的感观,来抵挡无法承受的痛苦。
“裴昱!裴昱!”赵昀拿开他的双手,一下捧住他的脸,那样的强硬,那样的坚决,“看着我!”
裴长淮睁开泪眼,怔怔地看向赵昀。他黑沉沉的眼睛红透,盛着悲痛:“你让我杀了你,好让你去跟他们在一起,裴昱,那我呢?你答应过的,永远不会丢下我。”
裴长淮死死地揪住他的衣裳,“赵昀……”
“这不是六年前了,你现在是大梁正则侯裴昱,还没有到绝路,你还想再放弃一次吗?”
裴长淮咬了咬牙。
赵昀抚摸着他的脸,而后抵上他的额头,道:“裴昱,我不想看你再这样痛苦,这样后悔。这次我在你身边,我们一起杀出去,杀到最后一刻。”
雪在落。
木牢外传来急切的呼唤声,步伐杂乱,但都逐渐在朝木牢靠近。
赵昀将一柄弯刀捡起来,递到裴长淮的手上,握住裴长淮的后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道:“从此以后,不管前路多么凶险,我都在你身边,你我二人同乘风雪,共赴生死,再也不要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