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妙宜
景辞笑呵呵将茶杯送到他嘴边,讨饶说:“三少爷大人有大量,且原谅则个。再不喝水,一会眼泪都要哭干了。不就是打二十板子么,男子汉大丈夫,打了便打了,在家养上三个月,又是一条好汉。”
“什么叫才二十大板——哎哟……爷的屁*股哟…………”景彦听她这话,一激动扯着伤口,又是一阵哭。“有胆子你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
景辞笑道:“我可没有三少爷那样大的本事,惹得祖父同父亲开堂会审。说吧,你这又是干了什么赶鸡撵狗的大事了,气得父亲要这样教训你。”
景彦支支吾吾看脚下,“没……没得什么大不了,就是在汤泉山的时候,跟着太子溜溜马、出了趟门。”
“就这些?”景辞斜她一眼,显然不信,“就为这个,父亲便打得你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那我可不依,我这就去问父亲,怎就如此狠心,一点小事,何至于此?”作势起身要走,景彦忙不迭拉住她,又扯上屁股肉,疼得龇牙咧嘴,“别别别…………别去…………小满,这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亲打我也是为着小惩大诫,小惩大诫…………”
“噢?究竟是怎么个小又是怎么个大?你不给我说明白了,我还去找父亲问去。”
“就是…………就是陪太子在山下遛弯儿呢,突然遇上一队商贩,说北边有几个蒙古人细作,杀了人抢了东西就跑…………”他看她一眼,迅速低下头,看着床边红漆小圆凳,闷头闷闹地说,“我和殿下便领着随行禁卫,去……去追……谁知道这一追就追出了函谷关,倒真遇上了一队不会说汉话的,殿下说断定必然是蒙古人派来的细作,便…………我便跟着杀了上去,那蒙古人哪有北边儿人说的厉害,一队十三人全叫我们杀光了,割了头颅挂在马脖子上带回来领赏——”他越说越兴奋,谁知一抬头,景辞已全然变了脸色。
气焰又落下来,“我本想着函谷关内屯军十万,这小小出了一回关,也不打紧,蒙古人不敢来。”
景辞气得拧他耳朵,“关内屯军十万,那是一字排开都守着城门看着你们跑马追贼吗?西平驻军三万,光离汤泉山就五十几里,更不要说函谷关。我瞧你就是个猪脑子!也不想想,殿下上赶着出去杀蒙人,你不拦着也便罢了,还撺掇着去,我看冲在最前头的就是你——”
“哎?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说,我可厉害了,那一刀下去…………哎哎哎轻点儿轻点儿,耳朵断啦!”
景辞真叫他气得头疼,“就知道逞英雄!你这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几时肯舍得拿出来用一用?若有个万一,你死了不打紧,连带整个国公府都要遭殃。再往大了说,这就是动摇国本,诛九族都不为过。看来父亲那二十大板还没打醒你,明早我就同父亲说,青岩嫌板子打得不痛快,还要讨二十板,就在院子里打,叫下人们都来瞧,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面出门。”
“可千万别,好姐姐,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嘴硬么。你要不解气,再扇我两巴掌,消消气嘛。”这是个没脸没皮的人,眼泪还没干呢,就咧着嘴抓着她的手抽自己耳刮子,“后来回程就遇上锦衣卫佥事徐金元徐大人,徐大人抱着太子的腿哭得可吓人,说这事要是传出去,随行的人都得掉脑袋。我当时就后悔了,可是徐大人说只要殿下应允,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太子未出城,只是在山脚下遛马,忘了时辰。”
景辞道:“一个从三品的佥事能有这么大能耐,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
景彦道:“我当即也是不信,但殿下说死马当活马医,徐金元要敢食言,先活剥了他。结果真是一丝风没透出去。不过我傻嘛,爹是惯会套话的,三句话就露了马脚,让打成这副模样。”
景辞伸出手来,纤细的指头点一点他眉心,“你呀,就是活该。”
景彦不服,“小爷这也是有贵人相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景辞笑,“贵人是谁我不知道,眼前倒是有个傻人。”
而景彦命中的贵人乘一顶小轿入了勾栏胡同,西院琵琶楼红灯高照,灯下一位温润如玉的秀才公子,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五蝠捧寿纹大襟袍,大厅里三教九流满座,悉悉索索便猜是哪一家养尊处优的公侯王子,也不知是谁道破天机,他缓步上楼,听闻身后一声嘲讽,“真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太监也来逛妓院睡婊*子。”他却恍若未闻,朝迎上来的待客老鸨微微颔首。
那老鸨满脸堆笑,身上的香粉熏人,春山跨一步横在中间,挡她的路。“叫你们赵妙宜姑娘出来见客。”
老鸨子掩着嘴笑,一脸谄媚,“早知道陆大人要来,我们妙宜姑娘早早候着了,大人这边请。陆大人是稀客,我们妙宜为侍奉大人,今儿一整天可都没接过客。”
春山早不耐烦,“得了得了,谁大白天来嫖*妓。银子收着,且闭嘴吧你,甭吵着我义父。”
一路上那淫词艳语听得耳朵起茧,西侧间最静,有美人焚香煮酒相待,老鸨子推开门,一股幽幽冷香迎面扑来,与琵琶楼里姑娘们惯用的香大相近庭。世上总有这么一些子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身份,总能做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人。
春山在门口远远瞧上一眼,嘀咕道:“难怪赵姑娘生意好。”
老鸨子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们妙宜姑娘可是冰清玉洁知书达理万里挑一的美人儿。”
春山却不买账,“得了吧你,若教坊司的女人冰清玉洁,那全京城的姑娘们都是九天玄女了。”
陆焉一路沉默,未见鄙夷也未见兴趣,吩咐春山,“在门外候着。”便抬脚跨过门槛,停在脚下暗红色牡丹花地毯上。
春山关上门,又同老鸨子刺上几句,外头便静了。
赵妙宜雪白衣裳,乌黑长发绾成银丝鬏髻,只一根白玉簪子斜插在发间,素净无尘。
陆焉望着她,她却望着身前一只斫桐木七弦琴,问:“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陆焉抬眼瞧了瞧这四方四正的小屋子,前头待客,吟风弄月,右手边一扇小门挂着绿底红边的缎面帘子,里头只一张小床,不知睡过多少客。
“琵琶会不会,隔壁唱的什么?你也唱一曲来听。”
赵妙宜垂目低语道:“奴不会弹琵琶。”
陆焉嗤笑道:“琵琶楼里不会谈琵琶,想来是给你找错了地方。”
她眸中汲水,又咬着唇生生忍下,怯怯弱弱,好个可怜模样。
他却不理,转过身在春榻落定,小桌上温着一壶梨花白,清香馥郁。
她小心翼翼偷望他一眼,发觉他曲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显眼,叫人恁地惋惜,前朝古物如今却到了个阉人手里。她原是知道他的,西厂提督陆焉,司礼监张印太监,自乾元二年扶摇直上,二十四五便是皇上身边第一等的红人,人说他擅权专权,自他领了西厂的职,东厂同锦衣卫都成了摆设,要么似锦衣卫,惟他马首是瞻,要么似东厂,形如虚设。父亲的案子,说到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可如今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却不似下人口中,是个阴不阴阳不阳的老怪物。他面如白玉,眼似寒星,一言一语如山涧冷滨,一举手一抬足似翩翩才子,勾一勾唇角,一抹笑,这俗不可耐的琵琶楼也要晃一晃,抖掉一身红尘的灰。
她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或许是太宰府上牡丹诗会,或是燕息山下曲水流觞。
一个烛花,光灭了又明。
她痴痴想回府中暖香斋,还在为一个音调不准而苦恼。乞巧节姊姊妹妹热热闹闹凑在一处,她的琴谈的最好,三姐的女红第一,大姐出嫁许多日子未见过面…………
“靴子脱了。”
梦破了,他的话冷得刺骨。
她半跪在他脚下,咬着唇,缓缓抬起他一只脚,鞋底沾着泥,蹭在她原本白璧无瑕的襦裙上,污渍刺目,毁了这一身锦缎。
她瞧见的是自己,明珠蒙尘,任人践踏。
终是忍不住,泪就落在他鞋尖上,一颗颗仿佛串珠断弦。
然而陆焉捏着她下颌,抬起她的脸,狭长的凤眼里没有半点怜惜,他的目光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冰锥子一样尖利刺人。他笑,唇角讥诮,轻蔑到了极点,“看来赵四小姐还是没学会如何伺候男人。”一抬脚朝着心窝子踹过去,娇滴滴美人后仰,带倒了琴架与她唯一的寄托。
琴弦断了,发髻也散了,她疼得蜷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自蹬进脱了一半的靴子里,唤春山来,“人呢?带上来!”
春山就守在门口,“人在楼下院子里候着呢,小的这就去。”
他站起身,将落在胸前的巾带甩到身后,负手瞧她扭曲痛苦的脸,鞋底就踩在她脸上,欺近了说:“且教你多活了些年岁,原是我的错处。”厚底皂靴向下,慢慢碾着她柔软的乳*房。“堪堪一个淫*贱材儿,合该成全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