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梳洗一番,换好朝服,一同入宫向天子述职。
如今肃王、谢知钧、谢知章等乱臣皆已伏诛,太师徐守拙于斜阳坞服毒自尽,跟随肃王府和太师府一同作乱犯上的官员如今一一被刑部羁押候审,叛军也已尽数清剿。
裴长淮和谢从隽此次立下头功,崇昭皇帝一并要赏,他先问裴长淮:“正则侯,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来。”
裴长淮沉思再三,掀袍跪下道:“臣领受天恩,行分内之事,不敢求赏。唯有一愿,想请皇上——”
崇昭皇帝似乎猜到他想说什么,即刻打断他的话,道:“朕要赏的是你,如果你想为徐家求情就免了罢。正则侯,你统帅武陵军,最该清楚身为一军之帅,若赏罚不得当,公私难分明,会是什么后果?何况朕还是一国之君。”
裴长淮不卑不亢,叩首道:“臣不敢为徐家求情,可锦麟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他素日虽放浪形骸,但为人赤忱正直,绝无谋逆之心。此次臣出使柔兔,遭鹰潭十二黑骑半道截杀,险象环生,若非锦麟提前知悉宝颜屠苏勒的动向,托赵都统来援,臣都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来。请皇上念在他年少无知,有功无过,留他一条性命。”
“年少无知?”崇昭皇帝脸上没什么神情,不喜不怒地反问裴长淮,“你真信他对此事毫不知情?”
裴长淮毫不犹疑地回答道:“臣相信,且敢以项上人头作担保。”
僵持间,谢从隽抱拳行礼,附和道:“臣也可以作证,正则侯所言句句属实。”
奇怪的是,崇昭皇帝派郑观亲自去将军府,急召谢从隽入宫,可自从裴长淮与他进到这明晖殿起,崇昭皇帝却没怎么仔细瞧过他。
直至他开口说话,崇昭皇帝才将目光定在他身上,他就这样怔怔地看了他片刻。
好一会儿,崇昭皇帝才恢复如初,沉声对裴长淮道:“现在你正则侯的项上人头那么值钱,朕还能砍了你不成?好了,怎么处置徐家,朕自有分寸。”
裴长淮听皇上语气有所松动,心一定,道:“臣叩谢皇上。”
“你退下罢。”崇昭皇帝道。
谢从隽与裴长淮一同平身,除了公务以外,他好似也没其他的话想说,随着裴长淮就要退出明晖殿中。
崇昭皇帝唤住了他:“赵爱卿,留步。”
谢从隽步伐一顿。
裴长淮朝谢从隽微微一笑,随后躬身退下,很快,明晖殿中只余下崇昭皇帝与谢从隽二人。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崇昭皇帝在等着他主动说些什么,而谢从隽则始终保持着君臣之礼,面色从容,且一言不发。
终于,崇昭皇帝先开了口:“爱卿没什么话想对朕说么?”
谢从隽回答道:“没有。”
崇昭皇帝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那位姓陆的壮士对朕说,他们之所以愿意拼死入宫救驾,是因多年前得谢小爵爷救命之恩,如今小爵爷回京,他们便该报恩了。”
崇昭皇帝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谢从隽,伏在龙椅上的手微微收紧,道:“他说,是朕的从隽回京了……”
纵然崇昭皇帝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这句话下却汹涌着他压抑不住的情绪。
然则谢从隽仿佛浑然不觉,颔首道:“臣赵昀愧不敢受。”
在从他人口中再听说谢从隽的名字时,崇昭皇帝从震惊,到激动,再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
自崇昭皇帝登基后,还是头一回如此坐立不安,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着这孩子回京,好确认到底是不是真的谢从隽。
可他坦荡荡自称一声“赵昀”,却还似一盆雪水泼下,崇昭皇帝心中的期盼与狂喜在一时间都冷将下来。
崇昭皇帝轻叹一声,道:“吾儿,你不肯来认朕了么?”
沉默半晌,谢从隽说道:“以前,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一次都没有。”
崇昭皇帝背脊一僵,很久,他才低低说道:“你长得很像你娘亲,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元娘。”
“想起她什么呢?想起她曾经对你发狠赌过咒,咒你跟她生下的儿子以后会弑父杀君。”
谢从隽眼神中有一种漆黑的平静,平静下又似有波澜乍起。
崇昭皇帝一时哑口无言,他无法不承认,自己曾因孟元娘那句话始终隐隐有着忌讳,因此一直刻意疏远着这个孩子。
可当日宫中兵变之际,他好似神兵天降一般,孤身一人挡在崇昭皇帝的身前,面朝着无数的冷刀霜剑,不曾退却一步。
崇昭皇帝一念想那时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第一个愿舍命救驾的人却偏偏是这个被他忌讳了一生的儿子。
崇昭皇帝从不是肯轻易低头的人,此刻却对谢从隽说了近乎恳求的话。
“敏郎,一切都过去了,回到朕的身边来。”他眼神沉着不容冒犯的坚定,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朕百年之后,这大梁江山就是你的。”
谢从隽听后,抬头望向崇昭皇帝,仔细看着他身下流金华彩的龙椅,还有他身上几乎灼目的正黄龙袍。
为了争夺这把龙椅,不知多少人殚精竭虑,勾心斗角,不想风波平定过后,这皇位竟如此轻易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坐拥天下么,好大的诱惑。”谢从隽不由地轻轻一笑,“不瞒皇上,曾经我很想坐到这把龙椅上。”
这样的大不敬之言,若换旁人来说,崇昭皇帝早就雷霆大怒了,可眼下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丝欣喜。
谢从隽继续道:“——就在我从太后宫中偷听到她与司天监谈及我的身世,我才知道,我并非什么功臣之后,只是一个登不得台面的私生子,还被亲生母亲诅咒日后注定要弑父杀君,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坐上这个位置。”
纵然崇昭皇帝料到他可能很早就隐隐猜到一些自己的身世,却也没想会那么早,竟然连元娘生前的诅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在崇昭皇帝看来,仿佛还天真无邪,对自己冤孽深重的身世一无所知,因此活得坦荡磊落,光风霁月。
崇昭皇帝忌讳着他,又难掩对这个儿子的骄傲与喜爱。
可倘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又怎可能是崇昭皇帝以为的那样?
他不禁蹙起眉,“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知道。”谢从隽道,“那时候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娘亲说的话是对的,我生来注定要弑父杀君,因为我心中全是怨恨——”
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身世是假的,那个匡扶皇室、平定天下的文正公宋观潮根本不是他的父亲;
传言中孟元娘生前对他疼爱有加也是假的,他娘亲曾经恨不能亲手将他这个肮脏的孽种杀死在襁褓中;
太后对他的慈爱也是假的,因为谢家亏欠了他的,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会对他那么好,好让自己能够心安……
谢从隽感受到欺骗,感受到不公,因此无法不怨恨。
他那时又是少年心性,一旦心生怨恨就易生偏激。
看见崇昭皇帝在御花园里抱着那些小皇子玩耍,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而他只能远远地瞧着,连喊一声父皇都不配。
谢从隽就会想,如果这些孩子统统都死掉,或许崇昭皇帝就会认他作唯一的儿子了。
抑或着,等他坐到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上去,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崇昭皇帝就会后悔没有好好疼爱过他。
直到那一次,他看见亭檐上的燕鸟来来回回给小窝里的幼鸟喂食,叽叽喳喳的,好不快活,心里一时嫉恨得要命。
谢从隽想,凭什么这世上只有我孤孤单单,连只扁毛畜牲都有亲人,都能这么幸福快乐?
他恶念陡生,提了一根竹竿过来,狠狠地将那鸟窝捅得稀巴烂。
满窝的小鸟扑啦啦地摔在地上,大都摔死了,只剩下一只还在可怜地叫。
他将那只还活着的鸟拿起来,握在手心里,它没有羽毛,皮肤薄得近乎透明,连脏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幼小的生命,又脆弱又丑陋,让他厌烦。
他恶劣地想,只要他轻轻一拢手指,就能将这只小鸟活活掐死。
可不等他动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哽咽,有人极小声地问道:“是不是都死了?”
谢从隽闻声回头,见一个穿着鹤羽衫袍的小公子,颈间戴着一块衔玉的鎏金项圈,一身的娇贵,又因生得白瓷似的脸颊,看着玉雪可爱,唯独眼睛有些红。
他跑过来,半跪在地上,将那烂了的鸟窝捧起来,去看那窝可怜的小鸟,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他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从隽看他伤心,也有点无措,就将手里的小鸟捧给他看,说:“还活着一个呢。”
小公子显然有些惊喜,眼睛一时雪亮。
谢从隽看他那么在乎这小鸟,心里不禁为自己方才的行径感到羞愧,但更多的还是恼恨。
他故意说道:“我正准备把它掐死。”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泪眼婆娑地问他:“为什么?”
谢从隽说:“家破人亡了,多可怜,只剩它一个,在这宫里不是被野猫叼走,就是被一窝臭老鼠吃了,反正不得好死,还不如我现在送它一程。”
“不会的。”那小公子很坚定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它,就能活。”
谢从隽有些不耐烦,问:“它都没人要了,我干么要照顾它?”
那小公子认真地想了想,才试探着问他:“那……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交给我吗?”
谢从隽问:“交给你做什么?”
“我家府上的仆人以前在军营里养过信鸽,我可以去请教他们,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谢从隽半信半疑,但看他乌溜溜的眼珠里全是渴切,当着这小公子的面,却怎么都下不了杀手。
谢从隽索性把小鸟塞给他,像丢了个烫手山芋,“那就给你罢!”
那小公子小心翼翼地捧住那只小鸟,护在手心里,或许是怕它饿着冻着,也或许是怕来不及救活,起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跑。
谢从隽看他跑远了,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事,遥声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呀?这小鸟倘若养活了,要拿给我瞧瞧。”
那小公子捧着小鸟回过头来,礼貌乖巧地向他躬身行了一礼:“我叫裴昱。”
谢从隽望着裴昱脸上灿然的笑容,只觉这春日的光晃得他有些眼晕。
——
思来想去,还是统一了一下名称,以免文本显得混乱和割裂。
不好意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