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隽走出明晖殿,抬首见裴长淮正站在晴空下等他,一身紫袍玉带,俊美风雅,记忆中那捧着鸟雀的少年身影越发清晰。
谢从隽一抿笑,悄步走到裴长淮身后,轻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裴长淮回过头去,谢从隽立即闪到另一侧,裴长淮只余光瞥见他的身影,再转过身来,方才瞧清楚他狡黠的眼睛。
裴长淮无奈地一笑:“无聊。”
谢从隽负起手来,道:“那小侯爷可要多忍忍,往后你就要跟一个这么无聊的人共度余生了。”
裴长淮淡定地回答道:“还好,本侯不怕无聊。”
两人一同往宫外走去,裴长淮步伐沉稳,步步皆是礼节,谢从隽则走得更轻快些,也没规矩,但二人亦是并肩而行。
裴长淮问道:“方才在明晖殿,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谢从隽本来没什么心情提,现下见着裴长淮,又起坏心,笑吟吟道,“哦,他要给我赐婚来着。”
裴长淮脚下一滞,茫然地看着他,问:“真的?”
“当真。”谢从隽道,“圣上这纸媒妁之言算是讨来了,我赵揽明双亲亡故,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婚姻大事全凭自己做主,再陪上整个将军府做嫁妆,万事俱备,只待小侯爷下聘了。”
裴长淮更茫然了,对上谢从隽那一双含笑的风流眼,好久才领会过他话中的意思。
原本裴长淮料想此次谢从隽救驾有功,加上他九死一生,才从北羌的战乱中活下来,阴差阳错地以赵昀的身份活到如今,皇上对此子失而复得,或许也就愿意承认他皇子的身份了。
小时候,虽然谢从隽没有对他明说过,但裴长淮生得玲珑心思,怎会看不出他一直渴望能得到崇昭皇帝的认可和疼爱?
裴长淮以为方才在明晖殿中父子相认,谢从隽才会那般轻快地走出来,眼下才知不是。
谢从隽如此坦白心迹,裴长淮怎会还不明白?
他许过与他再不分离的诺言,但凡是谢从隽答应的,不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好似都不会失信。
裴长淮不禁笑了一笑。
“你只笑笑是什么意思?”谢从隽眼神浮了点浪荡意,手下习惯性地晃起玉坠子,叹道,“总不能是我倒贴得太多,小侯爷到手后就不珍惜了罢?唉,无妨,谁让你裴长淮有那么多的哥哥弟弟,今日喜欢你的从隽哥哥,明天不知又换了哪个叫昀哥哥的……”
裴长淮刚对这厮生出无限爱意,结果给他一句话就惹红了脸,一时气恼得不行,“赵揽明!”
谢从隽眼见就要惹炸毛,赶紧往前逃了两步,回首望着他,不知死活地继续道:“看来今日是喜欢昀哥哥多一些。”
裴长淮方才还一步一步走得规规矩矩,此刻气极也顾不上了,抬掌就朝谢从隽的面门击去,喝道:“给我死来!”
谢从隽侧身躲闪,耳旁呼啸过去一阵明烈的掌风。
他见势擒住裴长淮的手腕,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出掌怎么变慢了,要不要师兄再指教指教你?”
裴长淮也不让他,沉声道:“那就试试,谁要指点谁。”
好似多年前一般,万顷碧空下,谢从隽笑声爽朗,无拘无束。
……
尽管贼首尽数伏诛,京都这一场叛乱的风波还远远没有结束。
崇昭皇帝重用徐守拙多年,也受他掣肘多年,如今正是一并清算的时候。
滂沱大雨中,谁家的人奔散逃,谁家的金银箱倒,该抄家的抄家,该下狱的下狱,持续了一个多月,京城中风雨飘摇,几乎人人自危。
先前或多或少与太师府、肃王府有些牵扯的官员,每夜连觉都睡不好,闻见犬吠就惊醒,以为自家也要被抄。
如此心惊胆战了一个月,崇昭皇帝才下圣旨定案,刑部封下卷宗,仿佛不再深究此事。
这些人在家中跪谢皇恩浩荡,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崇昭皇帝这一收一放的手段,既肃清叛党余孽,震慑住满朝文武,又迅速收官定论,稳固朝政,恢复往日太平之象。
裴长淮虽是有功之臣,但正则侯府与京都各个世家都有不浅的交情,加之他入宫勤王时,即便出于一片忠心,但无诏调兵入京,到底犯了大忌。
崇昭皇帝明提暗点,要裴长淮别再过多涉足此事。
因此,等他有机会再见到徐世昌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有裴长淮和谢从隽求情,皇上到底留了情面,没有下令斩首徐世昌,只判他流放南疆。
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得探视,不过眼下已定了刑,裴长淮与刑部侍郎尚有几分交情,裴长淮想要与徐世昌见上一面,刑部侍郎到底为他行了个方便。
去之前,裴长淮特地到芙蓉楼请厨子做了一些徐世昌爱吃的糕点和饭菜,又拎上一壶碧,才来到收押徐世昌的牢狱当中。
因近日连绵多雨,狱中阴暗潮湿,空气中发着一股混着霉味的恶臭,这里又关押着不少犯人,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的,好似个人间炼狱。
牢役引着裴长淮到了一间牢房前。
隔着木栅栏,裴长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潮湿的乱草堆里,他心中一紧,提着一壶碧的手微微出了汗。
纵然徐世昌已经是阶下囚,但先前北营都统赵昀亲自来提点过,要监牢里当差的人别辱没了徐世昌,这次又有正则侯亲自来探视,这牢役更不敢轻慢无礼。
他只对徐世昌道:“徐公子,正则侯来看你了。”
里头那人没反应。
“打开牢门,本侯与他说两句话。”裴长淮看那牢役有些战战兢兢的,道,“你放心,有什么事,本侯会一力承担。”
“是。”
那牢役低头打开门锁,随后退下。
牢房中还有一方破烂的小木桌,裴长淮将食盒中的饭菜与糕点一一摆上桌,又取了两只酒盏,满上酒,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缩在草堆里的徐世昌也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徐世昌坐起身来,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看不出往常那骄狂模样。
裴长淮以前没见他穿过重样的衣裳,但这身囚衣脏污不堪,他却连脱都脱不下来了。
徐世昌眼睛漆黑,冷冰冰地盯着裴长淮,道:“裴昱,你不该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