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乍暖,今日是个好天。
地上的湿气被蒸了起来,把连日来的沉郁气息一扫而空。就连最阴冷破败的那座营帐顶上,也分到了一缕阳光。
只是这缕阳光,终究照不到营帐中的人。
“先生,先生,起来喝点水吧。”二丫端着碗凉水,蹲到洛平跟前,小声叫他。
洛平却似没有听见,蹙眉昏睡。
二丫无法,只能放下水碗。
洛平身上全是汗,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二丫不好给他换,就用布巾给他擦:“前两日先生照顾我,如今我好了,先生却病倒了,这可怎么办呢。”
发了这么多汗,洛平高热却未退去,摸上去仍是滚烫一片。起先还能有些意识,能说两句宽慰的话,现在已连话也说不完整了,说出来的都是胡话,二丫一句也听不懂。
二丫知道,外头的都是坏蛋,只有先生是好人,也知道先生是坏蛋们很看重的人质,若不是先生跟他们谈了条件,自己恐怕早就死无全尸了。
纵然如此,那些山匪却对洛平的病不闻不问,只是吊着他一口气,没死就行了。
眼看着先生越来越虚弱,二丫急得直掉眼泪。
先生昏迷之前跟她说过:“稍安勿躁,不出两日,定会有人来救。”
这话说过之后已过去一天半了,二丫心中越发忐忑。谁会来救他们?都说红巾寨杀人不眨眼,连皇帝老儿都不怕,那个沈六武艺又十分了得,若是先生说的人斗不过他怎么办?
她想着想着越发害怕,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日头渐高,从帐顶中央直直照耀下来,印在洛平的眼睑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刺目,洛平的睫毛颤了几下,眼睛竟睁开一条缝。
“来了……”他喃喃。
二丫一愣,眼泪汪汪地问:“先生醒了?什么来了?”
洛平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还在自语:“来了……陛下……”
那铁骑的声音从地面传来,一震又一震,和着他的心跳,砰砰作响。
此时周棠和章将军率领五百骑兵,出城直奔炮子山洼地。
营地中的数十个红巾匪见到这阵仗,当场吓得腿软,没能反抗几下便弃营投降了。
周棠找到洛平时,吓得倒抽一口气,没理会旁边的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颤着双臂把洛平抱起来,轻轻唤道:“小夫子?怎么这样烫……小夫子你醒醒啊,小棠来了……”
洛平烧得糊涂,勉力睁眼,看见周棠俊逸的面容,笑得极温柔:“陛下……”
周棠一愣。
“陛下荣归……咳,百姓点在秦水中的河灯……你可看见了?”
明知是小夫子烧得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周棠却忽然感到胸腔中一阵揪痛,不由得顺着他的话答应:“嗯,我看见了。”
……
“一、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七。”周棠带他离开营帐,走一路,洛平数着数。
周棠莞尔:“在数我的步子?二十七步,后面怎么不数了?”
洛平摇了摇头:“第二十七盏。”
“第二十七盏?什么?河灯?它怎么了?”
周棠怀抱着他上马,紧紧揽在自己襟前,与他边说话边前行。两人呼吸交错,颠簸中洛平仰头看他:“陛下……”
洛平的眸光中像是盈了一层水,半点不似平时严肃拘谨的模样,直把周棠看得心猿意马,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小夫子?”
这声小夫子倒是把洛平喊回魂了,他怔了怔,闭上眼,不再言语。
沈六拿了洛平的令牌作信物,正在护送赈灾物资的车队前耀武扬威,叫嚷着让越王出来,掂量掂量用多少银子换他恩师的性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声称要誓死为百姓护送物资的越王,竟不在车队之中。
沈六一愣,心中隐隐发现不妥。越王身边虽是精锐,但人数不多,即使全都用来保护车队,也不及他手下一半山匪,可现在他的精锐在这里,人却不在,这是何意?
不待他细想,另一头窜出的南山匪立即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他早料到南山匪会来,当即进入备战状态。在他眼里,越王的精锐是小事,南山匪才是最难对付的。
虽然同是匪类,但红巾寨和南山匪之间的积怨甚至比跟官府之间还要多。沈六留了四分之一的手下驻守营地看管人质,带来的人中,他用大半对付红巾寨,剩下的小半去抢灾银。
拼杀声不绝于耳,三方皆在混战。
方晋一心对付沈六,甫一交手,他便知道此人绝非山野莽夫。那一手钢刀舞得滴水不漏,且刚中带柔,刀势绵延不绝,路数不像是大承人惯用的,倒有些西昭的诡谲莫测之风。
两人缠斗之时,廷廷在车队旁砍翻了数个红巾匪,他不管那些银钱,只专心杀匪,杀一个赚一个,不像是南山匪那一边的,倒像是车队的镖师。
不过红巾寨到底根基厚,人数多,渐渐处于上风。就在此时,山谷中突然杀声震天,五百铁骑涌向红巾寨匪和南山匪,将他们团团围住。
周棠一骑黑马缓缓步出,他怀抱一人,居高临下道:“越州军在此,若还要再战,尽管攻来。不战者弃下兵刃,跪下投降,本王既往不咎,可饶他一死!”
他的声音响彻山谷,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众人停战,看看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似在斟酌。
沈六瞪大双眼,颤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如何能借到越州守城骑兵?杨旗云断不会借给你!”
周棠心下了然,冷眼看他:“他借不借不重要,我能拿到手就行了,此时追究这些又有何用?营地被我抄了,人质被我救了,靠山也都倒了,你还不认输?”
沈六脑筋也快:“不过五百士兵,官逼民反,我红巾寨与南山匪联手,未必不能胜!”
当啷。像是在嘲笑他这番话,方晋丢了手中长剑,当先跪下行礼:“王爷,仲离有幸不辱使命。”
沈六当场傻了。
随着他的臣服,南山匪立刻跪倒一片。受到感染,红巾寨中也有不少人跟着跪了下来。
周棠淡淡对沈六说:“他杨旗云养得起一支山匪,我堂堂越王怎会养不起?”
沈六既知大势已去,便要引颈自戮,被周棠指间一块碎银弹掉:“可不能让你死得这么简单,送你一两银子上黄泉。廷廷,绑了你仇人,带到拂商台示众,放血祭天!”
官匪勾结。
周棠这回总算找到了杨旗云私通匪徒的证据。
小夫子让他去借杨知州的兵,他迟迟不去,正是因此。
越州匪患屡禁不止,定是有官府纵容。
上下多少官员从中获益,洛平抽丝剥茧一层层查起,怎奈那杨旗云藏得实在太深,还主动摆出几只替罪羊把他们的视线转移,以至于洛平不得不信他是无辜的。
这次小夫子被擒,周棠一时意气与杨知州撕破了脸,没想到竟因祸得福,勘破了这不得解的局面,他心中甚是畅快。
只是怀里抱着的小夫子病重,令他极为担忧,急急忙忙要带他回城诊治。
路过炮子村时,忽听村里炮仗声砰啪作响,想来是听说越州山匪被清剿,把过年时剩下的炮仗都拿出来放了。
巨大的声响使得洛平清醒了些,他问周棠:“赢了?”
“嗯,赢了。”
“……对不起,拖累你了。”
“小夫子,你能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我很高兴呢。我长大了,以后你可以对我任性,可以依靠我,那不叫拖累,不要跟我道歉。”
“要的……”洛平望着他,眼里却无神,“终究是要道歉的……”
周棠脸色一僵,想问为什么,不知怎么,又不敢问出口。
————
洛平一病数日,咳嗽渐渐好了,可总是在昏睡,有时睡得不踏实,就会说胡话。
周棠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并无大碍,只是淋了大雨染上风寒。然而十几帖药下去,收效甚微,周棠气极,把几名大夫骂得狗血淋头,仍然于事无补。
红巾寨和南山匪被剿灭后,剩下一大堆事要处理。
此时少了洛平,周棠和方晋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日拂商台放血祭天,把沈六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但周棠犹豫着不敢杀他,因为沈六死活不肯招出杨旗云的罪证,这让他想要一石二鸟的打算付诸东流。
沈六当时寻死不成,倒是贪生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越王的最终目标。越王想要越州的兵权,只要自己一日不把杨旗云供出来,就一日不会死。
方晋治国之策一大堆,治人之策却是乏善可陈。他承认,严刑逼供之类的事情,自己着实不如慕权。
周棠负气道:“不过是个阶下囚,你怎么这般没用!若是小夫子来审,只需一日便可让他招了。”
方晋哀叹:“从前听闻洛寺卿审问犯人的手段百般狠辣,认识他后我就想,这样一个清俊文弱又容易心软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泯灭人性的事。”
周棠想了想说:“那是你没见过,他硬起心肠来的时候,当真如同修罗一样的。”
他看过在囚室里审问犯人的洛平,身在那里的洛平显得轻松自在。好像他早已经习惯了那种阴暗,也习惯了在那里看人挣扎求饶。
不过平日里小夫子也确实容易心软,这一点周棠最是了解,小夫子那里几乎没有什么是他求不来的,只除了一样。
红巾寨中几个不肯受降的匪徒都被周棠斩了,剩下的那些,对外说是放他们归田,实际上周棠把他们全部招安到了自己麾下。
现在再无南山匪,只有“南山军”。
周棠让廷廷管着这些“南山军”,说是随便他怎么整治,准许他公报私仇。于是廷廷第一天就给他们每人抽了三十军棍,南山校场上鬼哭狼嚎,一群大男人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这便是未来的勤王大将军将军带的第一支兵。
这日去了趟南山,周棠看了看被廷廷往死里操练的匪兵,顺手带走了赵大夫。
他实在没办法了,洛平断断续续烧了七天,城里的大夫都被他骂得不敢来府上了,他只得来叫南山军的军医。
赵大夫切了切脉,又听了病情描述,皱眉道:“洛先生这症状,是被魇住了啊。”
“魇住了?”
赵大夫点头:“先生这场伤寒本就颇重,医得迟了,有些伤肺。单是这样倒还好,可他这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是药石能医的,说白了,就跟中邪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怕是他心中烦忧之事太多,把自己缠得脱身不得。”
周棠不语。
这些天他也发觉了,小夫子口中喃喃的话,他多半听不明白,可又好像不是与自己无关的。小夫子一声声陛下地喊着,他总觉得,那就是在唤自己。
“如何能治?”
“这种魇症,有人会请道士来驱邪,老夫认为大可不必,先生是个明白人,待他自己想通,应该会醒的。”
“嗯。”周棠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问完后就打发走了赵大夫。
侧身在洛平的床上躺下,周棠紧紧拥着洛平,把头埋在他颈后轻轻蹭了蹭:“小夫子,你什么都别想了好吗?小棠给你驱邪。”
两人前胸贴后背,心跳声似乎成了同样的频率。
这天夜间,洛平醒了,周棠却在他身后睡了。
洛平感觉口渴,想要下床取水,刚一起身,周棠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便下意识紧了紧。
昏睡多日,洛平头重脚轻,被他这么一揽,一下栽倒回去。
周棠猛然惊醒:“小……”小字刚出口,他就没了声音。
黑暗中他看见一双温润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纷纷杂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周棠一瞬不瞬地盯着,觉得里面映着的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洛平轻轻眨了一下眼,那样的神色便不复存在。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王爷,我想喝水……”
周棠愣了愣,连忙道:“哦好,我去给你端。”
小夫子清醒了,彻底清醒了。周棠知道,他又恢复成了那个谨慎守礼的小夫子,再没有那样深情的呢喃。
望着茶盏里荡开的水色,他心里蓦地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切切喊着“陛下”,给他数着第二十七盏河灯。
洛平喝完那杯水,闭目倚在床栏上:“王爷,我已无碍,你且回去……”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了唇舌中。
一点一点进犯着,周棠的呼吸渐重。他很紧张,手掌抵着洛平的后颈,微微颤抖。
玩闹似的亲过那么多次,却从未吻得这样深,周棠伏在他身上,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离自己更近。
“小夫子……”深吻的间隙,周棠迷离地说着,“你什么都能给我,不差这个对不对?你教我识情爱吧,我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教教我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洛平身下摸索。
洛平按住了他的手。
周棠抬眼看他,眼中赤红一片,哀求道:“小夫子……”
洛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