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中情徒

醒木“啪”地拍下。

说书人道:“……那姓沈的道君为一宗之主,清冷雍容,一剑万钧,不出意外十年之内必定得道飞升。但大道机缘将至,四方古刹的高僧却窥探天机,预言沈道君因果还差一线,无法飞升。”

说书人的阁楼中,宫梧桐靠在柔软的美人榻上,吊儿郎当地将腿蹬到桌子上翘着,听得津津有味。

面前桌案放置着小山似的蜜饯甜点,角落还有一个微微发着光的琉璃浅碟,碗面上用朱砂混合金粉画着繁琐的小法阵。

说书人:“……在寻一线因果的路上,沈道君经过魔道“过云江”,出手救下一个险些被魔修吞食的孩子。”

宫梧桐不知听了多少这种相似剧情的话本,一听这里就知道是什么套路了,但他依然乐此不疲,欣然抓了一把灵石,哗啦啦扔在面前的琉璃碟里。

灵石落到碟里,凭空消失。

紧接着,不远处的说书人桌上的琉璃碗里出现了一堆灵石。

三界中,修士能用神识做出小世界,将神识玉牌赠与他人,只要将神识没入玉牌,哪怕相隔万里也可在小世界相见。

宫梧桐所在之处便是“霜下客”的小世界。

他闲来无事用神识听说书,省事又方便,还能用传送阵打赏灵石。

说书人得了赏,说得更起劲了。

“那孩子是半魔之体,沈道君隐约知晓那一线因果便在此子身上,便将其带回宗门,收为徒弟。”

“可半魔生来阴鸷不羁,久而久之竟然对沈道君生出那大逆不道的心思!”

一旁的听客纷纷感叹。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

“世风日下,再说快点!”

宫梧桐最期待徒弟对师尊“大逆不道”的桥段,顿时一掷千金,将储物环里一半灵石都倒进了琉璃碟里。

哗啦啦的脆响,让说书人乐得合不拢嘴。

宫梧桐期待更加大逆不道的剧情,但说书人还没讲到,他便感觉外界有人正在唤他。

“小圣尊?”

“……小圣尊?”

这“霜下客”讲的书最合宫梧桐胃口,今日还恰好讲到他最期待的戏份,本来不想搭理,但那人一声又一声,烦得要命。

宫梧桐只好皱着眉头将神识收了回去。

一缕神识从刻着“霜下客”的玉牌中钻出来,宫梧桐打着哈欠睁开眼睛,懒懒道:“别叫了——这里是魔族,你叫这么大声巴不得我身份暴露,被魔修抓过去当猪蹄啃吗?”

夜色如清昼。

魔族主域的荒洲殿上,无数魔修三五成群,觥筹交错,蚀骨花的香味混合着腻人的酒香,只裹一片薄纱的魅魔赤足在中央玉台上起舞。

宫梧桐是不折不扣的道修,隐藏身份混入魔族,就连本来的脸都不敢正大光明地用,那碎玉串成的珠帘面纱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伪装成魔修的深色紫眸。

——若是太过张扬被人发现身份,恐怕会惹来大麻烦。

“我怕您睡过去。”叫醒宫梧桐的是一个青衣少年,他神色漠然,“到时辰了。”

“多事。”宫梧桐不满地嘀咕。

他手腕轻轻抬起抚了抚发间一枝还未盛开的昙花,腕子上一串青玉佛珠垂曳而下,随着他的动作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酒。”

青衣少年名唤明灯,恭敬给宫梧桐倒了一杯酒。

宫梧桐兴阑珊心看着那翩然起舞、面容绝艳的魅魔,余光在殿内一众魔修上扫了一圈。

他要找的人,依然不见踪影。

酒满杯,他随手端起来一饮而尽。

浓烈的药香和微弱的酒香冲上灵台,他像是习惯了似的吞咽下,一滴水珠顺着他的唇角滑下,划过脖颈处乱七八糟缠着的错乱红绳上。

宫梧桐总是一副病恹恹又懒洋洋的样子,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拨着腕上的青玉佛珠,随口道:“不是说今日流萍域还要送来一具上等的炉鼎吗?为何现在还不见人?”

喝完酒后,他眼底的倦色和病色减去不少。

明灯放下心来,将酒收起来,答:“许是等会就到了。”

宫梧桐懒洋洋哼了一声。

宫梧桐身份特殊,是三界唯一修为登顶之人宫确圣尊之子,哪怕他修为只是化神期也被所有人尊称为一声“小圣尊”。

“小圣尊很少来魔族过云江。”明灯收拾好,“前些日子闭关您到底看到了什么天机,是有关过云江?”

宫梧桐捏着佛珠轻轻一顿:“啊,是啊,我看到天机上会有三个兔崽子一人啃我一口,所以特意赶来过云江报仇。”

明灯:“……”

您若不来过云江找他们,哪里会挨啃?

明灯不敢过问他的事,但这里终归是魔修的地盘,还是劝了一句:“前几日您将两个炉鼎带走已足够引人注目,小圣尊还是要小心行事。”

宫梧桐随口敷衍他:“哦哦。”

半月前,宫梧桐闭关突破,勘破天机,预知自己十年后必定走火入魔,灵力枯涸而死。

整个三界唯一能救他的“解药”,便是魔修三域各个尊主的魔息。

宫梧桐怕疼又怕死,出关后马不停蹄来到了魔族。

十年后的两位尊主此时还都是稚嫩的小小少年,且被魔族大魔折磨得痛不欲生,宫梧桐花费了点精力,险险将两个“未来尊主”救下,妥善安置好。

现在就剩下一个……

明灯耐着性子:“今日的炉鼎是正道首尊之子明修诣。他身份特殊,就连魔尊也很感兴趣,小圣尊怕是不能轻易将他带走了。”

宫梧桐自幼被无数人宠着长大,性子刁顽张扬,闻言依然笑眯眯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只要勾勾手指,自然会有人为我奉上来。”

明灯被噎了一下,只好乖顺站在一旁,闭口不言了。

宫梧桐一边欣赏魅魔的舞姿,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腹在玉案上敲了三下。

明、修、诣。

明修诣本是正道首尊之子,水木双灵根,三界出了名的天赋异禀,十六岁便已结丹,是当之无愧人人称赞的天之骄子。

在一月之前,仙道首尊明寂飞升失败,在漫天雷劫之下魂飞魄散。

天之骄子明修诣也不知遭遇了什么,短短一月就沦为三域魔修觊觎的炉鼎,像是一件物品似的,用灵石交易贩卖。

明修诣此等灵根,拿来双修一点点吸纳灵力简直算是暴殄天物,更多的魔修是盘算着吞噬明修诣那上等灵根灵骨,来使修为精进一飞冲天。

简而言之,明修诣就是被人当成一盘菜卖到了魔族。

宫梧桐又百无聊赖等了一会,摩挲着“霜下客”的玉牌,盘算着要不要再去听段“师徒情深”的话本打发时间。

一旁突然传来一阵酒味,还有那铺天盖地仿佛蚀骨花气味的魔息。

宫梧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醉醺醺的大魔正双眸发直地盯着他看,那高大的身躯隔着玉案,全是酒渍的手朝着宫梧桐脸上的珠子面纱探了过来。

明灯眸子倏地变成九簇寒芒交缠的剑光模样,森然看着大魔,手已握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宫梧桐躲也不躲,歪着头用手指绕着耳饰上华美的孔雀翎羽,像是看好戏似的,笑弯了眼眸,声音又轻又柔。

“尊者,有何贵干?”

“我记得你。”大魔忌惮地看了明灯一眼,从善如流将手收回,直勾勾看着宫梧桐,“前几日你从我那带走了两个特殊的炉鼎。”

宫梧桐修长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勾着耳饰翎羽:“嗯?那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吗,我玉石都已经付了一堆,现在尊者难不成要反悔?”

大魔冷冷看他,眼底已经没了醉意。

“那可坏事了。”宫梧桐像是没看到他逐渐带有杀意的眼神,轻轻欺身上前,低笑着道,“那两个炉鼎滋味不错,尊者若想要回去,只能去过云江乱坟岗瞧瞧还有没有残余的骨头捡回来啃一啃了。”

大魔:“……”

被这般拐着弯地羞辱,若是往常大魔早已拔刀就砍了。

但不知为何,宫梧桐那双多情旖旎的紫眸仿佛盈着水雾似的一瞥,令他呼吸一窒,那赤红浑浊的瞳孔都缩成一条细线。

宫梧桐明明没有做出多么放荡的举止——他甚至连脸都未露出,仅只是一个眼神一声轻笑,就比玉台上起舞的魅魔还要令人神魂颠倒。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大魔并未动怒,直直盯他,压低声音冷冷道,“魔族过云江所有魔修都有登记在册,你那日离开后我已派人去查过,过云江并没有你这号人物。”

宫梧桐绕孔雀翎羽的手倏地一顿。

“你不是魔族,而是道修。”大魔见他这副模样,更加笃定,森然笑道,“明修诣是前任首尊之子,你挑这个时候伪装魅魔混入过云江,莫非是来救他的?”

宫梧桐:“……”

宫梧桐肃然起敬,没想到魔修竟然也有人会动脑子。

宫梧桐闲着无聊看了太多诋毁魔族穷乡僻壤皆是愚钝刁民的话本,对此信以为真,所以大大咧咧隐藏气息就混了进来。

没想到竟然直接被识破了。

“你既然知晓我是道修,为何不去找魔尊大人告状呀?”宫梧桐被拆穿也不害怕,说话夹枪带棍,没一句人话,“魔尊怨恨道修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你若将我的身份说出去,指不定魔尊还能赐你几个炉鼎啃啃哦。”

大魔直勾勾盯着宫梧桐的眼睛,赤红魔瞳中的欲念掩都掩饰不住。

他将自己想要的,全然写在脸上。

宫梧桐认真对上他的眼睛,微微歪头,面纱上相串的珠子轻撞,倏地发出一声如金铃似的清脆声响:“你想用这个要挟同我双修?”

大魔竟然点头:“是。”

明灯神色冷厉,握着剑柄的手狠狠一用力,险些将剑拔.出来将这等痴心妄想的魔修一剑斩了。

“放肆——”

宫梧桐失望地看大魔。

他之前还在称赞这大魔是个有脑子的,怎么现在又开始犯蠢,满脑子都是交.媾。

“不行啊,我不喜欢太丑太蠢的,会做噩梦。”

宫梧桐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摸出来一面水镜,打量着自己那张蒙着面的脸,叹息道:“虽说三界也有人热衷猥衰矮陋的男人折辱落魄清冷大美人的怪癖话本,但那终归是杜撰的。尊者要是真的想吃天鹅肉,可以去买点话本满足满足那见不得人的私.欲——哦对了,您认字吗?”

大魔:“……”

明灯:“……”

三界传言小圣尊一身禅寂佛骨,冰雪筑成的人却偏偏长了一张不说人话的嘴,十分可恶。

现在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猥衰矮陋”的大魔勃然大怒,正要怒喝,大殿之外突然传来一声喧闹声。

接着一股浓烈的灵息仿佛被狂风裹着,直直灌入了大殿中。

大殿有一瞬间的安静,就连耍人玩的宫梧桐也罕见地冷了神色,偏头朝着门口看去。

对魔修来说,道修绝顶的灵骨灵根仿佛佳肴美馔,散发着的奇特味道令荒洲殿所有魔修神魂颠倒,恨不得直接扑上前将灵息源头之人吞入腹中。

宫梧桐嗅着鼻息间冷冽的香味,眉头微挑,将小镜子收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明修诣终于到了。

果不其然,很快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便被人推搡着带到荒洲殿上,他身上好像被人下了药,身上溢出的灵息馥郁浓烈,像是故意勾起魔修食欲似的。

宫梧桐支着下颌打量着他未来“解药”。

少年明修诣身形颀长,落在魔族手中半个多月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脸上毫无表情,带着绝望的木然,身上也毫无灵力运转,应该是被人封住了灵脉。

那双眼睛涣散又空洞,宛如火焰焚烧后的死灰之色,隐约带着些不甘和冷意。

宫梧桐脑海中突然浮现起这些年听来的“师徒”话本。

徒弟若是性情阴鸷不羁,十成十有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底子。

宫梧桐看着明修诣那心如死灰的无神眼眸,心神大震。

好、好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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