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破军-第二章 古墓

夜幕下,微弱的火光在沙漠中闪烁,青烟袅袅升起。

篝火旁,鲛人少女静静地等呆主人的归来。不多时,果然听到脚步声从西北方传来,两头赤驼拖着一架沙舟从夜色中走出,戎装青年男子跳下地来,只是简短吩咐了一句:“收拾东西,连夜上路。”湘仍只是答应了一声,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包袱。

“扔上来。”等东西收拾好,云焕坐在沙舟上对着湘伸出手来,鲛人少女费力地用双手托起那个大包袱,递给少将,云焕一手拎过包裹,另一手同时探下,将湘轻轻提了上来,安顿在身侧的座位上。

“会驾驭赤驼吧?”云焕将缰绳递到鲛人的手上,淡淡吩咐了一句,“看着天上的北斗星判断方位,向西方一直走。”

“是。”湘回答了一句,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缰绳,开始驾着赤驼上路。

赤驼厚而软的蹄踩着沙子,轻松而行,整株胡杨木雕成的沙舟在沙地上拖过,留下深深的两道痕迹。荒漠的风呼啸着迎面卷来,虽是初夏的天气,这片博古尔沙漠的深夜依旧冷得令人发抖,嘴角吐出的热气转瞬变成了白雾。

云焕的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天空——那里,在漫天冷而碎的小星中,北斗七星发出璀璨的光。他的目光停在第七颗破军星上,忽然想起了他在军中的封号:破军少将。他的唇角扬了一下——沧流冰族从来不信宿命,他自然也不认为和自己对应的便是那颗星辰,但巫彭大人却说可以取其善战披靡之意,用在勇冠三军的爱将身上。

赤驼拉着沙舟,在夜幕下奔向西方尽头,但一路上少将的眼色却有些恍惚。

他终归是没有同伴的……母亲早逝,父亲战死,姐姐和妹妹先后舍身成为圣女。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长久停留。陪着他最长久的居然是一个鲛人:潇……不过三个月前也已经被他在战斗中牺牲掉了。如今,连往日仅有的朋友都和他割袍断义。然而默默回忆起这些的时候,沧流帝国少将的脸色依然冷漠。无所谓。反正,这些也是不需要的。他不需要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大漠依然无边无际地延展着,在微黄的沙尘中,依稀能看见极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影子。那是矗立在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

黎明前的风里依稀有哭声传来,那样的悲痛和仇恨,居然百年不灭。

前朝空桑人相信人死后是有魂魄的,北方尽头的九嶷山便是阴界的入口,人死去后便从那里去往彼岸转生。而那些无法转生的魂魄,便会聚集到西方尽头这座冷峭的高峰上,一起寂灭。百年前沧流帝国统治了云荒大地,为了镇压那些死后尚自不肯安分的空桑人,便在空寂之山上设立了祭坛,结下了强大的封印。

没有人再上过那座长年积雪的峻岭。传说中,在空寂之山上,那些空桑人被钉死后,尸体按照身前归属的部族,分成六个堆堞——每个堆堞下面都是弯弯曲曲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地宫。那个死亡的地宫分为九重,四壁居然是用千万的白骨筑成。每一重宫门都有智者大人手书上去的禁锢之咒,最高贵的尸体——比如各族的王,便封印在最深处的地宫里。

除了沧流帝国远驻砂之国的镇野军团西北军所在的空寂城之外,这片沙漠平日极少有牧民出现,就连纵横沙漠的盗宝者们,都不敢轻易靠近这片死亡区域。

云焕在黎明的光线里看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巨峰,神色有些恍惚。

他少时就随着家人被帝国放逐到这里居住——在这里,桀骜孤僻的少年被当地所有牧民欺负和孤立,不但大人不和他们一家来往,甚至那些沙漠上凶悍的孩子们都经常和这个脸色苍白的冰族孩子过不去。每一日,只要他落了单,挑衅和斗殴是免不了的。

那些大漠少年也有自己的骄傲,虽然结伴而来,却始终不曾群殴这个孤单的冰夷孩子,只是一对一的挑战。那些牧民的孩子人高马大,摔跤射箭更比他精上十倍,但他却胜在打起架来的凶狠,那样不要命的打法往往能吓住那些高大的牧民孩子——不管是不是冰夷,烈日大漠下长大的一族从来都尊重这种狠气强硬的性格。到后来,每日的打架不再是种族间的挑衅,而成了同龄人一种角力的游戏。

压着他打的大个子奥普,喜欢拿鞭子抽他的野丫头叶赛尔,当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阿都……正是那些人,让他动荡飘零的童年不再空洞。那时他不过是一个被放逐的冰族孩子,还不知道那群牧民居然是帝国追杀多年的霍图部遗民。

然而……那有什么重要呢?那时他不是军人,不是征天军团的少将,他并不需要关心身边的人是否企图颠覆他们的国家。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和一群年龄相当的孩子混在一起。

还记得那一日叶赛尔提议,说城外的石头旷野里、空寂之山的山脚,有一座石砌的古墓。传说那里住着一个女仙,很多牧民都会在月圆的前一夜到墓前跪拜祷告,请求墓里女仙的保佑——这样,当那些鸟灵和邪魔在月圆之夜呼啸而来时,那个女仙就会从墓里出现,驾着闪亮的电光在空中驱逐那些魔物,保护牧民和牲畜的安全。

“我们去看看吧!”所有孩子心里都有着对于冒险的渴望,听完叶赛尔的转述,大家都叫了起来,蜂拥往城外奔去——当然他也被拉着一起走。

然后,在空寂城外的旷野里,孩子们很快被各种奇怪的陷阱和阵法迷住,发出惊叫。古墓的石门缓缓打开,那个坐在轮椅上微笑着的女子优雅而美丽,抬头看着外面大漠上落下去的夕阳,怀里一只幼小的蓝色狐狸机警地盯着来客。

冰族少年和所有同伴一样看得呆了——眼前这个女子已不年轻,大约年纪已过三旬,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一袭白衣,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落下,微笑的时候眼波温柔如梦,说不尽的柔美中却又隐隐透出沧桑。

许久,直到夕阳落下,那个坐着轮椅的女子才回过头来,对一群惊慌的孩子微微一笑:“欢迎。”

那是前朝空桑的女剑圣——云荒大地上和尊渊并称的剑术最高者,名字叫做慕湮。自从空桑开国以来,剑圣一脉代代相传,出过无数名留青史的英雄侠客。但所谓的“剑圣”并不是一个人,每一世都有男女两位剑圣存在,分庭抗礼,各自传承和融会不同风格的剑术,就如昼与夜、天与地一样相互依存。由于种种原因,慕湮早年出师后并不曾行走于云荒大地,后遭遇变故,更是绝了踏足红尘的念头,所以不像师兄尊渊那样名震天下,她的存在甚至不被常人所知。

这些,都是当云焕正式拜师之后,在三年的时间里慢慢得知的——那之前、他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并非这个尘世中人,只是久远光阴投下的一个淡然出尘的影子,令人肃然起敬。

折去了所有锋芒和棱角,冰族少年拜倒在异族女子脚下,任轮椅上的人将手轻轻按上他的头顶,传授剑诀——他居然拜了一个空桑女子为师。

沉思中,云焕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摩着腰间的佩剑,忽然震了一下。“焕”——那个刻在银色剑柄上的小字清晰地压入他手心,闭上眼睛都能想出那个清丽遒劲的字迹——师父的脸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只余下一个高洁温柔的影子,宛如每夜抬头就能望见的月轮。

他长大后常常回想,师父到底为什么要破例收了他这个冰族弟子?

同一个时代里,只允许有男女两名剑圣——而前朝的白璎郡主尚在无色城中,空桑的大将西京这些年不常行走于云荒,却也能从那些游侠儿口中听说他的存在。数目已经足够,按照剑圣一门的规矩,师父并不该再收第三名弟子。何况,他还是个敌国的孩子——虽然并非伽蓝皇城里的门阀贵族,却依然算是冰族。那个灭亡了她的故国,至今尚在镇压着空桑残余力量的敌国。

师父……的确是因为他天资绝顶,才将空桑剑圣一脉的所有剑技倾囊相授么?莫非,师父是得知了他们云家祖上的秘密?还是……还是因为师父病重多年,自知行将不起,所以急着找一个弟子继承衣钵?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他、心里隐藏着疑问,经常惊疑地望着师父,猜测着空桑女剑圣这一行为背后的用心——从小,他就不是个心怀坦荡的孩子,内心里有着太多的猜忌。

“如非必要,不要再回来找我。”出师那一日,将特意新铸的光剑交到他手上,轮椅上的女剑圣却是这样对十六岁的他吩咐,语声坚决冷淡,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和颜悦色。他本已决心远行、和家人一起离开这片流放的大漠,回归伽蓝圣城——那一刻,他本来是没有动过回到这里的念头。可听到那样冷淡的最后嘱咐,少年心里却猛然一痛,等抬起头来,古墓已经轰然关闭。

沉重的封墓石落下来,力量万钧地隔断了所有。一切情形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终于知道,在自己颠沛流离的少年岁月里,又有一件东西离他而去了。

那样茫然散漫的神思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随着赤驼的前进,从茫茫的沙丘上扫过。红棘尚未到一年一度开花的季节,在风沙中抖着满身尖利的刺,湛蓝色的天宇下有几点黑影以惊人的速度掠过——那是砂之国的萨朗鹰,宛如白色闪电穿梭在黄尘中,如风一般自由遒劲。

师父……还活着么?如果活着,她也是衰老得如同刚才的霍图部女巫一样了吧?

努力回忆着最后见到师父时的情形,云焕的眉头微微蹙起,戎装佩剑的军人眼里有不相称的表情——他只模糊记得,虽然师父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可其实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她似乎有很重的内伤,一直都要不间断地喝药。三年来每日见她,都觉得她宛如夕阳下即将凋落的红棘花,发出淡淡的光芒。

夜色又已降临,他们已经朝西前进了整整一天一夜,空寂之山的影子从淡如水墨变得巍峨高大,仿佛占据整个天空般压到他视线里。

山脚下一座孤城黑沉如铁,就着空寂之山险峻的山势砌就,远远看去只看到高大的城墙和马面,壁立千仞,城上有零星灯光从角楼透出。那是帝国驻扎地面的镇野军团在北方空寂之山的据点——这座城池建立于五十年前,这之前则一直是当地霍图部的领地。

五十年前霍图部举起反旗,冲入空寂之山的死亡地宫夺走宝物后,受到了帝国的全力追杀,由巫彭元帅亲自带领征天军团征剿,加上地面上镇野军团的配合,不出两年,砂之国四大部落里最强大的霍图部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也没有声息。霍图部的领地也由帝都直接派出镇野军团接管,牵制着沙漠上另外的三个部落,令其不敢再有异心。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云荒上的百姓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霍图部”三个字。一个那样大的民族,就这样被铁腕从历史中抹去——宛如百年前的空桑。不过,沧流帝国高层里的将官嘴里,还时不时会冒出“霍图部”三个字。因为只有那些能接触到帝国机密的要人才知道,对霍图部的追杀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云焕从讲武堂出科后直接留在征天军团的钧天部里,镇守着帝都伽蓝。这本是在军队中青云直上的最快途径,凭着出众的能力和炙手可热的家世,加上巫彭元帅的提拔,他以二十三岁的年纪成为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也正因为如此,号称勇冠三军的少将实际上很少离开伽蓝城去执行任务,而把更多精力用在应付帝都各方说不清的势力纠葛上。和西京师兄的交手中,自己就吃亏在实战经验上吧……看着渐近的孤城,云焕握紧光剑,回忆着三个月前在桃源郡和同门师兄的那一战,剑眉慢慢蹙起。

西京师兄,还有未曾谋面的师姐白璎,是剑圣门下的另外两位弟子。

剑圣一门,历代虽然游离于空桑王朝统治之外,但依然是空桑那一族的人,虽然游离于外,但变乱来临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为本族而拔剑吧?像西京和白璎……不知道师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才将自己收入门下。

那样反复的疑虑中,沧流帝国的少将望着铁城上的灯火沉吟,又看了看城下那一座白石砌成的古墓,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面令牌,低头看着,仿佛出现了些微的犹豫。

“湘,掉头,先去空寂城。”用力握着腰侧的光剑,直到上面刻着的那个“焕”字印入掌心肉里,云焕终于下了决心,冷冷吩咐身侧的鲛人傀儡。“是。”湘却是丝毫不懂身侧主人在刹那间转过多少念头,只是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就拉动缰绳,将赤驼拉转了方向,从通往城外石头旷野的路上重新拉回官道。

“等明天,去城里买一篮桃子再去看师父。”将视线从遥远的古墓上移开,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云焕唇角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记忆中师父应该练过辟谷之术,几乎仙人般不饮不食,唯一喜好的只是春季鲜美的桃子,那时他们一群孩子来看师父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不忘带上荒漠绿洲里结出的蜜桃。

这样的小事,居然这么多年后自己还记起来了……云焕只是莫名地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只盼这样前去,也可以让师父答应帮忙吧。

这个茫茫大漠上,只怕除了师父也没有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了。

在湘抖动手腕挥舞缰绳,将赤驼掉头的刹那,忽然发现那两头温驯的牲畜定在原地,全身瑟瑟发抖。鲛人傀儡不明所以,只是继续叱喝着催动赤驼。

“住手!”云焕忽然觉得不对,只觉身侧有无穷无尽的杀机涌现,层层将他们包围——那里天上地下,无所不在的煞气!是什么……是什么东西过来了?空寂之山上黑云翻涌,是那些鸟灵呼啸着扑过来,距离尚在十几里开外,但迫近的杀气却是如此强烈!“小心!”看到赤驼身上沁出来的居然是一滴滴的血时,云焕一声断喝,将湘从驾车的位置上一手拉起,右手按上腰间暗簧,光剑铮然出鞘。

两头赤驼站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无形东西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大口地喘着气,抽搐着,不知被什么样诡异的力量控制了庞大的身躯,居然连发出一声悲鸣的力量都丧失了。赤色的毛皮下,仿佛被无数利齿咬着,每个毛孔都渗出汩汩的鲜血来,染红了沙地。而那些血滴入沙地,转瞬便被吸收得了无痕迹,然后,奇怪的是,黄沙居然沸腾起来!

暗夜里的沙漠本来是静谧的,无边无际的,此刻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水面,泛起轩然大波——赤驼的血一滴滴落入沙中,地面居然翻腾起来,原先不过是沙舟附近的沙地起了波动,继而仿佛水波一圈圈荡漾、范围迅速扩大,到最后、居然整个沙漠都如同沸腾的水一样翻涌起来!

诡异的景象让云焕屏住了呼吸,握紧手中光剑,全身蓄满了力量,一触即发。

他见过最强的对手,却从未遇见眼前这样超出自然力量的情形!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哀嚎,沙漠翻涌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某种可怕的东西就要破地而出,而空寂之山的鸟灵在远处号哭呼应,仿佛也感觉到了这边的召唤,呼啦啦一声、那些原本云集在山头的魔物陡然折返,向着云焕二人扑过来。黑压压的翅膀遮蔽了天空,在沸腾的沙漠上投下一片阴影,急遽移动过来。

天上地下的哀叫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诡异有如噩梦。“啊。”湘叫了一声,声音里并没有惊恐失措——傀儡就是这点最好,没有恐惧,也不会贪生怕死,就在如今的危机下也不会如同普通人那样哭哭啼啼,惊慌失措。

“鲛绡战衣穿上了么?”云焕一手按剑,一手拉着湘慢慢后退,离开那架沙舟,眼睛紧盯着起伏不定的沙漠,一面急速对身侧的傀儡下令,“跟着我!一定要全力跟上我!如果跟丢了,你就向着古墓那边——”话没说完,脚下便是一空。

流沙在瞬间凹陷下去,如同漩涡一样流动着,朝最深处的黑暗里泻下,就如同地面上忽然张开一张巨口,将所有吞噬。赤驼终于发出了一声悲鸣,刷的一声没入沙中,沙下仿佛有巨大的魔物在咀嚼着,发出可怖的声响。片刻,沙地剧烈翻涌,将没入的赤驼吐了出来——在转瞬间,赤驼已只有白森森的骨架。

沙的波浪继续蔓延。“小心!”云焕早已全力警戒,脚下微有异动便迅速跃起。但湘的反应却不如他迅速,未及跟着掠起,身子就陷落了下去。云焕人在半空,一眼瞥见,手臂伸出,一抓鲛人的肩头,将她从沙中拔出,抛向巨坑之外。但只是那么一缓,一口真气便滞了一下,云焕身形一顿,一脚踏入了流沙。

不等他再度拔起,那些沙子好似活了一样,纠缠着爬上他的双腿,将其紧紧裹住,居然有着惊人的吸力,将他向着漩涡的最深处拉下去!云焕处变不惊,一剑刺入沙漠,扭转手腕,在身周画了半个圆,剑上吞吐的白光几乎可以刺穿万尺下的泉脉!地底下陡然传来了怪异的嘶喊,沙子更加剧烈地沸腾着,掀起了巨大的沙浪,一下子将巨坑覆盖,将陷入坑中的帝国少将活埋入地下。

“主人!主人!”湘被云焕拉起,凌空翻落到沙地上,刚抬起头,却看到那张诡异巨口轰然闭合,她不禁脱口大呼。一下子失去了主人,鲛人傀儡居然忘了逃跑,只是怔怔站在那边,看着那片吞噬了云焕的沙地。

头顶已完全黑了,诡异的哭泣声满耳都是,她知道是鸟灵汹涌扑来了。

巨大的黑色翅膀在不足三尺的头顶掠过,湘拔出剑来,却有些茫然——不可能的,怎能从这么多魔物手里逃脱呢?可主人的吩咐是超过一切的指令,她立刻按照云焕最后的吩咐,向古墓方向掠去。

鲛人的身手远比一般人迅捷,作为征天军团里训练出来的最好傀儡,湘的应变一流,此刻她看出了半空云集的鸟灵对地下那只魔物有所顾忌,而不敢立刻掠夺猎物,她用剑护着头肩,借着起伏不定的地形迅速向西方逃遁。

地底传来魔物低沉的嘶吼,湘足不沾地地急奔,身子却在微微发抖——方才那两头赤驼被埋入沙中,转瞬吐出时已经变成了一堆骨架,如今少将他……湘眼里闪过微弱的光。

脚下的沙漠翻涌得越来越厉害,地面上奔逃的鲛人女子好几次几乎跌倒。

“呀,是沙魔!那个埋在博古尔沙漠底下的沙魔今天也出来了么?”半空中那些鸟灵云集着,似乎也感到了地下魔物的力量,有些畏惧地相互私语,但终究抵不过燃血咒符煽动而试探着下扑,想抓住奔逃的湘,却被鲛人灵敏地躲了过去。

片刻,翻涌的沙漠慢慢平息,似乎是地下的那个魔物满足地安静下去了。

“主人!”陡然间,奔逃着的鲛人傀儡再度怔怔地站住,仿佛失去了主意一样脱口惊呼,眉目间神色复杂。就在那个瞬间,云集在沙漠上空的大群鸟灵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呼啸着压顶而来,转瞬就将孤身的鲛人傀儡淹没。

“轰!”就在这一瞬间,刚沉静下去的地底陡然发出了巨大的轰鸣,沙漠再度裂开,有庞大得可怕的东西从地底下蓦然冲出,腾上九天,发出痛苦绝望的嘶喊,带动呼啸的旋风,黄沙四散开来,如同千万支利剑刺向天空!

刚扑近地面的鸟灵惊呼着闪避,惊惧交加地看着旋风飞沙中冒出来的男子。

在漫天的风沙中,沧流帝国少将一剑劈开沙漠,从地底炼狱中浑身是血地杀出,剧烈地喘息着。他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光剑。

那个庞大的魔物从沙底负痛蹿出,直上半空,扭动着身子发出可怖的嘶喊,吓得鸟灵纷纷退让。就在扭动之间,“啪”的一声,宛如惊雷般一声响,那个蜃气结成的魔物片片碎裂,白光从内脏中四射而出。云焕闭目凝神,光剑尽力一绞,将魔物粉碎。落下的滂沱血雨,将大片沙漠染成诡异的红色。

“主人!”看到从地底冒出的军人,湘唤了一声,奔过去。

“别过来,”云焕抬起手阻止了傀儡的奔近,眼睛紧紧盯着半空里密集的鸟灵,声音冷定急促,“快去古墓!我先挡着这些鸟灵,你去古墓找我师父!要快!”

“是!”湘恢复了一贯的服从和淡漠,短促地应了一声,便折返向北。

那些鸟灵哪里容许到手的猎物这样逃脱,立刻嘶叫着云集过来,忽然之间,沙漠上裂出了一道闪电,将黑压压翻涌的滔天乌云阻拦在电光之外!

“又见面了。”抬头看着那些长着人脸的魔物,沧流帝国少将剑眉微扬,冷笑中忽然拔剑。看那些鸟灵此刻的眼神,他已迅速判定对方彻底地沉入了杀戮的欲望中,决不能再像几天前那样被他一语惊退。

云焕下手再也不容情,将“击铗九问”中的剑法尽力施展,光剑在他手中流出或长或短的凌厉光芒,远远看去,宛如滚滚乌云中不时有闪电裂云而出。

但鸟灵实在太多了,脚下的沙地开始微微颤动,他脸色一变,瞬间拔地而起。就在他站立过的地方,黄沙再度凹陷下去!

暗夜里荒漠无边无际,沙中不知埋藏着多少可怖的沙魔。

感觉到四方的沙地都在微微震动,抬头看着乌云般压顶的鸟灵,云焕深深吸了口气,将嘴里沁出的血丝吐出来,缓缓束紧了发带,将末端咬在嘴里——这样等会儿就算负伤也不会痛呼出来,泄了体内流转的一口真气。

天上地下的风瞬间猛烈起来,血战在即。

湘拔剑冲杀在一片黑压压的魔物中,用尽全力向着远处的古墓奔去——作为征天军团中最优秀的傀儡,她在剑术上也有相当造诣,超越了鲛人一族本身的体质弱点,甚至可与普通的沧流战士媲美。

但此刻,面对着天上地下无穷无尽的危机,她冲出数丈,便陷入苦战,拼了命才堪堪抵挡住那些鸟灵的爪牙,想要再进一步更是难如登天。

“剑圣!剑圣!”再度被一只鸟灵抓伤,湘跌倒在地,眼看根本无法杀到古墓前,鲛人傀儡不顾一切地向着西方尽头那座山开口呼唤:“云焕有难!慕湮剑圣,云焕有难!”那样用尽全力的呼喊,声音却毫不响亮,甚至有奇异的喑哑——那是鲛人一族特有的发声方式,那样的“潜音”可以在水下和风中将声音传出百里以上,然而,同样也只有同族的人或一些懂得潜音之术的人才能听见。

已经无法按照主人的命令杀出重围去求救,傀儡唯一能做的便是这些。

一边尽力呼喊,可挥剑回首之间,湘看到自己的主人已陷入了滚滚的乌云中。那些厉叫着的魔物已经团团包围了云焕,风声越来越凄厉,带来一阵阵血腥味,连原本穿行在乌云里的闪电般的剑光,也已经看不见了。

忠心的傀儡不顾一切地挥剑,想杀出一条生路,却如陷泥潭,寸步难行。

鸟灵得意的叫嚣越来越响亮,而古墓依然遥不可及,湘浑身是血,慢慢已经支持不住。一只鸟灵见了空当,迅捷地下击,长长的利爪洞穿鲛人的手臂,湘再也握不住剑,长剑铮然落地。无数利爪片刻不停地向她抓来,便似如林的长矛,想要将她纤细的身体洞穿。在最后的刹那,鲛人傀儡徒然抬起流着血的手臂挡在面前,身子微微颤抖,不顾一切地发出最后的呼喊:“慕湮剑圣!慕湮剑圣!云焕有难!”

就在这一刹那,风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响声,悠然低沉,似乎是远方某处一扇门悄然打开。满空的鸟灵齐齐一怔,仿佛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震慑,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攻击,转头看着暗夜里的西方,面面相觑,眼里带着畏惧。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震慑这些魔物的东西来了么?湘全身痛得似乎失去知觉,只是下意识地转头看着西方——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忽然裂出了一道电光,纵横划开长夜!

“她来了!”“她来了!”耳边是那些魔物低低惊叫的声音,风一样传递着,翅膀扑棱棱地拍打,却是在后退。鲛人被血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一道白色闪电从暗夜某处闪出,迅捷无比地划开黑夜,斩入浓厚得化不开的乌云里。

显然在对方手里吃过亏,此刻人未到,那些鸟灵已然顾不上攻击重伤的鲛人,聚集到了一起,盯着来人。在那些魔物退却的刹那,湘低头抓起地上跌落的剑。对方的速度居然如此惊人,就在她一低首之间,那道白虹已经掠近了,依稀间,她看到那是一袭白衣,白衣中有一张素如莲花的脸。那是——她连忙抬首,然而只是一个刹那、白衣女子已不在地面。掠近魔物后,一踏地面,那个白衣女子仿佛没有重量一样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半空中足尖连踩鸟灵的顶心,掠到了那一片乌云之上!

“刷”,白光再度腾起,切入乌云,将那浓墨般的黑斩开。

“焕儿!”乌云涣散开来,露出核心中被围困的年轻人,来人脱口低呼一声,迅速掠入战团——她手中居然没有剑,信手一挥,凭空便起了闪电般的光华,那样凌厉的剑气从指尖涌出,居然比有形有质的利器更为惊人。黑羽如雨一般纷纷而落,白衣女子辗转在黑云里,信手挥洒,纵横捭阖,断肢和黑羽凌乱地飞了满天。而女剑圣伸指点出,那些漫天飘飞的柔软羽毛陡然间仿佛注入了凌厉的剑气,铮然作响,竟化成了一把把锋利的黑色小剑!

弹指一挥,那些黑色羽毛如同利剑四射而出,鸟灵惊叫着退开。

“师父!”满身是血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疲弱的剑势便是一振。

“你怎么来了这儿?”看到云焕仿佛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样子,白衣女子一惊,不顾那些受惊后凶狠反扑的鸟灵,掠过来一把搭上他的腕脉,“可曾受伤?”

“不曾。”虽在危机之中,云焕仍是低眉回答,“都是溅上去的。”

“哦……那就好。”白衣女子吐出一口气,蓦然转身,剑气从纤细的十指间腾起。陡然催发的无形剑气强烈到仿佛可以凝定时空,刹那间没有一只魔物再敢动弹,连那边刚抓住湘的几只鸟灵被剑气一惊,也都下意识放开了爪子。

“说过了,有我在空寂一日,你们便一日不可在此开杀戒。”十指间剑气纵横,空桑女剑圣冷冷看着满空满地的魔物,清叱,“怎么,今日还要再来剑下受死么?”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听得那样的话,半空中的鸟灵一阵沸腾,尖利地叫嚣,爪子乱动,上面滴着血,有个头领模样的鸟灵开口了:“慕湮,你不要以为空桑剑圣就可以随便命令我们!说好凡是在古墓旁边求你庇护的那些牧民、我们看你的面子不杀。可是这两个——这两个在沙漠里的旅人,不属于你!”

“就是!”“就是!”“你不守信!本来说好了的!”“还要追出百里之外抢我们的血食,太过分了!”因为被赤驼身上的血咒激起了强烈的杀戮欲望,鸟灵们此刻看到剑圣来到,却不肯如往年般立刻退让,反而纷纷尖利地叫嚣起来,作势欲扑。地下的沙漠也在不停起伏,显然那些向来不说话的沙魔也在蠢蠢欲动。

云焕在慕湮和鸟灵对话的刹那间已经暗自调息,张开嘴吐掉了那条染血的发带,感觉多处伤口开始麻木——那些魔物的爪子是有毒的,那些毒素已经深入肌体,慢慢发作了。那样以一对百的混战中,怎么可能没受伤?只不过为了让师父不要太担心。多年后重见时,他居然一开口就说了谎。

“这两个人我非管不可。”听着那些鸟灵杀气腾腾的叫嚣,空桑女剑圣眼里有冷定的光,右手蓦然抬起,画出一道光的弧线,那些鸟灵惊叫着纷纷退开,“这是我徒儿云焕——剑圣门下,岂能容你们乱来!”

“剑圣门下?”那些魔物一愣,面面相觑。那个领头的鸟灵显然也没想到两人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一时语塞,按捺下被血咒激起的杀戮欲望,细细打量剑圣身边这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高大、干练、轻捷迅猛,浅色的头发紧束耳后,银黑两色的劲装被血浸透,肩背却依然挺直。一眼看去,鸟灵默不作声地扑扇了一下翅膀。那是它感到压力时特有的动作。因为它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此刻在师父身侧提剑而立,那看似随便的姿态却是久经训练出来的:脚步配合,双手防御的姿态,甚至光剑长度的调整,战袍下肌肉力量的分配都恰到好处,攻守兼顾近乎完美。这样的姿态、无论敌手从哪个角度瞬间发动攻击,都能被刹那间斩杀于光剑之下!

方才的血咒促使它带领同类袭击了这个沙漠里来的旅人,最初一轮不顾一切的攻击过去后,作为首领的它才看清了眼前这个旅人,刹那间倒抽一口冷气——浅色的头发,比砂之国的人还分明的轮廓,饰有飞鹰图案的银黑两色劲装,血污下的脸有某种杀戮者才有的冷酷镇定。旁边的沙漠上,那个和他同行的鲛人少女全身都是伤,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跪到他面前:“主人。”鸟灵陡然明白过来:是冰族!出现在这片博古尔沙漠上的旅人,居然是征天军团的战士!

“是你的弟子?哈哈哈……倒是我们冒昧了!”短暂的沉默后,带头的那只鸟灵大笑起来了,顿了顿,声音却带着讥诮,“不过,真是没想到,空桑剑圣一脉门下,竟会收了冰族征天军团的军人!”

“军团”和“剑圣”两个词加起来,是云荒上任何一种生灵都不敢轻犯的象征,代表了大陆秩序内外两种不同的力量。

讥笑声中,漫天的黑色翅膀如飓风般远去了,沙漠也渐渐平静。仿佛陡然云开雾散,清晨淡薄而苍白的阳光从头顶洒了下来,笼罩住了这一片血洗过的沙的海洋。一夜的血战,原来天已经亮了。

一切都清晰起来了:魔物的断肢、凌乱的羽毛、内脏的碎片洒得到处都是。湘吃力地爬过来,跪在云焕脚边,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有伤,只是拿出随身的药包找到解毒药剂,为主人包扎被鸟灵抓伤的地方。

云开日出,荒漠单薄的日光射在慕湮同样单薄的脸上,仿佛折射出淡淡的光芒。血海中,素衣女子回头看着一身帝国军装的徒弟,苍白的唇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云焕这时才看清了师父的模样,陡然怔住,岩石般冷定的脸上震动了一下——八九年了,离开砂之国那么久,师父居然没有丝毫的变化!依然是三十许的容色,清秀淡然,那些流逝的光阴,竟不曾在女剑圣身上投下丝毫痕迹,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仿佛大漠落日里的红棘花。外表没有任何老去的痕迹,可不知为何、却透露出衰弱的气息。

他忽然记起:师父很少离开古墓外出行动的,因为身体虚弱而需要一直呆在轮椅上,而今日,为了自己竟然赶到了古墓外一百里的地方!在慕湮无声的注视下,沧流帝国的年轻少将陡然有一种莫名的退缩,也不敢说话,只是用手指紧紧抓着光剑和衣角,忽然间恨不得将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戎装撕烂。

“焕儿。”熟悉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轻轻叫他,“你从军了么?”

“是。”那样淡然的注视下,云焕忽然间有了方才孤身血战时都未曾出现的莫名怯意,“徒儿五年前加入征天军团,如今是帝国的少将。”回答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将声音压低——那是自幼便形成的反射性习惯,不知为何,在师父面前他感觉只能仰望,自己如同尘埃般微不足道——在帝国元帅巫彭大人面前,他也从未感觉到这样的压迫力。

“唉……”慕湮很久没说话,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你果然是长进了。”

“师父!”虽然不曾听到一句责备的话,云焕却陡然感觉心中一震,立刻单膝跪倒在剑圣面前,“徒儿拂逆了师父的心意,请师父责罚!”膝盖重重磕上黄沙的时候,旁边的湘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主人,脸色却是茫然的,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身为沧流帝国少将的主人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对一个空桑人下跪。

“是要责罚你,居然一回来就对师父说谎?”慕湮却微笑起来了,手指轻轻按着徒弟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为他止住血,“伤得那样了还嘴硬说没事——这倔脾气这么多年为什么半点都没改?这几年在外面和人打架,是不是也这样死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吧?”

“师父,”感觉那熟悉的手落在伤口上,清凉而温暖,沧流帝国少将宽阔的肩背忽然微微震动起来,手指用力握紧了地面的沙砾,额头几乎接触到地面,“师父,师父……原谅我!我、我和西京师兄交手了,而且……而且我差点把他杀了!”

“什么?”刹那间,慕湮的手明显地颤了一下,一把扳住他的肩头,“你说什么?西京那孩子他、他怎么会和你动起手来?”

“我在执行一个任务的时候碰上了西京师兄……我的属下杀了他的鲛人。我们不得不交手。”云焕的声音是低沉而漠然的,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慕湮,眼神冷厉,“我们冰族和你们空桑遗民,本来就免不了要有一场血战。”

“你们冰族人?我们空桑遗民?”慕湮轻轻重复了一遍弟子的话,慢慢抬起头来,看着荒漠上高远的天空,茫然,“焕儿,你是说,无色城和伽蓝城、终于要开战了?你回来,只是要带来这个战争的讯息么?”

“不出一年,战火必将燃遍整个云荒。”沧流帝国的少将跪在恩师面前,忽然抬起头看着师父,冰蓝色的眼睛里有雪亮的光,“师父,我并不害怕,不管是对着西京师兄也好,白璎师姐也好,我都会竭尽全力。但我想求您一件事——”

“可是,我害怕。”空桑女剑圣的声音是空茫的,没有等徒儿说完就开口,几乎每个字都带着辽远的回音,“我害怕。焕儿,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害怕。”“师父,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在,”云焕看着她,声音是冷定如同岩石,“这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都无法波及到您。”

“我并不是怕这个。我活得已经太久了。”慕湮的手放在弟子宽而平的肩上,眼神却是看向瞬息万变的天空,茫然,“我怕你们三个,终于免不了自相残杀——焕儿,我教给你们剑技,并不是让你们同门相残的。”云焕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冰蓝色的眼珠里却是没有表情的,淡然回答:“可是,师父,从一开始你也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那样短促冷锐的回答让慕湮的手猛然一颤,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是,其实一开始我就该知道会这样……可是,我总侥幸地想:或许在这一百年里,平衡将继续存在?我的三个徒儿,或许不会有自相残杀的机会?但是,人总不可以太自欺,我们都逃不过的。”

“师父,战云密布了。”云焕的瞳孔也在慢慢凝聚,声音冷厉,“所以,徒儿求您:在接下来的十年里,请不要打开古墓,不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都不要打开古墓,不要卷入我们和空桑人的这一场战争里去。否则……”冷厉的话语,到了这里忽然停顿,云焕的视线再度低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否则?”慕湮忽然冷笑起来,手指点在徒弟的肩上,“焕儿,你真是长进了!这是在威胁为师么?”那一指离穴道还有一寸,但云焕的手臂已忽然无力,光剑颓然落地。他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任师父的双手悬在他头顶和双肩各处要穴之上。身上那些魔物留下的,带剧毒的伤口在慢慢溃烂,云焕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神志、抬头看着师父,慢慢将话说完:“否则,与其他日要对您拔剑,师父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云焕——”空桑女剑圣猛然愣了一下,手指顿住,神色复杂地看着一身戎装的弟子,轻轻冷笑了一声:“你还是在威胁我。”

“也许是。”云焕感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勉强俯下身去,想捡起地上跌落的光剑,薄唇边露出一丝笑,“我毕竟……并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终于将那把光剑握到手里,银白色的手柄上那个秀丽遒劲的“焕”字映入眼帘。将心一横,沧流帝国少将默不作声地横过剑,双手奉上,一直递到空桑剑圣面前。

慕湮脸色是一贯的苍白,眼里却隐然有雪亮的光芒交错。看着弟子递上来的光剑,她忽然冷冷轻哼一声,纤细的右手瞬间从袖中伸出,握起了那把她亲手铸造的剑,也不见她转动手腕,凌厉的白光铮然从剑柄中射出!“好!那就把我曾给你的所有,都还给我吧。”空桑女剑圣眼里冷光一现,闪电般转过光剑,一剑便向云焕头顶斩落!

“师父!”冰蓝色的眼睛刹那抬起,不可思议地看向面前的人。估计错了么?这样一开始就对师父坦白目前的局势,作出那样的抉择,以师父那样温婉的性情,竟真的痛下杀手?

然而,就在惊呼吐出的一瞬,云焕膝盖用力,腰身后仰,全速贴着剑芒向后退开!如此惊人的速度显然不是猝不及防之下爆发出来的,而是早就在肌肉里积聚了那样的“势”,才在一瞬间成功地避开了这样的迎头一击。

在尽力避开那一击的同时,云焕右膝发力支持全身的去势,左足却在沙地上一画,搅起满地黄沙,以求遮挡对方的视线。在身体往后掠出的刹那,他的手已经探入怀中,拔出了另一把一尺长的精铁军刀,连续三刀、封住敌方来袭的所有路径。

一切发生在一刹那。然而这一刹那,足以证明征天军团少将的能力——以荒漠作为战场的格斗练习,他在讲武堂的训练中拿到的是全胜的战绩。

终于活着落到了地面,身体已经被毒侵蚀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他知道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有丝毫容情。剧烈地喘息,握刀回头的瞬间,云焕却忽然怔住了。透过黄蒙蒙的沙尘,他看到那把光剑根本没落下来——持在师父手中的那把光剑,剑芒消失在接触到他头颅的一瞬间,依然保持着那个角度,不曾落下分毫。搅起的黄沙慢慢落下,但那些沙子居然没有一粒能落到那一袭白衣上。

“好!”慕湮持剑而立,看着年轻军人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灵敏和力量,忽然便是一笑,“焕儿,看来你在军中学到的更多,真是长进了……心计和手段。”轻轻说着,她手中光剑忽然重新吐出剑芒!

“师父……”云焕看到女子眼里浮动的光芒,心里也是一痛,茫然地握刀后退,疲惫之极地喃喃,“我没做错……我是冰族人,我必须为我的国家战斗……我们需要这片土地……不然,如果空桑人赢了,就会把我的族人都杀光,就像六千年前,空桑星尊帝把我们冰族当作贱民逐出云荒一样……”

旁边湘看到形势不对,拖着同样开始不听使唤的身体挣扎过来,想帮助主人。云焕感觉肺里有火在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拉过了傀儡挡在面前,定定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蓦然露出一丝苦笑:“错的是您,师父。我本平凡,可为什么您要把空桑剑圣之剑、交到冰族手上……您教我要为天下苍生拔剑,可我们冰族也是‘苍生’啊……您给予我一切,而现在却又反悔了?”

沙漠的风席卷而来,慕湮一身白衣在风中舞动,单薄得宛如风吹得去的纸人儿。听着重伤垂死的弟子嘴里吐出的话语,她将手按在光剑上,目光里慢慢露出一丝悲戚和迷惘。

鲛人傀儡扶着主人慢慢后退,云焕却感觉到身体正慢慢失去力量。

在看到师父的手握紧光剑的刹那,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格挡,可眼前的光陡然全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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