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的江,营地的营。
江营是谁?
当这个问题出现时,夏景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一些画面。
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破旧校服的男生,他留着不符合校规的长至遮住眼睛的头发,一双眼睛躲在头发后头,畏畏缩缩,又似乎在渴望着什么,闪烁着光芒。
他总是驼着背,似乎想要将脑袋藏进肩膀里,仅仅是别人投来的随意一瞥,都能让他自卑地想要钻进地里去。
他经常用崇拜的、感激的目光注视夏景,当然,那只是前期。
后来,他望过来的目光成了畏惧、害怕。
再后来,则变成了一种浑浊中带刺的眼神。
随着那些画面一一闪现过脑海,夏景的神情也从若有所思,逐渐转变为饶有兴致。
宋仰迟疑地问:“江营是谁?”
夏景回忆完毕,慢慢道:“一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
宋仰一愣。
“一个,”夏景一字一句道,“始作俑者。”
宋仰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问:“你又想起了多少?”
也在这时,前头注意到他们没跟上来的几人停下了脚步,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宋仰停顿了下。
夏景轻声道:“等到离开这个副本再说吧。”
宋仰点了下头,却又忍不住瞥了眼夏景手中那两把铲子,问:“这两件东西……是你和‘江营’的吗?”
“是。”
宋仰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虽然夏景没有说得很仔细,但是直觉告诉宋仰,“江营”应该就是上一个副本中,那第二架直升飞机尾座左侧的那位乘客,那个看起来有些古怪的男人。
四年前,这个男人竟和夏景一起闯过两个副本——或者说,至少两个副本?
这让宋仰的心情有些微妙。
夏景忽然轻轻一抛,将这两把铲子给抛回到了原处。
宋仰愣了下:“你不打算把它们带走吗?”
夏景语气淡淡:“为什么?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转过头来,注意到宋仰的神情,瞬间就挑起了眉梢。
他洞悉了宋仰此时此刻的思绪。
夏景似笑非笑道:“没必要太介怀于江营这个人,我和他很熟悉,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熟悉的关系。比起他,你才是更了解我的那个人。”
宋仰被看穿,不由轻咳一声,有些不太自在,耳朵却红了起来。
夏景歪了歪脑袋,继续道:“这么说似乎不够准确。其实很多人,包括江营,他们对我来说只是众多有趣的人之一。”
“但你就是你,宋医生,你是不同的,请对自己有些信心。”
夏景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好像他只是很正常地在谈论某件事实。
可这些话听进宋仰的耳朵里,却让他的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宋仰不得不承认,他好奇夏景那未知的过去,当他发现有一个男人曾经频繁地在夏景的过去中登场,他产生了一丝危机感。
可该怎么说呢。
不愧是夏景?
三言两语的,就把他这些烦乱的心情给驱散了。
这会儿宋仰的心情好得甚至就跟这明媚的晨光似的。
夏景走了过来。
宋仰牵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他想了想,又低头问道:“‘始作俑者’的意思是……笑脸城的‘始作俑者’?”
夏景轻点了下头。
宋仰握紧了他的手,眸色沉了下来。
*
不论如何,解决掉目前这个副本才是当务之急。
一行人跨越那条河,穿过那片杂草丛生的农田,回到了小镇里头。
先知的家就在主干道的尾巴上。
这位幽灵一头白发,蓄着长长的毛茸茸的白胡子,看起来十分慈眉善目。
他打开着门,坐在门口对着冷冷清清的大街招揽着生意,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都是一些一听就知道是在糊弄人的东西。
六个人无视了他,直接闯进了他的家门。
他们顶着那滞涩的空气,分工合作,迅速地把整个屋子搜寻了一遍。
很快,他们就在里屋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长长的木箱子。
掀开木箱子的盖子,挥开飘扬起来的尘埃,一具女性尸骨赫然蜷缩在木箱里头。
和他们至今为止发现的所有尸骨都不同,这具女性尸骨的身上不着片缕。
在这个副本里,尸骨身上的衣服就算早就烂光了,多少也能留下一些碎片,可这具尸体身上却连一根毛线都无,足以证明她当初就是被赤裸裸地塞进了箱子里。
结合先知“灵肉相交”那句话,这个女孩生前遭遇了什么,完全可以想见。
贾清忍不住骂道:“那狗东西,竟然把伊丽莎白给……”
想必当初,在“灵肉相交”的过程中,伊丽莎白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一件荒唐的事。
她必然挣扎了起来,而狡猾的先知或许是害怕这件事暴露出去会坏了自己的名声,他索性在床上杀了伊丽莎白,直接将其藏尸进了这具木箱子里。
此时此刻,明明知道这只是副本剧情,可当他们想明白这整个事件过程,几个人还是不由愤怒了起来。
封识眼尖道:“她的肚子里有纸条。”
伊丽莎白的尸骨浑身上下都没有黑色文字,只有一张怪异的纸条躺在了她的白骨中间。
宋仰将这张纸条捡了起来。
或许是被神秘力量给保护住了,经历了这么多的岁月,这张纸条依旧毫发无损,上面的字迹也清晰可见。
“撒谎者才是真正的恶魔,他们对他人做过的一切终将回馈于他们自身。”
娟秀的字体书写着一股浓浓的恨意。
郑树哑声道:“这就是伊丽莎白的愿望吧,如果先知告诉她的实现愿望的方法不是在撒谎,那么后来伊丽莎白的愿望应该就成真了!”
伊丽莎白被先知残忍杀死,但她那充满着不甘与恨意的愿望却成了真。
于是,小镇掀起了风波,死亡笼罩住了所有人。
从那一刻开始,在伊斯镇长死后说过谎的人,陆陆续续遭到了报应。
当然,从各种迹象上来看,当年这些镇民们并非像玩家一样,甫一说谎就开始孕育蝙蝠。
他们的“发作”时间点各有差别,因而满口谎言的先知、坏事做尽的拉尔兄弟撑到了小镇的最后一日,才死在了伊斯镇长的墓前。边崖道:“郑树之前说得没错,与其说当初是恶魔降临了这个小镇,不如说是伊丽莎白的诅咒降临了这个小镇。”
他也想到了一个问题:“所以,恶魔真的存在吗?”
“伊丽莎白已经定义了恶魔的身份,”宋仰指着这张纸上的文字,说道,“她将撒谎者定义为了恶魔。”
大家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么说来,他们要面对的主怪,就是所有这些幽灵?
幽灵们既是副怪,又是主怪?
封识蹙眉道:“可问题在于,我们根本伤不到这些幽灵。”
那些幽灵可以控制自身的实体化与虚无化,在这种条件下,玩家要怎么才能够杀死他们?
宋仰思索道:“如果幽灵们既是主怪又是副怪,他们拥有两重身份,那么我想,说不定他们也会拥有两种怪物模式。在副怪模式下,玩家无法杀死他们。但是在主怪模式下,我们或许就能找到他们的弱点。”
可问题又来了,幽灵们的主怪模式要怎么才能开启?
夏景垂着眼思索半晌,忽然抬起头,问道:“今天到目前为止,你们当中有人撒过谎吗?”
大家一愣。
随后他们反应过来——现在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如果他们一时之间没办法找到杀死主怪的方法,那么第三个夜晚很快就要来临!
而到了晚上,幽灵们又会出动,开始寻找因为谎言而被“恶魔”附身的人。
想到这点,大家的表情不由紧了紧。
可很快,他们就放松下来。
贾清抓了抓脑袋道:“我是没有,我们剩下来这几个人也没必要对彼此撒什么慌吧?”
郑树连连摇头:“我也没有。”
夏景和宋仰对视一眼。
他们两人更没必要。
他们再看向还未表态的封识和边崖。
此时此刻,这两人的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他们一个看向左边,一个看向右边,盘旋在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微妙。
宋仰顿时沉下了脸:“你们两个今天撒过谎了?”
贾清愣了愣,大惊道:“封哥你今天什么时候撒过谎了啊?”
封识想到今天在河岸边和边崖发生过的对话,表情有些僵硬。
还有边崖——
他轻咳一声,似乎不希望再有人去追问他今天说过什么谎言。
事实上,不论这两人在今天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撒过什么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已经说出过谎言,那么此时他们的身体里很有可能已经孕育出了蝙蝠之躯,而今晚幽灵就会找上他们。
郑树慌了起来:“怎么会这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他不想再失去同伴了!
封识整理了下表情,冷静道:“先别管我们两人的事情,我们现在要想的就是怎么把幽灵转变成主怪模式,大家都集中一下注意力思考下这个问题。”
宋仰揉了揉额头,似乎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种走向发展,有些头疼。
他想了想,说道:“你之前说过,玄学的东西只能用玄学的方式应对,我觉得这个副本之内应该会存在什么咒语之类的可以让幽灵们显形才对。”
可那句想象中的咒语又会存在于什么地方?
贾清急道:“这个先知既然还有那么一点本事,那么会不会这个咒语也藏在他家里的某个地方啊?”
宋仰蹙眉道:“先把这里再搜查一遍吧,实在不行我们就从头到尾把所有镇民的家都重新搜一遍。”
既然一时没什么头绪,那么就只能用上笨办法。
时间紧张,一行人很快行动起来。
他们把先知的家翻了个底朝天,大汗淋漓。
他们确实找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可惜这里头写的全都是一些骗小孩的“咒语”。
即使是在这一堆骗小孩的话语里头,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任何看似与恶魔有关的东西。
于是他们又踏出了先知的屋子,开始一间间排查其余的民屋。
在焦灼的气氛当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从最开始两人一间搜屋,到最后为了节省时间变成一人搜一间,他们速度越来越快,却依旧抵不住天色越来越暗。
当幽灵们冲出街道,汇聚在一起形成一道龙卷风,直卷上天空的时候,边崖和封识汇合在了一起,贾清与郑树就在他们隔壁屋子,脸色煞白。
而宋仰和夏景隔着一条主干道与边崖、封识遥遥相望。
幽灵们来到了主干道的街头,如同鱼群般,开始了今晚的巡逻。
宋仰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他回过头,沉着脸继续搜查他所在的这间屋子,想要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寻找出蛛丝马迹。
没多久,他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贾清的惊叫声。
——幽灵们闯入了封识与边崖所在的屋子!
隔着一条主干道和一面小小的窗户,他们可以看到,对街那间屋子里,幽灵兄弟将这两人架到了“王座”之上,拿出了鞭子。
宋仰打翻了一件陶具,低低骂了一声。
夏景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过去,提醒道:“冷静下来。”
在这种时候,更要保持冷静,才能思考问题。
封识与边崖因为谎言遭到了伊丽莎白的诅咒,如果今晚他们不能中途让幽灵们打住,那么这两人必死无疑。
所以,想要救下封识和边崖,他们就必须要让这个副本在这之前就终结。
从过去两晚的经验来看,如果边崖和封识不对他人进行指认,这整个过程不会超出三十分钟。
解决主怪的方法,到底会藏在哪里?
夏景眯眼思考了会儿,突然道:“我们再去镇长的家里看看。”
镇长之家的第一次搜查是由贾清和郑树完成的,第二次搜查是由边崖完成的,他们全都没有发现任何新的线索。
但夏景始终觉得,如果这个副本内还存在什么关键性信息,那一定是在镇长的家里。
就如他之前所说,虽然镇长是死于拉尔兄弟之手,而非恶魔,但这一系列事件的起始,确实就在镇长的身上。
有始有终。
终结这一系列事件的方法,应该也在镇长的身上才对。
宋仰定了定心神,点了下头。
两人打开了屋子的大门,顿时,窒息感袭来,他们根本没办法呼吸。
对街,贾清和郑树已经屏气闯入到了封识边崖的屋子内。
他们在焦急地催促封识和边崖对他们进行指认——只要封识和边崖指认了,幽灵兄弟就得对贾清和郑树进行审问,这样一来就能成功拖延时间。但封识显然还不想做到这一步。
当宋仰和夏景打开大门,来到大街上,六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发生了交汇。
封识和边崖微不可见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他们相信彼此。
宋仰闭了闭眼,沉住气,和夏景转身就往镇长之家跑去。
镇长之家在主干道的尾部。
这一段路很长。
换成其他任何人,在屏住气狂冲的情况下,这一段路都至少需要休息两次,换两次气,才能完成。
但宋仰和夏景一口气就冲到了那里。
他们冲入了镇长之家,急促呼吸着,让氧气唤醒他们的大脑。
宋仰打起手电筒,两人飞快扫视整间屋子。
此时此刻,镇长和伊丽莎白都不在屋内,他们就和其他幽灵一样去了主干道上,这整间屋子此时都是空荡荡的。
窗边摆着一只空空的破旧花瓶。
角落里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书籍。
夏景回忆道:“贾清和边崖他们说过,白天时,镇长和伊丽莎白就在书桌边。”
宋仰快步走到书桌边,手电筒朝书本上一打。
几行优美的字体以黑色墨水书写在书本的空白处。
“要永远相信你的所思所想,相信你的直觉,做一个有独立思考的人。”
“你的大脑不会欺骗你,所以你也永远不要被其他人的言语所迷惑。”
“人类只要足够努力,就什么都可以做到。”
夏景走过来一看,很快就辨认了出来:“这些全都是镇长曾经对伊丽莎白说过的话。”
伊丽莎白显然是一个非常听从父亲的孩子。
她谨遵镇长的教诲,按照镇长所期望的方式成长,成长为了一个坚定相信自己,并且不会轻易放弃的人。
这是她能够洞悉镇长之死背后的真相,并最终得以让全镇人自食恶果的原因。
而镇长的这几行字下,就是书籍本身的正文。
宋仰和夏景飞快扫视着摊开来的这两页纸张,直觉告诉他们,线索一定在这本书上,可到底会藏在这本书的哪里?
忽然之间,他们注意到右边那一页纸上,有两行字下面有着几处小小的凹印,就像是曾经有人将笔抵在此处,凝神思考许久。
这微弱的痕迹非常容易被忽略,但幸运的是夏景和宋仰发现了。
这本书似乎是一部思辨型文学作品。
他们凝神这两行文字。
“解决问题的办法,永远都是直面问题本身,看到问题的全貌。”
作者向所有者提出一个建议:
“现在,请你试着思考,你是否能用最简单明了的文字,将你所面对的敌人概括出来。”
宋仰和夏景抬起头,对视一眼。
这恐怕就是副本所给出的提示。
夏景道:“我们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我们的敌人,就是恶魔。”
“如果要用最简单明了的文字来概括恶魔,”夏景顿了顿,“那或许就是恶魔的身份,祂的名字。”
也就是说,只要唤出恶魔的名字,或许他们就能召唤出恶魔的本体!
思及此,宋仰沉下声,开口说道:“恶魔的名字就是——”
“撒谎者!”
话音落地,两人飞快返身来到大街之上。
远处街头,幽灵们聚集在某间屋子外头,他们正在为里头的一场酷刑而欢呼。
他们在疯狂地吼着:“杀了恶魔!杀了他们!”
“杀光所有恶魔!”
——这些幽灵根本毫无反应!
这个方法没起到作用,是方法不对,还是名字错了?
两人回屋,迅速思考了下,做出了判断。
宋仰的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应该是‘撒谎者’不对,恶魔的名字不是这个。”
他又想到了什么,道:“难道恶魔的名字是‘格拉梅斯’?”
这个小镇的名字?
他们透过窗户又往外看了一眼,远方的幽灵们还是毫无动静。
不对,“格拉梅斯”这个名字依旧不对。
恶魔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总不至于要把所有镇民的名字全部喊一遍吧?
可副本根本没有提供给他们所有镇民名字的线索。
宋仰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脸色微变:“……难道我们想错了,恶魔根本不是这些镇民?”
伊丽莎白的诅咒报复了那些镇民,但是她的诅咒中,那句对恶魔的定义似乎并没有实现。
这代表了什么?
宋仰很快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这或许代表着,在这个副本里,真的存在一个实实在在的恶魔。
祂的身份是确定的,唯一的,是无法被他人所定义的。
祂到底会是谁,祂正在哪里?
夏景沉思了会儿,忽然开口道:“宋仰,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从各种迹象上来看,伊斯镇长是一个非常善良仁厚的人,他为什么会建造出酷刑室这种东西?”
宋仰一愣。
夏景冷静道:“我记得很清楚,小镇事件记录册上提到过,那间酷刑室是在伊斯镇长出事前一个月,由他亲口提议建立起来的。”
“一个善良的,温柔的镇长,为什么会想要建造出一个为了折磨他人而存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