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天空已经全黑了。
古墓最深处的一角是宽阔的石阶,一级级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竖井将沙漠地底的泉脉引入古墓。他解开束发带子,让满是沙尘的头发浸入水中。水声中,云焕忽然听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声朗朗响起——已经开始了么?他立刻拧干头发,抬臂撑住水池边缘跳了出来,轻捷如豹。“湘。”他开口,“衣服。”
鲛人少女面无表情地将他脱下的戎装递过来。
“不是这个。”云焕不满地看了一眼傀儡——毕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亲口说一遍,她根本听不懂。他自顾自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长袍,披在身上。那是师父给他找出来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样式。
毕竟,这样一身征天军团的戎装,是不能出去见当地牧民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少将雪亮的眼睛暗了一下,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穿戴完毕,云焕向着外室走去。外头没有一点儿声音。从石拱门里看出去,师父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里,闭了眼一动不动。少将心里咯噔了一下,抢身过去,急唤:“师父?师父?”他一边唤,一边抬眼四处寻找那只蓝狐,可小蓝竟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情急之下,云焕凭着记忆,按蓝狐先前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将师父唤醒。但指力才透入,便感到一股异常凌厉的剑气反击而来,将他手指弹开。那一瞬间云焕才惊觉:原来师父是在微微呼吸着——只是小憩而已。“焕儿?”慕湮睁开眼睛,笑,“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师父太累了。”记起昨夜那一场大战,云焕低下头去,“是弟子不好。总是打扰师父。”
“哪里……你回来我很高兴。”慕湮苍白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倦,“毕竟还能再见你一次,再晚点儿来,可就难说了。”
“师父!”云焕蓦地抬头看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反手探入怀中找什么,又想起刚换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装过来,他便起身奔入内室。
“小心!小心头!”慕湮担心地连连提醒。云焕从鲛人傀儡手中劈手拿过衣服,奔回师父面前,单膝跪下,从内襟的暗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双手托到慕湮面前。空桑女剑圣看着里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样的东西,诧异:“这是?”
“玉液九还金丹。”云焕抬眼看着师父,眼里涌动光芒,“徒儿特意从伽蓝帝都带来给您,您服了身体一定会好很多的!”
“咦?”大大出乎意料,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焕儿,你什么时候还学会炼丹了?你这八九年在外,都学了些什么啊。”
“这是巫咸大人炼的……我向他求来的。”云焕讷讷一笑。十巫里巫咸是首座长老,却是不大管政务,只是一心想要炼出不死药来,也不知道他炼了多少年——反正到现在虽没有不死药,倒炼出一些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灵丹,帝都的贵族、叶城的巨贾,都想尽方法想得到他炼的一粒丹药。
“哦。”慕湮将那颗金丹拿在手里看,笑了笑,“难怪你说那个什么巫彭元帅还活着——我正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来已经一百岁,原来是靠了灵丹呀。”云焕笑了笑,点头默认:“巫彭大人如今还是如四十许人。”
“比我们剑圣门下的‘灭’字诀还管用,不用靠沉睡来延缓时间。”空桑女剑圣听得有趣,侧头微笑,忽地叹了口气,“焕儿,难为你还用了那么多心。不过,师父已是快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费这些珍贵的灵药——”
闭了闭眼睛,仿佛又觉得疲倦,女子苍白的脸上有笑意:“老实对你说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过后,我自知伤势非同小可,也曾到处求访名医。从砂之国的游医到九嶷的巫祝,什么没求诊过?所有大夫都说,血脉已断,即使凭我一身武功,最多只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长时间用‘灭’来休眠,如果醒来,那么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寿命。”
“师父!”这一惊非同小可,云焕霍然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其实我该老老实实寿终正寝。反正剑客最后死于剑下,也是正理……”轻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语气却是平静,“偏生觉得有些不甘,便选了这一处古墓,用灭字诀避世沉睡。呵,那时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残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时间。偶尔被外面的魔物吵醒了,才出来替那些牧民驱赶一下——就这样醒醒睡睡,又用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云焕喃喃脱口,“师父教了我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里,师父连日督促指点,从来不曾中断。慕湮微笑起来,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把他拉起来,将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领上最后一颗扣子:“你看,长那么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将就了。外面牧民的聚会就要开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颗如意珠,可要大大糟糕。”
但帝国少将却定在原地,从背后看去,他的肩背在难以克制地震动。
“还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里现出惊人的光亮,直扑到轮椅前,“师父您还有多少时间?一年?半年?几个月?”被弟子刹那间爆发的气势镇住,慕湮茫然:“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不出三个月吧。”
“三个月……三个月。”那样的回答是令人绝望的,云焕喃喃重复,忽然回身,咬着牙一字一句,“好,师父,找到如意珠,我就带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蓝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摇头,微笑,“你也说连巫咸都没有炼出不死药,是不是?”
“不,不,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帝国少将显然被内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芒,冲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他是神,什么都能办到。我去求姐姐帮忙,让她求智者大人——”
“啪!”话说到一半,一个耳光忽然落在他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了。
云焕捂住自己的脸,怔怔看向轮椅上的女子。那么多年来,师父还是第一次对他动手。“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连忙抬手轻抚弟子的脸,眼里的焦急却依然存在,“你看你说什么疯话!我是空桑人,还是伤在你们巫彭元帅手下的。你带我去帝都?跟十巫说你是空桑剑圣弟子?空桑的大将军西京和皇太子妃白璎是你师兄师姐……你想找死么?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机会!”惊怒交集,女剑圣似乎再度神气衰竭,顿了顿,放缓了语气:“焕儿,你仔细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师父是不会和你去伽蓝城的。”
云焕没有回答,慕湮只感觉手底下军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动。但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颤抖就停止了,沧流帝国的少将抬起头来,剑眉下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方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师父教训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轻轻吐出一口气,慕湮终于微笑起来:“以后切不可鲁莽做事。牧民们外面闹了很久了,过来替师父推着轮椅,我们出去吧。”
然而云焕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将手抬起,摊开,再度将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请师父收下这枚金丹。”
不忍再拂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过,笑了笑,便当面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红一方天空。
眼看云集的鸟灵纷纷离去,匍匐在古墓外彻夜祷告的牧人们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平安过去,一声欢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欢乐的海洋。火堆边上人头济济,牛角杯、驼骨碗纷乱地举在半空,随着各部巫人颂词往天空泼洒着美酒。十二弦声悠扬,牧民们双手相挽,踏足齐声而歌,热烈澎湃,歌颂天神和女仙——在大劫过去后,第二夜便按惯例要举行盛大的宴会,答谢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么久了,怎么这次女仙还不出来呢?”一边的火堆边,一个红衣的姑娘有些纳闷地喃喃道,“以往好歹也会开了石门出来露一下面,这次难道是我们唱的跳的不够好?如果女仙不出来,我们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还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来呢!”旁边有女奴微笑着怂恿,同时示意身边的牧民附和,“族里最珍贵的两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么会满意呢?大家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边喝酒的牧民哄然应和。“为什么又要我跳……”红衣姑娘听见贴身女奴的话,虽然心里受用,却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乱转,“摩珂那丫头呢?她去哪里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师那边,调了弦就开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里果然有一个装束华贵的黄衫少女站在琴师身后,俯下身轻轻地说着什么,珠珠笑了起来,“央桑公主就开始跳吧,大家都等着公主领舞呢!”
“摩珂先唱!”忽然闹起了脾气,刁蛮少女哼了一声,却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着另一边弹着十二弦的琴师,“哼,也不害臊,丢下我不理,整天去缠着别人——一个流浪的瞎琴师,一副娘娘腔,也值得这样巴结……”
“呀呀,冰河琴师是多么迷人,竟然让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显然和两位公主很熟,调笑着去拉央桑的手,“来来来,跳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不跳!”央桑却依然耍脾气,一跺脚,大声,“要那个瞎子弹起琴来,摩珂先唱!”声音有些大,那边火堆旁的人显然听见了,那个正在低头调琴的琴师抬了抬头,他身后站着的黄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头看着妹妹那边,蹙眉。
“央桑!不许无礼!快出来跳舞。”僵持的气氛中,忽然传来威严的喝止,众人簇拥中,一个中年人手持酒碗转了过来,牧民纷纷鞠躬,口称“罗诺头人”。曼尔哥部落的族长这次亲率族人赶来这里主持盛会,却看到女儿在这里使气,不由皱眉,然后转头向着另一边招呼,“琴师,弹琴!摩珂,别光顾着说悄悄话,唱起来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铃鸟啊!”
旁边的牧民听到族长开口,一起欢呼起来,哄然叫着:“火!火!火!”
“是的,父王。”黄衫的摩珂公主脸红了一下,恭敬地答应着,然后低声对琴师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会弹那一曲《火》么?”
盲眼的琴师微微一笑,也不答应,只是将手指按上了琴弦,轻轻一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所有牧民觉得在琴声响起的刹那间,荒野上所有燃烧的篝火陡然一盛,向上跳跃起来。“真棒!”摩珂公主看着面前抚琴的男子。火光明灭,映着他的脸,微阖着双眼的琴师面目俊美,有着大漠中人没有的优雅气质,修长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向所未有的儒雅悠闲,竟不似一个流浪琴师所有。
“唱啊,我们的天铃鸟!”女子只是微一沉迷,耳边牧民的欢呼便响了起来,伴随着有节奏的拍手声催促着。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师,终于垂手站起,面向西方空寂之山,举起双手,吐声开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样的天籁一出,整个旷野陡然寂静。歌声清冷而甘冽,如风送浮冰,仿佛冰川在绝顶融化,汩汩流入荒漠,汇成赤水,滋润万里荒漠。大漠上三个部落里的人都知道曼尔哥部族长的大女儿是大漠中的天铃鸟,如果说赤水是滋润荒漠的唯一源泉,那么她的歌声就是人们心里的甘泉。
罗诺头人赞许地看着大女儿,对着央桑做了一个手势——虽然没有儿子,可这两个女儿,就算在三个部落的五十多个头人里,也足以让他自豪了。
红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亲的命令,只是侧头全心全意地听着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声未发之时,忽然足尖一动,一步便跳到了场地中心。那样轻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哄然叫好,但一动之后,央桑便又不动了。所有人也就屏住气,在天籁般的歌声中静静注视。
夜幕下,那个流浪的琴师漫不经心地拨着弦,凌乱低微,宛如日出前即将消失的薄薄雾气——竟无丝毫节奏,只是那样弥漫着、弥漫着。舞者的剪影衬在一片红色中,她提裾而立,秀颈修臂,随着一个个音符,慢慢开始动起来。
弦声越来越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篝火忽然亮了起来。在第一个重音传出的刹那,伴随着摩珂唱到第二节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个回身——回身之间,手提的裙裾忽然散开,宛如盛开的红棘花般艳丽。
忽然间,她的脚下便踏出了清脆的节奏,让原本散淡的音乐猛然一震,被注入了如火的激情。冰河显然有些意外,手指在弦上一顿,继而唇角浮起一丝笑,手指迅速拨动十二弦,转瞬便跟上了舞者的节奏。
红衣少女裙裾飞扬,而裙下修长的双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节奏,回转之间神采飞扬,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红日初升。纤细双脚敲击出的节奏中,裙裾在身侧飞散和聚拢,衬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阖乍开的红棘花中舞动,说不出的美艳凌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热烈美丽的舞姿显然刹那间让大漠上的牧民们燃烧起来,欢呼叫好声风一样四起。也不知是谁带头,跟随着红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着手,围着一堆堆篝火踏歌起舞。
那样的欢呼中,歌声已经听不到了。摩珂看着妹妹已经带动了盛宴的气氛,便知趣地在众人的欢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师身后。
“你妹妹跳得很美……”琴师也停止了抚琴,手指压在弦上,低头微笑。
“是么?”本来任何对央桑的称赞都会让她同样开心,可这一次摩珂却笑不出来,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低声反驳,“你……你又看不见。”
“听都听得出。”那个叫冰河的琴师笑着,低头拨弦,“不过摩珂公主的歌声也不输给她呢……只是为什么唱得心不在焉?难道你不敬爱天神么?”摩珂的脸陡然红了一下,但大漠上的女儿还是老老实实地细声承认,“我觉得——你比天神还好看。”手指陡然在弦上划了一下,琴师微笑着抬头,黑色的长发从额上垂落下来,掩住他微阖的双目:“多谢公主夸奖——对一个流浪琴师而言,被人拿来和天神相比,实在是会折福的。”
摩珂想了想,退让了一步,却坚持:“至少这个大漠上,都没有冰河那么好看的人!”
“公主没有见过罢了。”琴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那个笑容渐渐有些看不到底,“您没看过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脸啊。那可是能引来‘倾国’之乱的美貌呢。”那边两人絮絮低语,这边起舞的红衣少女再度瞥见,跺脚的声音更大了。
“呀,冰河多么好看!公主可是赌气了。”正过来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边跳边笑,看向一边和摩珂公主低头细语的琴师,赞叹,“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对呢。哪里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脸呀,那么白,女人也没那么秀气!”央桑不忿,一边用力跺脚跳舞,一边恶狠狠挑刺,“还有手,那么软那么长,一看就知道不是马背上的男子汉!只会弹弹琴,给他一把刀都拿不动。”
“啊,原来……央桑公主喜欢勇士啊。”央桑气愤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却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调笑,“我回头就禀告头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会……都会欢呼着拿起刀枪,来曼尔哥部落为公主比武决斗呢!”
央桑显然很喜欢听这样恭维的话,哼了一声,舞得更疾:“才不要那些粗鲁难看的家伙!个个只会和沙狼一样噬来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脚步了,干脆停下,由着央桑在人群中独舞,弯下腰大口喘气,“那可难找咯……可别嫁不出去,快点儿去求天神从天上降下一个来给你吧……”
“哼。”央桑的脸也微微泛红了,扭头哼了一声,手指转出曼妙的动作,带动脚下的舞步,如一朵红棘花般盛放在人群中。
忽然间,她脱口“啊”了一声,仿佛被定住身一般不动了。
“怎么了?怎么了?”女奴珠珠吓了一跳,“扭到了脚么?”然而央桑公主没有回答。在女奴发觉公主的双脚完好无损,抬头诧异地询问时,忽然听到旁边的人群一下子沸腾了,爆发出阵阵欢呼:“女仙!女仙!”
只见火光明灭中,古墓的石门轰然打开,漆黑的背景下一袭白衣飘然出现,宛如天外飞仙。所有牧民都欢呼着,俯下身去行礼,将酒碗高高举过头顶。
女奴连忙同样俯身,同时想拉公主下去——可央桑公主仿佛僵住了,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时候,依然直直站着,直视着古墓洞开的门。
女仙身后,侍立着一个白袍男子,英朗挺拔。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听到我的话了。”央桑脱口低呼,但女奴不敢抬头,只是拼命拉着她的裙角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公主拉下去。这样对女仙不敬,回头可要被罗诺头人狠狠责罚的。但红衣公主茫然的声音只是一刹那,再出口时已经变为狂喜:“天神听到我的话了!”
“焕儿,你看,多么漂亮,”石门一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丛丛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红衣少女,慕湮微笑着赞叹,“这是沙漠上最漂亮的姊妹花。”
红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红棘花开放,裙裾下的双脚敲击出动人的节奏。扬眉回顾时,决然瞬息,宛如惊鸿一瞥;低眉提手时,舒缓悠长,宛如弦上低吟——而动静不止的举手抬足之间,旁观者陡然便有一种恍惚:仿佛时间随着舞者的动作,在加速或停滞。
然而云焕只看了一眼,便弯下腰来轻声:“要出去么?师父?”
慕湮微微点头,站在她身后的年轻军人走到她身边,稍微用力,便将女子连着轮椅从古墓的石阶上抱了下来。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走来和他们欢聚,所有牧民欢呼起来,声音惊天动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纷纷围了上来,俯身亲吻她的衣角,表达多年来受到庇护的感激之情,人越围越多,最后竟寸步难行。
“我不是什么女仙……不是什么女仙,”对于那样热烈的回应,慕湮把衣角紧紧攥在手里,忙不迭地解释,“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女仙!不要这样!”
但那些牧民哪里会听女子的分辩,依旧疯狂地拥上来,试图碰触她的衣服和脚,轮椅被不停地推来推去,根本不受她控制。
“焕儿,焕儿。”实在没有办法招架,慕湮苦笑着,下意识地回头寻找弟子的身影。“师父,”一直站在师父身后的云焕立刻俯身过来,伸臂挡住了那些狂热的牧民,抬臂握住了光剑,低声,“要弟子为你赶开这些人么?”
“不用,”慕湮苦笑摇头,“带我去见罗诺头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说会好一些。”
“好的。”云焕微微弯腰,再度将师父连着轮椅轻轻抱起,也不见他发力,只一点足便掠过丛丛篝火,落到了罗诺头人所在的火塘边。那样的距离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骁勇的年轻勇士也不能一跃而过,而这个白袍青年抱着一个人,居然轻松落下。那样矫捷如鹰的动作让在场的牧民一时间目瞪口呆。
“罗诺头人。”在轮椅轻轻落到地上时,慕湮微笑着开口,“又见到您了——这一年来收成可好?子民可好?身体可好?”
“啊?好,好……”罗诺头人也一时惊住:年年率领牧民来这里,但还是首次看到古墓里还有第二人出现。他讷讷点头,不停地打量着站在女仙身边的这个年轻人,满肚子的疑问,却不敢贸然询问。
“这位是……”慕湮顺着族长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绍,忽觉云焕的手轻轻触了她后背一下,便只是微笑着接下去,“是一个路过的好人,帮我打开了石门出来见你们。”
“哦。”认出来人有着冰族的外貌,罗诺头人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再看了云焕一眼,心里对冰族中居然还有“好人”大感惊讶,却也不敢反驳女仙。只对着族人一声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这位贵客。
女仙的旨意和族长的命令是高于一切的,立刻有无数酒碗举了过来,大漠上的牧民们用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着对来客的欢迎。但在大家围上去之前,央桑推开族人,端着酒碗走在最前面,开始唱起了祝酒歌。那个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姐姐,可以拥有最动听的歌喉去对这个年轻来客歌唱,得到他的青睐。
看到公主亲自上前敬酒,牧民们自觉地退后了,然而云焕看了一眼端着酒前来的红衣少女,听着听不懂的热情曲调,却有些为难地停住了手——自己向来滴酒不沾的。可微一迟疑,央桑的歌声却越发急切了,牧民们四面发声应和。
“怎么?”慕湮本呆和罗诺头人吐露寻找如意珠之事,此刻听得周围牧人起哄,诧然抬首。“没什么。”云焕忽然间把心一横,接过酒碗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好!”在他倒转手腕,将空碗展示给牧人看时,周围爆发出了一阵叫好。云焕只觉胸腔中有烈火直烧上来,他勉强运气,压住胸中的不适。央桑嘴角浮出满意的笑,从旁边女奴珠珠手里接过了满满一碗酒,又开始曼声歌唱。
无论如何先要顺着这群牧民,虽然胸口烦闷,云焕仍然蹙眉抬手。“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再灌他喝酒了。”他的表情逃不过慕湮的眼睛,恍然想起弟子不会喝酒,空桑女剑圣微笑起来,从他手中拿过了酒碗,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算是礼节,对罗诺头人开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罗诺头人看到小女儿端着酒碗唱歌的情态,便知向来高傲的央桑动了心,正在头痛如何把这个胡闹的女儿拉开教训,听女仙如此吩咐,便借机发作起来,叱喝:“央桑!快别在这里凑热闹了,还不给女仙献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围的牧人一起鼓掌,有节奏地大声喝起彩来。
央桑虽然受了父亲训斥,但听到要她表演舞蹈,却也正中下怀——虽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来,这个大漠还没有超过她的!
“你会不会跳舞?”放下酒碗,红衣的小公主对着云焕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请面前这个高大英武的青年人。这才是天神赐给她的人呢!鹰一样矫健,豹一样轻捷,拥有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姐姐的那个琴师和草原上那些牧民不知好上多少倍!大漠女儿向来洒脱,从不懂掩饰,伸手邀请:“来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围的牧民听到这个邀请,更加高兴,用热烈的欢呼和有节奏的鼓掌来表示对这位贵客的欢迎,声浪一波波涌来,不容抗拒,“火!火!火!”
“罗诺头人,别为难他,”虽然只是稍微啜了一口,但牧民酿的烈酒仍让慕湮苍白的脸烧出了红晕,她笑着为弟子解围,“他不会……”
“我会!”眼看师父已是第二次为自己对别人请求,更因那一碗烈酒的效力,云焕脱口便是答应了,将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群。
慕湮也一时愕然,忽然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是在逞强吧,焕儿会跳舞?在军中,难道除了步战、马战、水战之外,他还学过跳舞?
然而空桑女剑圣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墙下,浮华却严苛的阶层有着他们自己的交游方式。贵族中无论男女,对于舞蹈、辞赋或乐器,自小都受到严格的教导,少年时便随着父母出席各种盛宴,为家族争得声誉——十巫中最年轻的巫谢,自小便精通诸般技艺,有天才之称。云家虽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势挤入皇城的贵族阶层,为了打破和其他门阀之间的隔阂,在镇守帝都的时间里,除了日常操演,少将也常在觥筹周旋之间。
远远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群后,看着骄傲的妹妹一反常态端着酒碗去向这个陌生的来客唱歌,又拉着他跳舞,不由诧异地“啊”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央桑那小妮子,就这样动了心吗?”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她没注意到身边冰河的手在弦上剧烈震了一下,长发下,清秀苍白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震惊。
“琴师!琴师!”在白袍贵客走到场地中间开始舞蹈前,所有人齐声大喊,呼唤乐曲的配合。但摩珂回首之间,却发觉身边的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凭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四顾,寻找那个无声无息离开的琴师,却惊讶地发现在人堆中再也找不到盲人琴师,连和冰河一个乐团的流浪者们都不见了。
即使没有乐曲,那边的舞也已经开始了。
在跳跃的火光里,借着酒兴,云焕没等曲声开始,忽然间就侧身抬手,双手交击,发出一声断喝。然后蓦然转身,抽出光剑。不同于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华丽烈艳,这一舞却是洗练硬朗的。
没有多余的举止,没有伴奏的音乐,有的只是最简单有力的动作。英姿勃发,干脆果断,乍看之下宛如阅兵操演——那便是流传于帝都的舞蹈:《破军》。每次宴会后,征天军团内的年轻贵族战士便会乘兴起舞、联剑踏歌。
那样接近于“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门中的贵气之外,更带有军中的英气。
大漠上的牧民们从未看过这样的舞蹈,个个都停止了喝酒喧闹,看着暗夜火旁抽剑起舞的年轻人。那样雄鹰般的风姿和气度,让马背上的民族产生了强烈的认同。
起初只是一个人的舞。渐渐地,便有几个善舞的年轻牧民加入。黑暗里仿佛有了马踏清秋的劲朗和飒爽,融合了九问的姿势,舞者举手抬足间英气勃发,顾盼如惊电交错,令人不敢逼视。云焕只觉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将长久的隐忍克制燃尽。手掌的交击、脚步的踩踏、低沉的呼喝,一切在风沙狂舞的旷野里进行着,宛如雷电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铁骑驰骋于原野。
“好!”“好啊!”哄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迈热情的牧民再度沸腾了起来,个个扔了酒碗,站了起来,跟随云焕击掌的节奏,开始歌唱。
那边慕湮刚将如意珠的事起了个头,正准备和罗诺头人细说,听得那样的喝彩声转过头去,不知不觉也看得呆住。侧头凝望着暗夜火边起舞的弟子,忽然间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觉——真是变了……这次回来的焕儿,身上有着如此深远的变化,再也不同于昔年那个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呀……”曼尔哥族长也看得出神,喃喃道。
“当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骄傲地扬起头。
罗诺头人摇头叹息,遗憾:“可惜是个冰夷。”话方出口,忽然想起这个人是女仙带来的贵客,罗诺头人连忙住口。但慕湮显然听见了,虽然没说什么,明澈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黯然——即使在这样万众欢腾的盛宴上,种族仇恨的阴影始终存在,恍如一只利爪高悬在众人的头顶。
“女仙,您说您需要的那颗珠子是纯青色的、大约一寸大、会发光么?”再不敢乱说什么,罗诺头人恭恭敬敬地鞠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样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凝碧珠……”慕湮脱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阵恶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么东西,“不是凝碧珠。那颗珠子不是用鲛人的眼睛制成的。”
“那是——?”罗诺头人不得要领,搓着手讷讷。慕湮想了一下,也不直说那是龙神的如意珠,只是道:“那青色的珠子上面,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泽,还有,如果埋在地里,便会有甘泉涌出。”
“有甘泉涌出?”罗诺头人精神一振,朗笑站起,“那好办,那好办!大漠里头,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传令族里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烦头人了……”慕湮笑着在轮椅上欠身,还是第一次带给人麻烦,她心中有些不安,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能否在一个月内给回信呢?”
“一个月……好。”曼尔哥族长搓着手,咬牙答应下来,“女仙但凡有所吩咐,大漠上哪个人敢不尽力?大家拼了命出来,也会找到那颗珠子。”
“如此,多谢族长了。”女剑圣吐了口气,转头去寻找弟子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