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那封传向伽蓝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哥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但因为师父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彷徨。
古墓的门忽然开了——轰然洞开的古墓大门里,站着骷髅般满身脓血淋漓的鲛人。
毒应该已经侵入了心肺,腐蚀了每一块肌肉,去而复返的复国军右权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气的,炯炯逼视着手握重兵、包围了古墓的沧流少将。“如意珠在这里,放了曼尔哥人!”腐烂见骨的手握着宝珠,骷髅缓缓开言。
“寒洲,你到底还是回来了?”看得如意珠重入彀中,云焕一怔,掠过百感交集的神色,却在马上纵声长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斜视着返回的寒洲,冷谑地一笑:“你猜,我会不会守诺呢?”
“穷寇莫追。”右权使的眼睛同样冷定,“少将在讲武堂里不会没有受过训导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数百人,你即将回京复命,何必多费精力?”
“哈……说的好。”云焕冷笑点头。他将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残余牧民惊惧的注视下,马鞭霍然挥出——鞭梢点到之处,大军退后,让出了去路。
“不过,”少将的鞭子指住了寒洲,冷笑,“右权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带着如意珠回来,就没想过还能逃脱。”那个全身露出白骨的鲛人站立在墓口,一双眼睛静如秋水,看着幸存的曼尔哥牧民扶老携幼地从古墓中鱼贯走出,踉跄着爬上马背、准备离去。
“不错,复国军果然是不怕死的好汉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乱的惨烈,云焕颔首赞许,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满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妇人之仁了一些。嘿,为了这些不相干的沙蛮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们鲛人奋斗数千年,只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气不继、寒洲扶着石壁断续回答,“但是,怎忍为了本族生存,却让另一族灭顶?”
那样低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镇住了所有上马准备离去的牧民。原本不是没有怨恨的……当知道鲛人确实冒充流浪琴师、混入部落执行计划时,所有曼尔哥族人对这个给他们带来灾祸的鲛人恨之入骨。化名为“冰河”的右权使和湘接上头后迅速离去,没给牧民留下半句话——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时,都无法说出他的下落。那时看着父亲死去,被毁去了声音的她不是不怀恨的。
后来,穷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冲入古墓求救,却看到了已经成为石像的慕湮——女仙飞升了。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然而就在那时,地底冷泉忽然裂开,那位给全族带来灾难的“冰河琴师”去而复返——从剧毒的河流里泅游数百里,复国军的右权使带着如意珠返回到这个古墓——只为解救不相关的另一个民族。
“冰河,冰河!”看着那已经溃烂的骷髅,把妹妹抱上马背、准备离去的黄衣少女忽然痛哭,用嘶哑的嗓音地呼喊着那个虚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马背,奔向那个垂死的鲛人战士:“冰河,冰河!”
“姐姐!”红衣的央桑在马背上呼唤,大哭,“回来!回来!”
“你们走吧!”摩珂用已经哑了的嗓子竭力大声回答,“央桑,墨长老,带着大家走!去得远远的!沙漠上有的是绿洲泉水、有的是羊儿马儿成长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能在苏萨哈鲁重逢!”
“摩珂公主!”族中的长老颤巍巍地开口,却被摩珂一语打断:“我是不跟你们走了的!”居然要留下来和那个鲛人在一起么?
云焕微微一怔,看着那个曾经有着天铃鸟般歌喉的黄衫女子,却不阻拦,只是举起鞭子一挥,厉叱:“数到三,再不滚就放箭!”
“姐姐!”折断了双腿的央桑扒在马背上哭叫,云焕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马奔回古墓,寒洲也是呆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将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声音却是放得极轻,“我是必死了的……等会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云焕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旁边狼朗挥了挥手,身后一片调弓上弦之声。“走!”曼尔哥族中的长老在最后一刻下了决断,一把拉过哭闹不休的央桑公主,嘶声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风沙卷起,数百骑裹着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云焕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冷笑,掉转手腕、长鞭直指向破围而出的牧民,厉声下令,“放箭!”
狼朗一声应和,手臂画过之处,漫天劲弩如黑色的风呼啸射出,将那一群踉跄奔出的牧民湮没!背对着敌人的牧民根本来不及还击,如同风吹稻草般折断在大漠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惊变起于顷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顾一切地惊叫着,扑向中箭堕马的红衣妹妹。然而“夺夺夺”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拦了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没有得到少将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杀这个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云焕!你出尔反尔!”寒洲厉声怒喝,“过来杀了我!不要祸及无辜!”
“我本来就是出尔反尔的人。”马背上的白袍少将冷笑起来,冰蓝色的眼陡然亮如军刀,“祸及无辜?你们复国军手段也忒狠毒啊!有什么资格谈‘祸及无辜’四个字?!”
“湘那个贱人在哪里?”云焕忽地咆哮起来,一箭射杀了一个奔逃的牧民,转头对着寒洲怒喝,“在哪里?把她交出来,我就放了这群沙蛮子!”
仿佛彻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将,鲛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掠过嘲笑的光:“她?她是不会回来的……她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放过牧民。湘已经走了!”云焕眼里冷电闪烁,忽然间回头、从鞍边抓起一张劲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贱人逃去了哪里?”少将厉声喝问,弦如满月,对准了痛苦地抱着肩膀的摩珂公主,杀气凛冽、毫不容缓,“告诉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只刺猬!快说!”他语速极快,说话之间又一箭射向摩珂的左肩!
“湘没说错——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脸上有了一种苦笑,忽然厉叱,“你就在你师父灵前、这般屠戮无辜?她在天上看了也不会饶恕你!”当头棒喝。云焕呆住,只觉有雪水兜头泼下,灭尽了一切杀气。趁着这个空档,寒洲对着摩珂一声低喝:“夺马,带着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惊抬头,却只见寒洲身形一晃、已经欺近云焕马前,手中迸出一线寒光直射云焕咽喉!那一瞬间,鲛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动作迅捷狠厉,瞬间掠过众兵逼到了主帅面前!出手之轻捷准确,决不像一个被毒药腐蚀得露出白骨的人。
云焕只是刹那失神,没料到这个鲛人居然不要命地扑过来,一时只来得及在马背上迅速后仰,只觉脸上刀气如裂,堪堪避过了寒洲手中的飞索利刃。只那么一缓,摩珂已翻身上马,马蹄翻飞掠过沙漠,俯身抓起中箭的央桑,绝尘而去。
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寒铁长弓拉开,一箭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军刺杀主帅,如入无人之境!这个复国军的右权使,重伤之下居然还有如此力量?那样一惊之下,所有镇野军团的士兵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鲛人身上,看到寒洲已掠到云焕马前不足三丈,狼朗同时喝令,四围箭如风暴卷起——但令人吃惊的是,就在发出惊动千军的一搏之后,寒洲的速度忽然变缓,出手变得衰弱。
无数箭簇刹那射穿了他开始溃烂的身体。“住手!”看到鲛人的眼睛,云焕陡然明白过来,厉声喝止,“住手!”那是濒死的全力一击,所以没有后继!这鲛人的一击不是为了求生,而正是为了求死。只为暂时镇住所有人,以换取异族的一线生机。
但喝止已晚了。四军惊动的刹那、箭雨吞没了寒洲。当黑色的暴风过去后,四野里一片寂静,所有人注视着沙地上的复国军战士。寒洲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失去力气,却始终无法倒下——长短的箭簇支撑住了他已经不成为“躯体”的躯体。
“寒洲……你?”被那样义无反顾的气势所震慑,刹那间,云焕眼神微微涣散,勒马,但那迟疑不过一瞬,少将目光立刻重新尖锐起来,跳落马背,迅速拉起了寒洲,厉声追问:“湘呢?湘逃哪里去了?快说!”长长的箭羽隔开了他的手,对方肌肤上溃烂的脓液流下来。垂死的人侧头看着黄尘远去的大漠,再看了看云焕枭厉的脸,忽然微微一笑。鲛人的脸在毒液里浸得溃烂流血,那一笑异常可怖,没有半丝这个民族天赋的俊美。
然而那样的笑容里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居然让破军少将刹那间一震。“其实……当日湘对慕湮剑圣下手,大错特错……只求一时之利、却不顾后患是如何可怕……你、你这种人,一旦失去了缰绳,将来会……”没有回答云焕的逼问,寒洲和着残余呼吸吐出了几句在心里存了许久的话。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但抓住濒死之人的手,厉声追问:“湘去了哪里?”
“湘……呵呵,”寒洲眼里的光芒渐渐涣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只有她那样的性格,咳咳,才能对付你这样的人……”
“湘去了哪里!”云焕终于忍不住地暴怒起来,厉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胁的了——
“湘么……”寒洲眼里的神采在消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她去了哪里,如意珠就在哪里……”
“什么?”听得临死前那样奇怪的呓语,云焕一怔。“无论去了哪里……到最后,我们鲛人都会化成云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寒洲的眼睛缓缓阖起,身子向前一栽,无数箭簇顶着地,透体而出,人却终不倒下。一阵猛烈的风沙席卷而来,呼啸过耳,带走了一生浴血奋斗的灵魂。
杀戮终于结束,云焕坐在苏萨哈鲁的广场上,定定看着手心的战利品。
碧绿色的珠子在云焕指间滚动,苍白干裂的手上尚自沾染着干透的黑血。直径不过寸许的珠子握在手里,感觉凉意直透骨中。
纯青色的珠子,迎着光看似乎有碧色隐隐流动——这就是付出了那么多生灵和鲜血换来的东西?云焕刹那间握着珠子,有点失神。
空荡荡的寨子里只有风呼啸的声音,到处都是堆叠的尸体、被拦腰斩断的马匹牛羊和插满了乱箭的房屋。这一片废墟上流满了鲜血,到夜来、定会吸引那些鸟灵魔物云集而来,然后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黄沙彻底埋没——如同五十年前博古尔沙漠中兴盛一时的霍图部。
副将宣武和狼朗队长带着镇野军团在废墟上搜索,云焕却一个人坐在村寨中心广场的旗杆下,低头看着手握的如意珠。风沙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将出神地仰着头,看着碧蓝高旷的天空里飘来的一片孤云。
海国的传说里,鲛人死去后、都会化为云升入天空吧?
寒洲……那个鲛人、如今是否获得了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将,战场清扫完毕,是否拔营返回空寂城?”耳边听到副将的禀告,他挥挥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战斗结束的刹那,仿佛杀气忽然消解,帝国少将眼里妖鬼般的冷光暗淡下去,换之以极度的疲惫。
终于结束了……如意珠握在手里的时候,内心坚硬的壁垒仿佛咔啦碎裂。“复国军右权使的尸体,如何处置?”宣武副将看过云焕暴烈的一面,此刻战战兢兢,事无巨细地请示。只怕一个不小心、又会惹怒这尊杀神。
“一个蠢材……在毒河里潜游了那么久,就为了回来送命。”云焕低声喃喃,想起石门洞开那一刹、寒洲满身脓血的样子,以及最后一刻脸上奇异的微笑——那种超越了生死爱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后一刹变成匕首,深深扎入了少将空洞漠然的心里。
一个鲛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那个笑容、居然和师父脸上的遗容一模一样——那是令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东西。
“带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里。按照鲛人习俗水葬。”云焕站了起来,烦乱地下令,顿了顿,厉声补充,“不许毁坏尸体——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凌迟处死!”
“是!”宣武副将恭谨地领命退下。旁边狼朗听了,略微诧异地抬头看了这个脸色苍白严肃的破军少将一眼。
“回城!”云焕不想再在这个尸体横陈的修罗场上多呆,翻身上马,“回空寂城!”马蹄踏动黄沙之时,手握如意珠的少将转过头,不易觉察地抬头看了看天——那一片孤云已经没有了踪影。
半夜时分,大漠上冷得彻骨。
狼朗的甲胄上结上了薄薄一层冰,稍微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但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动身体,恭恭敬敬地等呆在古墓外。
分明已经完成任务、可破军少将却没有急着返回帝都复命。这几日带着士兵来这个曼尔哥人的圣地,吩咐众人在外头等候。第一二日、每天傍晚云焕开门出来,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水草和几具曼尔哥部牧民的尸体。第三日起,少将再也没有清理出尸体,却依然一进去一天。外头守着的士兵心下疑惑,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不敢相互间交头接耳。
只有狼朗心里是明镜也似。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么,这片大漠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来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个被他们视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是隐居于此的空桑前代剑圣:慕湮。
几十年前,荒漠的盗宝者里曾经有过“白衣单骑”的传说。那些凶狠的盗宝者都说:百年来这片博古尔大漠上游荡着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手中操纵着闪电化成的利剑,一击便让鸟灵沙魔辟易。在白衣单骑的女子游荡于荒漠的那段时间里,便是最凶恶的盗宝者,都不敢肆意杀戮。
那个“白衣单骑”的传说、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之后。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与巫彭元帅一战后血脉衰竭,空桑女剑圣从此隐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里,进入了断续的长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圆之夜、空寂之山上恶灵杀戮牧民时,她才会被号哭和祈祷惊动,出来驱恶除妖。于是,她又成了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这片荒漠上,注视着那一道闪电般的光华已经十四年。
巫彭元帅庇护了这个遗族的孩子,让他不至于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岁时,巫彭大人便将他安排进了空寂大营的镇野军团中,当上队长。觉得巫彭大人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他等呆着进一步的指派——然而元帅要他做的,竟只是在这片广漠中,监视着一个古墓里的残废女子。
每年一次,他伪装混在那些牧民中,抬头看着半空中和鸟灵混战的女子,看着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雪亮闪电。被那样的剑技和身姿所震惊,他忽然明白了:难道,那古墓里的人……就是巫彭元帅所倾慕的么?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国元帅吧?
而胡思乱想的年轻军人不曾知道:正是与这个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锋,被所有战士视为神的元帅才失去了一只手臂!
他受命监视了这座旷野里的古墓十四年,将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岁月耗费在观望中,而且莫名原因。他一直是个旁观者,看过无数不相关的生命起落。
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戏,其中居然有一个冰族的孩子。那个坐着轮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门口微笑,指点着那个冰族孩子的剑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经常要停下来歇息——在她歇息的时候,那个孩子便捧着剑站在轮椅后面,安静地注视着师父、阴郁的眼里对别的东西视而不见。
因此,在那个少将来到空寂大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学剑的冰族少年——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一双阴郁的眼睛一如当年。那个瞬间、他霍然明白。原来自己只是巫彭元帅深埋的又一步棋……直到云焕走到了“破军少将”这样显赫的位置时,才显露出了自己十四年观望的含义所在。
所以,在元帅紧急密令他探察墓内情况的时候,狼朗丝毫不意外。
在周围战士眼睛里都露出疑惑的时候,也只有他丝毫不动容,看着少将进入古墓。他知道墓里的那个人是谁——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大漠深夜的冷风吹在甲胄上,冷彻入骨。
就在狼朗忍不住开始轻轻跺脚的时候,忽然眼角掠过了一丝白光。他诧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里划过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却是向着这边坠落的,在眨眼间一闪而至,准确地落入了古墓那个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觑。只有狼朗变了脸色——在光芒没入窗中的一刹、他看清楚了:哪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个白衣白发、骑着白色天马的女子!身影是虚幻的,刹那间穿过了狭小的窗口,没入古墓!
空桑的冥灵军团?
“少将!少将!”狼朗大惊,迅速扑到墓门口,单膝跪地,“空桑人来了!”此语一出,全军耸动,刀兵出鞘声里、却只听云焕声音沉沉从墓里透出:“原地呆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内弥漫着森冷潮湿的水气,只有最深处有暗淡的烛光透出。
云焕霍然回头、注视着暗夜里纯白色的女子。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肤,身畔牵着白色的天马。整个人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柔光,虚幻得不真实,如一触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时,来人双肩一震、忽然间以手掩面。
少将看着女子身侧那柄佩剑,眼里闪过迟疑的光:“你……是白璎?”
白色的女子不易觉察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看着古墓深处穿着少将军服的冰族战士,薄唇抿成一线。“你是谁?”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杀气的军人,白璎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排斥。
“我是云焕,白璎师姐。”打量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云焕心里杀机一动,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平静地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
“我不是你师姐——师父并未将剑圣之位传承给你,你已被逐出门墙。”白璎冷淡地回答,忽然间她惊觉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焕,脱口惊呼,“所以你把师父杀了?是你把师父给杀了?!”
“不是我!”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死,一拳捶在身侧石壁上,石屑纷飞。他厉声分辩:“不是我!我没有杀师父——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不知为何,那般盛怒的声音到最后却低了下去。云焕颓然后退、用手支着额头。“是我。”他忽然安静下来了,抬眼看着来人,“是我害死了师父。”
在接触到那样的目光时,白璎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为何感到某种恐惧,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说到底是我害了师父……”指缝里的那双眼睛冷了下来,云焕的声音犹如梦呓,“所有都是我带来的——弄脏了这座古墓……怎么也洗也洗不干净了。”白璎诧异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后看到了四处散落的布团和水桶。地上、四壁甚至屋顶都是湿的,显然这座古墓里有过惨烈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人曾花了无数的力气,试图彻底清洗这里,直至疲惫不堪。
“果然不是你。”忽然间她就确定了,脱口道,“是谁?”
“一个鲛人。”云焕眼里又露出那种锋利的光芒,“但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这个仇我来报!我不会假手他人,也不许你和西京插手!”
“鲛人?”白璎一惊,然而看到那样的眼光、却知道决问不出什么。
“既然你不愿认我当同门,我也不稀罕这个师姐。除了师父,我并不承认师门中其他任何关系。”云焕站直了身体,看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我们注定要成为对头,但至少不要在这里拔剑——师父不希望看到同门相残,我必不会逆了她的意思。但我决不是个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来送灵。”白璎不动声色地回答。
“送灵?”云焕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哦,我倒忘了你们空桑人的风俗!”
“离师父仙逝已经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灵之日,若不按空桑习俗诵咒燃香,人的魂魄便无法通过北方尽头的九嶷,去往彼岸转生。所以我连夜赶来。”白璎眉间肃穆,“只可惜西京师兄还在泽之国,无法分身前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惜冒险从无色城赶来。倒也难得。”云焕沉吟着遥想大陆另一边密布的战云,眉间不知不觉又拢上了白璎极度厌憎的杀戮表情,“西京在那边是被飞廉缠住了吧?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
“我要开始送灵了。”截口打断,白璎冷冷看着云焕。然而沧流少将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张轮椅上沉睡的人,声音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先帮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璎诧异。
“师父左颊上溅了一滴血,”云焕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师父她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的——帮我擦掉它……请。”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那是他几乎从未用过的字眼。
被那样专注而梦呓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的脸颊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红。她诧然脱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脏……根本不能碰。”云焕苦笑起来,“而且,小蓝也不让。”顺着他的指尖,白璎看到了一团蓝灰色的毛球蜷缩在轮椅的顶端,从慕湮的肩膀后探出头来,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水边交谈的两人。
“那是什么?狐狸?”第一次来到古墓的女子有些惊讶。
“师父养了十几年的蓝狐。”云焕简单地解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它会让我近身?”白璎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小动物警惕的眼睛。
“应该会。小蓝很聪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焕忽地轻叹了口气,眼里有复杂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种和师父相似的气息。”那样的话让白璎微微一惊。就在那个刹那、一直盯着她看的蓝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闪电般蹿了过来,想要扑入她怀里。
但冥灵女子的身体是虚无的,蓝狐穿过了白璎的身体、落在冷泉里。
湿淋淋的蓝狐回头看着白璎,仿佛明白了什么,黑豆也似的眼里,有一种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经死去的冥灵……这个前来送师父的女弟子,其实已经比师父更早地离开了这个云荒。
“师父……师父……”恭谨地拭去了颊边的血,感觉触手之处的肌肤居然坚冷如玉石,白璎跪倒在水中,凝视着一生都未谋面的师父,眼里泪水渐涌,“您看到了么?我是二弟子白璎……我来送您去往彼岸了。愿您来世无忧无虑、一生平安。”无忧无虑,一生平安——空桑女剑圣一生倥偬,竟没有过真正无忧快乐的日子。白璎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闭目合掌,开始念动往生咒。
作为空桑六部之中白之一族的王,白璎的灵力是惊人的,她跪倒在古墓里,严谨地按照着空桑古法进行送灵,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虽不明白空桑人的习俗,云焕依然跪倒岸边,凝视着墓室内死去的人。
忽然间,仿佛有风在石墓内流动,唯一的一盏灯灭了。
对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让云焕在瞬间按上了剑。然而下一个刹那他的手就由于震惊而松开,惊讶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竟有一层淡淡的白光,从死去的师父身上透出来!
随着白璎的吟唱,那层白光越来越清晰地从女剑圣身上渗透出来,游离,凝聚,变成若有若无的云。那样微弱而洁白的光,漂浮在这漆黑一片的墓室内,随着送灵的吟唱而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最后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光芒飘向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殷殷传达什么。而白璎的身子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
“师父!师父!”云焕抬头看着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师父生前的剪影,只觉刹那间心都停止跳动,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过去,试图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
“此生已矣,请去往彼岸转生!”看到有人惊扰了送灵仪式,白璎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对着虚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双手,手心向上——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化成无数星光,迅速划过。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
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师父!师父!”他绝望而恐惧地对着虚空呼喊,仿佛被绝望所震动,那些白光忽然凝滞,宛然流转,轻轻绕他一匝,拂动他的鬓发,然后倏忽离去,掠过重重石门,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父……”轻风过耳而去,云焕全部神气似也随之溃散,颓然跪倒在水中。许久许久,这座古墓始终寂静。小蓝依旧不愿和云焕接近,慢慢游回轮椅边,顺着椅背爬上散去魂魄、彻底成为石像的慕湮肩头,静静俯视跪在冷泉中的两名剑圣弟子。
“师父最后有话,要托我告诉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灵力,白璎虚幻的形体更接近于透明,低声断续道。云焕霍然抬头。
“师父说……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错怪了你。她已去往彼岸。”白璎轻轻复述,神色间有一丝奇异,又有一丝悲悯,“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们也不要报仇。你已经破了不杀罗诺族长的诺言,她希望你的剑上、此后能少染血迹。”云焕静静看着轮椅上的石像,薄唇紧抿,仿佛克制着什么,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腕——曾在烈火上烙下誓言,而转眼间他就在盛怒和绝望中大开杀戒,一念及此,强烈的痛悔忽然让他无法呼吸。
“师父最后说——”白璎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少将身上,一字一句,“她将复生。”
“什么?”这一句话如闪电击中了云焕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间因为狂喜而雪亮,脱口惊呼,“复生?她将复生?!”
空桑人真的能复生?真的存在着轮回?沧流帝国的少将本不信这些东西,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几分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师父还存在于天地间,相信魂魄不灭,相信必然会在这片大地上的某处重新相见。
“师父会在哪里复生?”他脱口急问,白璎的眼神却更加肃穆,轻声:“师父说,她将去往彼岸转生——天地茫茫,众生平等。她或许去往无色城,或许转生大漠,或许转生成鲛人,甚或复生在冰族里……”冥灵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沧流帝国少将,“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和她有关——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你明白师父的深意么?”
云焕眼里的亮色忽然凝滞,长久地沉默,却没说话。
“所以,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少将多想一想。”白璎凝视着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决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
“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云家是不是苍生?”仿佛被触动了内心的怒意,云焕冷笑着开口,“口口声声什么苍生,你们这群死人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帝都是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还谈什么怜悯苍生!谁又来顾惜我们的死活?”白璎一震,侧头看着泉中玉像:“这些话,你对师父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决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说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白璎从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如何说,许久道:“师父用心良苦。”
“我明白,我永远也无法做师父期望的那种人……”云焕转头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袭宁静的白衣,眼里杀气散去,“你我也算同门一场,但却只有师父灵前一面之缘。”闪电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声轻响,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开,“从这个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静默地看着那一剑、白璎沉沉点头,忽道:“放心,帝都那边的十巫,决不会得知你的师承来历。”云焕一惊,抬头看着这个冥灵女子。
“西京师兄虽几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身份。”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却清爽,“剑圣门下当以剑技决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反身便招回了天马,掠出墓外。
云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高窗,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这个身份,不说穿便是秘密,若说穿了呢——帝都那些元老们,真的没查过他的师承来历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一脸惊奇。
半夜里竟有好几道流星画过,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却有两道白光先后从内逸出,消失在苍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怀忐忑。只有他看清了进去的是空桑的冥灵战士,但古墓里没有动响,也没有打斗声,然后他看到两道白光一先一后飘散而出——第二道他依旧看清了是一个骑着天马的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云焕少将果然是不可测的人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难怪巫彭大人吩咐自己严加关注了。
正在出神的时候,石门轰然打开,他听到靴子踩踏在结冰地面的声音。云少将出来了?一惊之下,他猛然抬头。“将石墓周围打扫干净,”站在黑洞洞的墓门口,云焕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这座墓给我用玄武岩彻底封死。”话音未落,右臂忽动,咔啦的碎裂声传来,石门机括竟被硬生生捣碎!
“小蓝,出来么?”云焕霍然回身,对着黑暗低喝。没有任何回答。
少将铁青着脸,松开手臂,一步踏出。万斤重的石门擦着他的戎装,力量万钧地落下。“再见……”颓然靠在永远闭合的石门上,云焕喃喃说了一句。当狼朗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而上前听令时,少将的声音忽然振作,“给我采来最好的玄武岩,将这座古墓彻底封死!此后加派军队驻守,不许任何人再靠近这里!”彻底封死?狼朗的脸刹那间苍白下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袭白衣——那个轮椅上的女子……终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有几何?
“那时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声音因寒冷而颤抖,但那样动人的歌词,却用嘶哑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边轻抚着膝盖上卧着的少女头发,一边用破碎不堪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眼睛是空茫的,看着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里忽有啜泣声,枕着歌者膝盖入睡的少女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将头埋入对方怀里痛哭起来,“你的喉咙被炭火烫伤了,再唱下去会出血的!”
“央桑,没事,你睡吧。从小不听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黑夜里歌者的声音温柔而嘶哑,“你的脚还痛么?冷不冷?”
为了不让沧流军队发现,他们这一群逃生的牧民在暗夜里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相拥取暖。“很痛,很痛啊!”毕竟年纪幼小,十七岁的央桑抚摸着被打断的脚腕痛哭起来,身子瑟瑟发抖,“我要杀了那个冰夷……呜呜,姐姐,我要杀了他!他不是人!”
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看着夜空,黄衫女子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有一道白色的流星画过,坠落在北极。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是……他么?那个曾给她带来初恋、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之灾的鲛人战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弦的手似有无穷的力量,但他定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身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她本该恨这个鲛人奸细的,但在他归来的那一刻却完全原谅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露着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那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犹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带着族人回到苏萨哈鲁,杀了那个冰族少将,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的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带了无法抹去的忧伤——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觉得一个十分亲近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起来,撩开营帐走出去,面向西方站着。不知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父……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他会不会以为是自己下令做了手脚?叶赛尔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嗒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似乎急不可呆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敲了一下石匣,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么?”“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地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族长,那个女的醒了!”耳边忽然听到族中妇人禀告,“族长的药真灵啊,全身烂成这样,居然还能活过来!”
叶赛尔露齿一笑,跟着走了过去。虽然为了救这个水边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师父留给她的灵药,但如果不是那女人有着极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从毒河里挣扎活命吧?
前日,队伍好容易遇到一个绿洲,正准备去坎儿井里汲水的时候,却发现水边倒着无数的动物尸体,周围还有驻军刚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试了一下水,发现里面充满了剧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难道沧流军队竟要将整条赤水都变成毒河?虽然莫名所以,但还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女族长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结队离开。但在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发觉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右脚。
一只溃烂得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体挪开了,尸体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抬起来,暗淡无光地看着她。
“呀!”即使大胆如叶赛尔,也吓得失声惊呼。“救……救我。”那个骷髅一般的人紧紧抓着来人的脚背,喃喃说了两个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叶赛尔终于脱下身上大红色的长衣、将那一个陌生女子抱起。
进入营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子又已昏睡过去,通报的妇人不好意思地对着叶赛尔陪着笑脸,女族长却不以为意地蹲下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原先的容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溃烂的肌肤如融化的冰雪。她蹲下去查看:“还发烧么?”
“这……不知道……”妇人讷讷,“谁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们这些女人。”叶赛尔瞪了她一眼,自顾自挽起袖子,试探着额头的温度,“不想想我们霍图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照顾?如果嫌这个陌生人脏,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长斥责,妇人们低下了头。“退下去一点了。”感觉到手下肌肤的温度,叶赛尔欣慰地笑,“去拿点金线草来,混着烧酒调匀了给她全身抹上。”族中妇人低了头,为难:“可是……金线草早就用光了……”
“哦,没关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驿了。到那边再买也来得及。”叶赛尔一怔,点头。“可是……”妇人们相互看看,终于有一个低声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粮食,队里的份子钱已经用没了。这几天,我们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开来煮软了吃。”
“是么?”叶赛尔终于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一笑,“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东西。”她抬手绕向颈后,解下一串珠子来。“族长,这怎么行?”妇人们惊叫起来,“这是老族长留给你的遗物啊!”
“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手上一用力,线绷断了,珠子嗒嗒落了一地,“你们快捡起来,拆了一颗一颗拿去卖,好歹也支撑得十天半个月——等到了叶城,我们再想办法。”
“是。”妇人们眼看珠链已断,忙不迭地俯身捡起,用衣袖擦着眼角。
“哭什么!”叶赛尔愤然低骂,“霍图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苍鹰!五十年来那些冰夷不能灭了我们,沙魔鸟灵没能吃了我们,我们怕过什么?难道被一时贫贱消磨了志气?你们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哭泣,还要不要当霍图人?”
衣衫褴褛的妇人们看到族长发怒,连忙止住了啜泣。“拿了珠子回营去睡吧,”叶赛尔也累了,道,“你们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离去后,叶赛尔拿湿润的布巾沾了药水,为那个满身溃烂的女子擦拭着伤口。应是在毒水里泡了很久,肌肤片片脱落,溃烂见骨。连头发都被腐蚀脱落,头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痛了对方。
应该是药刺痛了伤口,那个人一震,睁开了眼睛。叶赛尔一惊,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样——但一只眼睛冷锐清醒,另一只却仿佛受了伤、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瞳仁,只是一片碧色。
“谢谢。”那个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一瞬,立刻闭上,低声艰难道。
“总不能见死不救。”叶赛尔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过溃烂的肌肤,发现胸口衣衫厚重之处尚有完好的皮肤,居然洁白如玉。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没有跌入毒泉之前,怕是个容色惊人的美女吧?不知沧流军队做了什么孽,要害这么多生灵。“我想去镜湖……”忽然,那个女子低低说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镜湖。”
去镜湖?叶赛尔一惊。镜湖方圆千里,湖中多怪兽幻境,鱼不可渡,鸟飞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鲛人可以在镜湖内自由出入。镜湖被云荒人奉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圆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时湖中多有幻境出现,现出人心的黑暗面,经常有人照影受诱惑而溺水。
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去镜湖?碧色的眼睛……难道……这女子是鲛人?
叶赛尔忽然间明白了——说不定沧流军队在水中下毒、也是为了捕捉这个女子吧?河流便是鲛人的路!鲛人和霍图部一样,长年来都在帝国军队的镇压下四处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同情之意。“好的,好的……你放心。”没有戳穿对方的身份,叶赛尔微笑着答允,“我们明日便到瀚海驿,过了瀚海驿便去叶城。叶城是镜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个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陌路相逢,”鲛人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眼里渗出泪水,“谢谢。”泪落时化成了圆润的珍珠,掉落毡上——这女子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拿这个去,换一些钱。别把那条项链卖了。”那个鲛人女子侧过头,依然闭着眼睛,轻轻道——显然叶赛尔和族中妇女的对话已被听见。
女族长困窘地一笑,捡起珍珠:“让你见笑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泪呢!”
“那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鲛人女子声音低微,“且容许我哭一次吧,因为他们都死了……连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还要回去送死。”
“你不要伤心,好好养伤。”叶赛尔没有多问,只是安慰。似乎发现一时失口,鲛人女子便不说话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角接二连三地落下泪来,似乎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却终自无声。
叶赛尔握着这个陌生女子的手,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圆润的珍珠从眼角滚落。但奇怪的是,泪水只从右眼角落下,紧闭的左眼却没有一滴泪水——是那只眼睛坏了么?
“终有一天……我们鲛人……都将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仿佛筋疲力尽、鲛人女子喃喃说出了一句话,低头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