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疯犬

“师兄,下雪了。”

无论过去多久,秦东意总是记得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正午。

那人穿着清阳山的白色校服,抬手接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回头冲他笑了一下。

那时地上薄薄一层雪被阳光映出柔和的一层光,楼画的笑意比初雪温柔。

秦东意当时有一瞬的失神,后来这个画面在往后三百年经常会在他梦中出现,当时的失神变成了心悸,心悸再引燃体内躁动的龙息,常常是一夜难眠。

然而这次多少有些不一样。

梦里,少年白衣染血,黑眸浮上一层暗红。

他清浅的笑意染了三分邪气,满身是血,足下积雪变成了清阳山弟子的尸身。

他笑着,缓缓问出一句:

“师兄,你想我没想?”

秦东意从梦中惊醒,他呼吸有点重,浑身灵力开始不受控地躁动。

议事殿内的烛火晃动两下,香炉中的细烟也蜿蜒起来。

“怎的又来??”一边的戊炎长老第一个注意到他的异常,这就招呼道:

“宗泽,快点过来!”

“啧,你五天五夜没合过眼了,方才见你眯着我还高兴呢,怎的又被梦魇住了?”

戊炎长老絮叨着,拉过一边迷糊着刚睡醒的宗泽长老推到秦东意身边。

“我就说不该让你去见楼画,那疯子就擅长蛊惑人心,他还打小就爱缠着你,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幺蛾子,可别是给你下了蛊,”

秦东意闭上眼睛,没空闲同他争论这些。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唇角溢出一丝血迹来。

他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业火烧灼过,连血液灵流都是烫的。

宗泽长老见此更是不敢懈怠,忙以灵力替他平息。

他的灵力是水属性,对于性烈的火属性应龙息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好在这次龙息发作还算短暂,过了一个多时辰便自己平息了。

宗泽长老抹了把汗,叹道:

“这样下去不行,龙息性烈,这越来越猛了。若再找不到龙髓,怕是……”

“道理都懂!可楼画那畜生不交有什么办法?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们在他身上搜过不下十次,根本没有!”

戊炎重重锤了一下桌子,对着秦东意说:

“当初我说什么?妖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半妖这种新奇玩意,就你这臭小子非要把他保下来!知道外面现在怎么说你的吗?”

“师尊。”秦东意闭闭眼睛。

戊炎长老这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宗泽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你说,会不会是楼画自己吃掉了,不然不应该找不见啊。”

“不可能。”戊炎大手一挥:

“就算是小九这种资质,当初染了应龙息都被反噬到如今。龙髓的品阶比龙息高不少,楼画他一个半妖,还是不入流的白鸦,敢吃龙髓,除非他这臭乌鸦能摇身一变成凤凰,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屋内陷入沉默。

戊炎重重叹了口气:

“楼画在清阳山始终是个隐患,也亏得他这些天安分,但我总担心他这是在想新的幺蛾子。”

宗泽点点头,叹道:“我记得楼画以前是挺好的孩子,怎么说变就变了,果真人心无常。”

闻言,秦东意眸色微敛。

他似是在斟酌什么事情,过了片刻,他从座上起身,自议事殿往门口去。

“我去看看他。”-

自五日前楼画在阵台闹那一出后,清阳山修缮阁连夜在荒山凿了处山洞,上下里外布了上百个阵法结界,为他量身定制了一处新的牢笼。

大约是知道捆仙锁对他没用,在这里,楼画倒是恢复了自由身,只脚腕手腕各负一副镣铐。

他此时正缩在山洞的小角落里,仰头看着山壁缝隙处透进的光出神。

许久,他听见空旷山洞内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他几乎瞬间便在那些脚步声里认出了秦东意的。

楼画眼睛亮了一下,往入口处望去,心里默默数着数字。

当他数到第九声的时候,结界外围过来不少人,但只有秦东意从结界入口走了进来。

秦东意还是一副高雅清正的模样,他一头长发用木簪束起,一身烟青色衣袍,眉眼清俊,不会叫人觉得难以接近,却始终隔着一段摸不着的距离。

“师兄是来看我的?”

楼画一双眼睛黏在秦东意身上,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他这几天无聊的时候一直在想,三百年没见,秦东意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淡。

他想来想去也找不到原因,最后想,大约是自己那天太吓人,把师兄吓着了。

于是他用清洁术将自己弄干净,把眼睛掩饰成黑色,把头发用红绳规规矩矩绑好。

正如此时,他笑意轻浅,眉眼自带悲悯气质,身负锁链被困在这里,乍一看像极了一位沦落凡尘的神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腹部被小猫捅出来的伤总是不好,动不动便撕裂开来,弄脏他的衣裳。

但秦东意见此也仅有一瞬的恍惚,除此之外,再未动容半分。

他微微敛眉,只道:

“你早已不是清阳山弟子,不必再唤我师兄。”

闻言,楼画笑意更深一些。

但他一双黑眸却浮上猩红,变回了属于妖的颜色。

白衣再次洇出血色,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楼画向来不大懂人的感情,他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说变就变了呢。

三百年前秦东意可不是这样的,那时秦东意还总护着他,还会温柔地冲他笑。

现在,明明他还是楼画,眼前的人也还是秦东意,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想不通。

就因为他们中间隔了三百年?

“周午染了你的妖气,经脉尽废,人也疯了。”

秦东意语气淡淡,外人听着可能有点不明所以,但楼画懂他的意思。

他微微弯唇,有点无辜:

“可是,是他先欺负我的。他说要用刀子一下一下剜我的肉,师兄,我好怕。”

秦东意看着楼画暗红眸子里一闪即逝的狠绝,心下微凉。

这是以前的楼画绝不会出现的神情。

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微微皱眉,道

“你变了。”

楼画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过了半晌,他冷笑一声,小声重复了一遍:

“我变了?”

楼画磨了磨牙,他像是被这三个字刺激到了,眸里是再不加掩饰的恶意。

他像条毒蛇,吐着信子。受了伤,便也要让眼前的人尝尝被刺痛的滋味。

“我没变,秦东意。”

楼画从地上站起身来,拖着脚上的镣铐靠近秦东意。

金属在地上拖出尖锐的声响,他敛了笑意,沉声问道:

“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的?温柔无害、善良懂事、悲悯众生?”

他微一挑眉,眸里满是戏谑,尾音微微上扬,略有些残忍地揭开了真相:

“那都是我装的。”

他语气轻飘飘的,伸手抓住秦东意的衣襟,凑近他耳边道:

“都是演给你看的。”

“看见我那天对周午做的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但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每次都等着你帮我。但你现在不会帮我了,所以我自己动手,有错吗?”

楼画凑近秦东意侧颈,深深嗅了一下。

他闻见了师兄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那天,若不是想着你,他的脑袋现在就不在他脖子上了。会在哪呢?可能会被我丢到寒泉里去吧。”

“生气吗秦东意,你一直护着的十三师弟是这幅德行。”

他瞥了一眼结界外蠢蠢欲动的二位长老,想起了有意思的事情,这就压低声音在秦东意耳边道:

“好像也不全是师弟。你还上过我,你记得吗?那天走得太匆忙,我都忘了问,师兄,我的表现你喜不喜欢?”

随后,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地挣开手上镣铐,扭过秦东意的脸吻了上去。

楼画吻得凶,尖尖的犬牙咬破了秦东意的唇。

秦东意挣开的时候,还扯痛了他的头发。

与此同时,结界外的人已然愣住了。

戊炎最先反应过来,作势就要冲进去:

“这该死的畜生,疯狗!老子今天就弄死他!”

但他很快被宗泽拉住了,宗泽对此倒没有多大反应:

“省省吧,打又打不过。你真以为困住楼画的是清阳山的阵法和镣铐?小九自己有分寸,别多事。”

的确,很显然,以楼画的能力,完全可以轻松破开他们以为固若金汤的禁制。

所以他们哪还能不明白,真正困住楼画的,其实是秦东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虽然危险,但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似乎也未尝不可。

至少不能让疯子彻底没了顾忌,到时候受伤的人只会更多。

戊炎听见他的话,冷静了些许,但终是咽不下这口气。

结界内,秦东意早已和楼画过了数招。

他手持灵剑,很快便将剑刃反手架在楼画脖颈。

楼画唇角微扬,心情很好的模样:

“病秧子,我劝你别跟我打,一会儿龙息发作,我可不会救你。”

“不需要。”

秦东意似是懒得跟他多说,仅深深望他一眼,收剑回鞘,无一丝留恋地转身便走。

他身姿挺拔,气质淡漠,向来是一副谁人都不能沾染半分的高洁模样。

楼画微微抿起唇,满是餍足。

结界开了又合,秦东意走出去,冲二位长老行过礼,抬手擦拭一下唇角的伤口,这便转身走了出去。

戊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一旁昏昏欲睡的宗泽:

“这就走了,应龙髓怎么办?”

“小九自己都不着急,你急个什么劲?”

宗泽哼一声,跟上秦东意也往外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浩浩荡荡出。

有个弟子跟在队伍最末尾,快出去的时候,他听见楼画的笑声,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正巧瞥见楼画靠坐在山壁边,随后低头撕开自己被血染红的那片衣料,伸手探了进去。

那么重的伤,想也知道有多疼。但这人却面不改色地将手伸进伤处,出来的时候,两指间便多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莹白玉珠。

弟子看见这一幕,背后密密麻麻泛上一片冷汗。

他想起来了,长老们一直十分笃定应龙髓就在楼画身上,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原来他竟把应龙髓藏在了伤口里!

这是所有人想都没想过的可能,弟子吓得不轻,愣了许久才回神惊叫一声:

“长老!!”

楼画完全没注意结界外的动静。

他只看着手里的龙髓珠,用指腹拂去上面的血渍,叹口气道:

“他不需要你了,没人需要你,你怎么办呢?”

他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龙髓珠,还是说给自己的。

楼画面无表情地看向结界外。

戊炎那老家伙正冲这边狂奔而来。

可惜,晚了。

楼画将龙髓珠朝戊炎晃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随后,他当着他的面,自己仰头吞了下去。

戊炎一张老脸红蓝青紫过了个遍,最后怒道:

“把宗门医修都给我找来!!”

又晚了。

楼画微微皱着眉,心情却很好。

吃下应龙髓,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可能是冷到麻木,所以什么都察觉不到。

他只觉自己坠进了万载寒冰中,随后袭来的便是撕心裂骨的痛。

怎么办呢?

让他不得不需要,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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