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听说了吗,戊炎长老在疏月君院里待了整整三日了,疏月君不知为何一直不开门,长老都快被雪埋起来了!”
午休时间,一群年纪稍小的弟子聚在一起,讨论着今天刚听来的新鲜事。
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大约只偶尔远远见过疏月君一面,算不上熟悉,但他们都清楚疏月君是当今修真界最强大的修士,对他便总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感。
因此,讲起八卦来,关于疏月君的话题便格外热烈。
“为什么啊,难不成疏月君同长老闹矛盾了?”
“不知道,我今早听师兄说,似乎是疏月君身上有种什么毒,十分危险,他却不愿医。”
“啊,疏月君为何如此,万一他出了事,谁来保护咱们?”
“是啊是啊,到时万一暗香谷卷土重来,清阳山不敌该怎么办,疏月君真是……”
“你们说什么胡话呢!”
正在一群小弟子讨论之时,一旁突然插进来一道稚嫩声线。
常楹原本只是路过,但听见他们说的话,最终还是没忍住,皱着眉反驳道:
“你们好生自私!医治与否都是疏月君自己的选择,你们天天想着要他保护,就不能提升修为,自己保护自己吗!”
他是疏月君唯一的弟子,自然听不得外人嚼自家师尊的舌根。
但这些小弟子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晓得此人的观点在他们这里不合群,于是回怼道:
“疏月君那么强,自然该保护弱小,也理应承担更多,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你们!”
常楹气急,就要过去给他们点教训,然而衣领却被另一人拽住了。
他回头望去,见是莲垚长老。
莲垚在几位长老中是出了名的严苛,所以一看见她,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一群少年立马熄了火,乖乖向长老问好。
莲垚瞥他们一眼:
“有这说话的工夫,不如多去读读书。清阳山门规一人百遍,明日交给我。”
说罢,她拉过常楹的手,往疏桐院而去。
身后那一群少年个个皱起苦瓜脸,常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快活多少。
他心中憋闷,问莲垚道:
“长老,为什么他们都说是师尊自私,难道就因为他修为高,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这事又到底谁对谁错呢?”
莲垚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
“这可说不清。左边是坚定信念,却要损害大部分人的利益,右边违逆本心,明知是错,结局却皆大欢喜,如果是你,你要如何选择?”
“这……”常楹皱起了眉:
“选不出来。”
“是啊,有时候并没有绝对的对错,而你师尊目下便在这样一个两难的处境里。”
说话间,莲垚拉着常楹随手施了个法术,二人便从阳光明媚的校场换到了大雪纷飞的疏桐院。
疏桐院不大,目下更是塞了满满当当的人。
领头的是清阳山年轻的现任掌门,还有其余三位长老。
在他们身后,许多高阶弟子面对秦东意的房门单膝而跪,是请求,亦是无声的逼迫。
莲垚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在逼他做选择。”
狂风呼啸,大风刮起地面一层浮雪,迷了人的眼。
“秦东意,你身上背着的不止你一人的命!”
“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妖孽坐到如此地步吗!你看看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他们都需要你!”
“你若出事,这世上,便再无人制得住楼画了!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你忘了吗?!”
戊炎洪亮的声音隔着一层木门传进秦东意耳里。
他自修炼开始,便很少能受外界温度影响,而此时他心里却漫起一阵冰寒彻骨的冷意。
秦东意垂落的手缓缓攥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下一瞬,他骨血中掀起一阵熟悉的灼烧感,应龙息在他体内席卷,温度灼人,却逼不散他他心里的寒气。
几日前,楼画攻上清阳山那一战,他既上了阵,便是打定主意要同楼画同归于尽。
他欠楼画太多,变成如今这样谁是谁非早已说不清,一起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终归世事弄人。
“秦东意!”
戊炎的声音再次响起,秦东意强忍龙息反噬,走过去拉开了门。
清阳山弟子跪满疏桐院,其中有几个熟面孔,更多的是没什么印象的陌生人。
践踏一人的人格尊严,去换千万人和平安康,似乎谁都会说值得。
更何况那人身负滔天罪孽,任谁评都要啐上一句魔头。
可是,他是楼画,是暗香谷魔尊,以前,也是他的小十三。
门外人见秦东意露面,皆是一脸喜色。
秦东意却没注意他们的反应,更没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抬眸看向院里梧桐树上落着的一只麻雀。
那小鸟眸里有丝红光,秦东意知道它是楼画的眼睛。
所以,眼前的景象,也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秦东意微微皱眉,几乎是有点麻木地接过了戊炎递过来的碗。
这碗血一直被戊炎用灵力抱着,甚至还带着楼画的体温。
血腥气下,似乎还掩着他身上淡淡的晚香玉味道。
秦东意仰头将其尽数饮下,随后丢掉了那只被染上猩红的玉碗。
有几滴血随之落在雪地上,像是开出了艳丽的花。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来了,齐刷刷对他行礼,感谢他为天下苍生做出的选择。
秦东意却面无表情,仅十分微弱地点点头,随后便再次回屋合上了们。
院里的人纷纷赞叹着疏月君的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
梧桐树上的麻雀则拍打着翅膀,落到了竹屋半开的窗户边。
一声闷响。
麻雀探头看去,只见那一片烟青在昏暗室内显得更暗些许,衣摆铺开在了地上。
秦东意一手扶着桌檐,脸色苍白,止不住地呛咳着。
他体内应龙息受到龙髓的安抚,逐渐平静下来,但他心脏的位置却传来一阵钝痛。
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磨着,将痛苦放至无比漫长。
秦东意将心口处的衣料抓得凌乱,半晌,他低头吐出口血来。
不知是楼画的,还是他自己的。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秦东意抬手,缓缓擦去唇角血迹。
“这就是你想看见的吗?”
与疏桐院相隔甚远的山牢内,应龙的声音在楼画脑海中响起。
楼画习惯性弯起唇角,但很快便顿住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秦东意的模样,竟有些笑不出来,索性切断了与那麻雀的联系,眼不见为净。
“当然,他离不开我了,我不该高兴?”
话虽这样说,但楼画这模样却全然看不出快意。
甚至,他有点不那么舒坦。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最好的发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楼画想不明白,他从地上站起身,在结界内转了两圈。
他不大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便想杀人。
楼画深吸一口气,他突然很想摔些东西,但这山洞太过空旷,一时连可以下手的物件都没有。
这让他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于是,他当即抬手重重一拳击于山壁。
“秦东意你个死病秧子!”
楼画眸中一片鲜红,他不顾骨节处砸出来的伤,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似的,又冲山壁挥出一拳。
这一击他用了十成十的力,那一瞬间,山洞内上百道禁制齐刷刷碎裂,瞬息过后,整个山壁都随之颤动起来。
下一瞬,轰然倒塌!
因为楼画太会蛊惑人心,有了上次周午的教训,长老们并未在山洞内安排人看守,最近的巡视也在此山百米开外。
因此,那边的弟子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等大着胆子过去查看时,那座被临时开辟成山牢的小山头已然塌陷一半,连山洞的入口都被巨石填满,完全看不见了。
弟子大惊失色,忙跑着去禀告长老们,快得像一阵风似的。
常楹差点被这阵风撞倒,他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转头看去的时候,那位师兄已经跑远了。
他有些奇怪,往前走了几步,刚好看见那一片坍塌的山头。
随后,坍塌处有块石头忽的飞了出去,接着便有个人从塌陷中爬了出来。
那人爬出来后并没有急着跑,反而还懒洋洋躺在碎石上晒太阳,黑发和白衣叠在一起,十分惹眼。
常楹记得,他叫楼画,是暗香谷的魔尊。前几日他贪玩偷跑去阵台,还看见这人被锁在笼子里。
常楹知道楼画很危险,不该靠近,这是师尊和各位长老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楼画身上有种很吸引他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同他说说话。
而且,他看起来温柔又漂亮,还总会亲切地笑,常楹总觉得他不该是坏人。
常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到近处了。
楼画早就注意到他了,此时正微微眯起眼,弯唇着看他。
常楹愣了一下,一噎,磕磕巴巴地问: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楼画一手撑着头,懒洋洋道:
“在等清阳山那群老家伙给我造个新的囚牢。”
“原来的呢?”
“喏,打烂了。”
楼画语气中带了点小骄傲,听着有些孩子气。
他看着眼前十一二岁的少年,突然来了些兴致,这便问:
“哎,小孩,清阳山的弟子寝舍可还在西厢?三百年过去了,可有修缮?那地方,该比我这小山包住得舒坦吧?”
这事倒把常楹问住了,他挠挠头,如实道:
“确实还在西厢,但是否修缮过我不大清楚,我不住那里。”
“嗯?那你住在哪里?”
“疏桐院。”
“……”
听见这三个字,楼画原本还算温柔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随后,他笑意更深一些,瞧着颇为动人。
常楹还当他是不知道,于是主动解释道:
“我是疏月君的徒弟,他住在疏桐院,我便也住在疏桐院。”
“哦?住了多久了。”
“自记事起就开始了,如今该有十多年了。”
徒弟、自记事起、同住、十多年。
这每个词都在楼画理智边缘疯狂踩踏。
他用手勾起自己绑头发的红绳,看向常楹,笑着问:
“那你,叫秦东意什么?”
常楹眨眨眼:
“我是他的徒弟,自然该叫他师尊啊。”
“师尊?”
楼画眸子里的红色似乎艳了一些。
他坐起身,舌尖缓缓拂过他口中那颗尖锐的犬牙,随后自言自语似的,一字一顿重复道: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