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疏桐院难得的放了晴。
暖阳从窗外探进来,在地面映出窗框的形状来。
楼画趴在地上,将两只手放在光下,摆着各种形状,看着地上张牙舞爪的影子自娱自乐。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内的响动,于是转头看去。
这就瞧见秦东意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头发还是以木簪束起,衣裳换了一件,但还是温柔缥缈的烟青色。
楼画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随后弯唇笑了起来:
“师兄,晨安。”
语气轻松明快,仿佛昨夜的针锋相对从来没有出现过。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但最终还是没理会他。
楼画并不生气。
他就那样瞧住秦东意看,看他给香炉换上新的香料,看他擦拭灵剑,看他誊抄古籍。
而任楼画目光如何露骨且无法忽视,秦东意还是旁若无人的清淡模样,只做着自己的事。
应龙是打心底里佩服,啧啧叹道:
“这后辈,定力真真不错。若换成我,怕是早就被盯崩溃了。”
“若换成你,我才不愿看。”
楼画不跟他客气,丝毫不加掩饰地嫌弃道。
香炉中的烟气慢慢飘满了整个屋子,竹屋内安静非常,直到门外传来一阵乱声,随后便听有人哐哐敲着门。
秦东意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竹屋时他才发现,屋外的雪已然积了齐腰高,想来昨天又是下了一整夜。
门外的常楹也是几乎被埋在了雪里,他身后的平坦积雪蜿蜒出一道痕迹,这一路怕是颇为艰难。
见此,秦东意抬手施了个法术,满院积雪这便消失不见了。
常楹松了口气,他在地上蹦跶两下,抖落了衣衫上挂着的雪花,这才想起来正事,忙道:
“师尊!各大仙门的掌门们今日一早便找来了清阳山,此时全都在议事殿聚着。掌门师叔快要应付不来了,叫我来寻你过去呢!”-
清阳山,议事殿。
原本宽敞的殿内挤了十几号人,是一年到头来少有的热闹场景。
其中大多数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此时个个吹胡子瞪眼争论着什么,音量一个赛一个的高。
一片聒噪。
清阳山掌门魏长珏笑得勉强,安抚一下这个劝导一下那个,最后一脸苦恼地抬手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他是与秦东意同辈的弟子,在老掌门身陨后才接手掌门一职,至今不过三百年时间,业务生涯中尚且没遇到过这种乱象,此时多少有点手忙脚乱。
“魏掌门,前几日暗香谷攻上清阳山,最终楼画落败,修真界除去大麻烦,本是一件好事。可现如今听闻贵门并未处死那魔头,至今还留他一条命在,敢问这是为何?”
一白眉老道示意众人安静,自己算个表率,起身问魏长珏道:
“楼画此人疯癫难测又心狠手辣,修真界苦其久矣,留他一天便一日难宁。您清阳山修士众多底蕴深厚,但我等旁门小派耗不起,此一事,还请魏掌门给我等一个合理的解释。”
魏长珏看他一副咄咄逼人模样,有些为难。
秦东意作为现今修真界第一人,他的伤势自然不能被外人知晓,更不能将他现下需要楼画身上的血来续命一事说出去。
若真如此,别说影响会有多大,光外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清阳山淹掉。
但魏长珏为人温吞,嘴又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安然品茶的莲垚长老。
莲垚瞥他一眼,这就重重置了茶盏,理理衣袍站起身来:
“林宗主,若我记得没错,前几日暗香谷攻我清阳山时,我们的弟子曾经去过贵宗请求驰援,但贵宗以人手不足为由拒绝了我们。现在说句不好听的,楼画是我清阳山的俘虏,我们爱怎么处置都是我们的事,同你没有一丝一毫关系,你又哪来的脸面站这指手画脚。”
莲垚是出了名的泼辣,白眉老道被她气得涨红了脸,“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
倒是一旁看起来有些憨厚的黑胖道长笑眯眯站出来缓声道:
“我们此来自然不是指手画脚的,只是想听听贵门对此事的解释,若能令人信服,咱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一片附和之声。
正在此时,议事殿门口出现一道修长身影,原本的嘈杂乱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秦东意眉眼清俊,气质温和,但身上总是自带一种属于强者的压迫感。
他行至众人前,先是行了一礼,随后淡淡开口道:
“留下楼画自然是有原因,暂时不方便告知。但清阳山定会处理好此事,不会为诸位添麻烦。”
“疏月君,你说得轻松,我们可却要赌上山门上下的命来信你,毕竟谁也不想当第二个怀杏阁。”
白眉老道捋捋胡须,阴阳怪气道。
秦东意修为虽高,但在外人眼里向来是个温和性子,这让白眉老道有了些底气:
“三百多年前就是你将楼画带回的清阳山,后来楼画半妖身份暴露,也是你执意要留下他,说他本性不坏。然后呢?我说一句,这祸害的出现,疏月君功不可没,没错吧?”
秦东意垂着眸子,掩去其中神色。
他微微皱眉,刚准备开口,却又被老道打断:
“当然,我也不是怀疑疏月君你的实力,但杀人容易救人难,你救不了天下人,不如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白眉老道眼睛骨碌一转,又道:
“而且,谁知道清阳山留着楼画,是否是同他做了某种交易,又或是觊觎他身上某些天材地宝?毕竟谁都知道楼画曾是清阳山弟子。所以说啊,流言最是诛心,若贵门不想毁了清誉,最好还是公开透明一点为好。”
听见这话,秦东意微不可查地轻挑眉梢,抬眸看向他,神色微沉:
“那林宗主以为,该如何?”
“好说!”
白眉老道等他这话已经很久了,这就得意洋洋抬手伸出三根手指:
“三日之内,将楼画在清阳山阵台当众行凌迟之刑,最好能让在场各位一道参与,到时剜他妖丹取他妖骨,挫骨扬灰以慰亡灵!”
“是啊是啊。”后头一人附和道:
“待他死了之后,再由贵宗领头,乘胜追击,一举剿灭暗香谷!”
“好主意,暗香谷从各处掠来的天材地宝甚多,若是分发下去,足可令修真界富裕百年啊!”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未来展开美好畅想,莲垚翻了个白眼,索性不去理会了。
魏长珏展开折扇一个劲的扇风,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而正在此时,议事殿的大门忽地被一脚踹开,一道略含笑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落在众人耳里,叫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来,让我看看,是哪位道长要将我挫骨扬灰?”
楼画一身翩然白衣站在门口,他背着手慢悠悠走进来,惹得殿内一群人各自祭出法器,惊叫一声缩去了远处。
周围的清阳山弟子皆拔剑对着楼画,一副紧张模样。
白眉老道更是吓得不轻,扯着嗓子道:
“逃出来了!我说什么!他逃出来了!!今日咱们一个都跑不掉!清阳山真是千古罪人呐!!”
这一声成功替楼画寻到了目标。
他笑眯眯看过去:
“是你啊?来,老家伙,我现在要你过来杀了我,敢吗?”
“剜我妖丹抽我妖骨,你方才说得好生豪情壮志,还要散我暗香谷宝库,真真慷慨。”
楼画敷衍地鼓了两下掌,眸里颜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像是缓缓盛开的罂粟花。
同时,议事殿内没人注意到的角落,一只喜鹊眼里红色消散,摇头晃脑一阵,似是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随后,它挑跳着去了殿门口,张开翅膀飞了出去。
“刚才还对我深恶痛绝,现在我就站在这,你怎么不杀了?”
楼画等了一阵,并没等到有哪人敢上前。
他用手指绕着自己头发上的红绳,来回走了两步,若有所思道:
“啊,因为你那番话说得激昂,从头到尾却完全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就站那说一说,将错都揽到秦东意身上,最后危险的事情都让他来做,最后世人还得拱手称赞李道长替天下人提出的建设性意见,妙啊。”
白眉老道的脸又气得涨红:
“我姓林!”
“哦。”楼画从边上搬了把椅子坐下,周围持剑警戒的弟子们也不敢上前制止,只让剑尖随他而动,有些滑稽。
楼画没在意那些人,他坐在大殿正中间,身后是清阳山那几人,面前是缩在一起的各派长老。
他盯着那白眉老道,懒洋洋道:
“我管你姓什么,我今日就算叫你一声狗杂种,你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完,一旁突然传来一声笑。
众人看去,见是莲垚正略有嘲讽地望着白眉老道,连一旁的魏长珏都有些忍不住笑意的模样。
这更加激怒了白眉老道,他推开身边几人,激动地喊着:
“好啊,你们清阳山果真同楼画妖孽沆瀣一气!拿着剑倒是上啊!拿下他!”
周围持剑弟子犹豫不决,但还是想等自家仙长的命令。
但他们只等到秦东意一句:
“都把剑放下。”
秦东意抬眼,眸里一片淡漠。
楼画回头看了一眼。
他足够了解秦东意,是以虽然秦东意表情看起来并无变化,但他依旧能从细微之处察觉,师兄这是有些动怒。
“林道长左右不过求一句公道。那今日在此,我清阳山绝不干涉一分,各位愿意带走楼画或是将其就地处决,随意。”
楼画听着他的话,笑意更深一些。
于是,楼画也冲对面那群人摊摊手,学着秦东意的语气,只是多加了些挑衅:
“随意。”
气氛一时凝滞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就算是方才跳的最高的那几位也没什么动作。
毕竟修真界清阳山一家独大,其余仙门皆在其庇护之下,再加上普天之下只有秦东意能与楼画抗衡。
而目下秦东意做出袖手旁观姿态,他们又哪里有那个本事亲自动手!
方才说出去的话句句化成巴掌拍在脸上,虽然他们人多,但对面的楼画就算懒散地坐在那里,带来的压迫感也非比寻常。
气氛一时无比压抑,然而就在这时,白眉老道忽地往前踉跄了几步。
众人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但随后便发现他并不是要出头。
反之,他一张老脸憋得青紫,此时正一脸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颈。
或许是喘不过气,又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他五官扭曲着,接着唇角溢出白沫,眼球几乎要整个凸出来。
他佝偻着腰背,最终颤着手,枯木般的手指直指楼画:
“你……”
可惜,一句话都没说完,人便轰然倒地。
一片哗然!
众人惊叫着,纷纷拿出各自法器对准楼画,边做防御姿态边向后退去。
楼画没注意他们的举动。
他唇角笑意缓缓敛去了,眸子里艳色不再,重归于一片暗红,甚至带了些凝重的意思。
也正是此时,议事殿门窗忽地紧闭,室内归于一片阴暗,更添几分阴森。
周围是各种人的窃窃私语。
楼画微微皱了眉,最终重新弯起唇角。
他看向秦东意,语气十分无辜:
“师兄,这可不是我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