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一声,楼画微微睁大眼睛。
他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笑了一声,随后撑起身子:
“你叫我什么?”
但秦东意哪里能应他,仅在无意识时微微皱了下眉。
楼画缓缓收起笑意,眉眼间却舒缓了些。他俯下身,像小猫撒娇似的用脸颊蹭蹭秦东意:
“师兄,你再叫我一声,我听见了,你刚刚唤我十三。”
在他们少年时关系最好的那段日子,楼画叫他师兄,他则唤楼画十三。
这两个称呼填满了楼画为数不多值得回忆的记忆,因此再相见时他一直想复刻当初的那种纯粹,所以对秦东意的称呼一直没有变过,即使秦东意从来没有给他回应。
“师兄。”楼画用指腹摸着他的脸:
“我听见了,你可不许耍赖。”
他眼都不眨地看着秦东意,许久,他眸里浮上一层鲜红颜色,似是有点不解。
“老长虫,他为什么不理我?”
楼画皱着眉,问识海中的应龙。
应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沉默片刻,出口的话淡漠又残忍:
“因为,他快死了啊。你知道的,还很期待不是吗?”
楼画愣住了。
是啊,秦东意要死了。
楼画突然有点无措。
他这时才突然意识到“死”这个字代表了什么。
是消逝、是终结、是尽头。
是身躯泯灭、魂归天地、再无关于世间。
楼画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随后,他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桌边,一把将桌上的茶具全挥到地上,又在一地残片中拿起一块大小合适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将瓷片锋利的断口抵在了自己手腕上。
猩红液体顺着他手腕淌下,最终滴落在秦东意苍白的唇上。
楼画随手用衣袖替他擦干净脸颊上溅到的血滴,期待地等秦东意醒来,可过去许久,依然没有动静。
他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愈合的伤口,双眉紧紧皱起,语气略显急切:
“我的血不是能救他吗?”
“你的血只能缓解他身上龙息的反噬,对于金犼的毒又有什么用?”
“我不能救他吗?”
“你不是盼着他死?救他干什么?”
这话把楼画问住了。
他站起来,有点焦虑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给自己找理由:
“我爱他……我爱他,我自然要救他。”
“爱是什么,你知道吗?”应龙的语气平静。
“我……”楼画眼瞳颜色已然一片鲜红,他一脚踹向了桌子,那可怜的物件砸在墙上四分五裂成了碎片,碎裂声中还带着楼画情绪失控的怒吼:
“我不知道又如何!我现在就是要他活!!我要他活着,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也别想带他走!”
楼画头发凌乱,眼白里可见些许血丝,肩膀随着急促呼吸轻微起伏,白衣上还有刚才染上的血迹。
倒真像极了一个疯子。
应龙看他这个模样,也知道要慢慢来,不能逼他太紧。
于是他语气稍微和缓了些,退一步道:
“你冷静点,我有办法救他。”
“说!”
“找见那个魔修,把金犼骨刺拿回来,剩下的交给我。”
听见这话,楼画连一丝犹豫也无,直接用灵力震开了屋子的门。
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往往伴着灵力暴走的现象,当下躁动的灵力和妖气生生震碎了他在自己身上加的封印,携着晚香玉气味的妖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门外,发现不对劲匆匆赶来的戊炎和楼画打了个照面。
“你个小……”
戊炎话还没说完,人就飞了出去。
楼画微微眯起眼,打量着面前余下的那些清阳山弟子。
应龙很是时候地出声提醒道:
“我劝你别起杀人的心思。”
“啧。”
楼画烦躁地皱起眉。
随后,众人只见他身后生出一双巨大的白色翅膀,猛一振翅,平地便卷起一阵狂风。
风中夹杂着楼画的灵力,卷起地上的碎枝枯叶向众人袭去。
弟子们只来得及躲避随风而起的小东西,等回过神来,那一袭白衣的人已然飞去了半空中。
领头的弟子大惊失色:
“他要逃!结阵御敌!”
“都省省吧!”
正在这时,一道清冷女声出现,莲垚望着空中那道白影,冷哼一声:
“戊炎蠢,你们也蠢。他要走,你们真以为能拦得住?”-
离开清阳山后,楼画读遍方圆百里所有鸟类的视觉记忆,他看见温见贤从清阳山逃离,一路向南。
楼画是白鸦,共感世间所有鸟类是他生来便有的天赋,但无论什么能力,被如此透支使用都会有代价。
正如此时,他识海中似是被针扎了似的传来一阵剧痛。
但他不在意这些,依旧以最快的速度追向温见贤的方向。
然而,那剧痛并不会因为他置之不管就自行消散。
反之,透支能力带来的反噬愈发严重,到最后,楼画甚至连灵力也随之消散,人再撑不住高速飞行,直直便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宽大的白色衣摆在空中翻飞下坠,也正是那一瞬间,周围忽地阴云密布。
有道龙吟自云后传来,随后,一只通体漆黑的蛟龙自云中而来。
龙身在阴云中翻涌,旁侧是阵阵闷雷,将天地都染上一片沉闷的墨色。
下一刻,蛟龙长吟一声,低头直冲楼画而去。
就在碰到人的那一瞬间,黑蛟身形如烟雾般消散,换作一身形修长的黑衣男子。
他小心地用灵力托住楼画,随后稳稳落地,将楼画置在一旁的巨石上。
楼画知道来者是谁,并没有过多反应。
他咳了两声,闭眼缓一阵,这才捱过识海那阵刺痛以及聒噪的耳鸣。
他半睁着眼瞧着身边默立的黑衣男子,随口问道:
“你怎么来了?”
男子微微低头:
“燎鸯她说主人出了清阳山,属下担心有变,便追过来了。”
雾青额上有对小小的黑色尖角,容貌俊朗身形高大,发丝和衣衫皆是墨色,唯独一双眼睛青碧如湖水。
楼画点点头,从方才起便一片鲜红的瞳色也随着他情绪平复暗了下来。
他唇角溢出一丝血色,但下一瞬便被他毫不在意地抬手拭去。
他没有和雾青叙旧的意思,直接道:
“来得正好,去帮我查查怀杏阁,和一个叫温见贤的人。”
雾青眸中神色微动:“主人?”
“我没事,你去就是了。”
说罢,楼画便撑起身子运转灵力开始调息。
雾青看了他一会儿,确认没事后抬手替他布了护法结界,这便转身离开了。
应龙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直到这时,他才将疑惑问出口:
“又是半妖?”
“半妖又如何?”楼画没多在意,应龙顿了顿,又道:
“从古至今,人与妖因为种族不同信念不同,向来都是争锋相对。而普通人类无法与妖结合,只有修为足够高的修仙者才能做到。又因为种族不同,生下来的后代也大概率是死胎,种种条件筛选下来,半妖必然是极其罕见的个例。”
“但若我没看错,你、之前的小猫、刚才的小黑蛇,还有……”
说到这,应龙却突然闭了嘴。
他沉默片刻才重新开口:
“而且,你们都带着神兽血脉,凤凰、白虎、青龙。难道不奇怪吗?”
听到这,楼画似是觉得好笑:
“白鸦、黑猫、黑蛟,哪里跟你说的沾的上边?”
“你在质疑我?”应龙这就不服气了:
“拿你为例,凤凰是四大神兽之一,她的后代有支变种名唤雪凰,你多半便是雪凰的孩子,所以你的灵力是罕见的变种冰属性,和我的龙髓兼容性也极高。因为凤凰可是我的直系后辈,算下来,你还得叫我一声祖爷爷。”
“妖可是血脉定上限,你若真是普通白鸦,修为怎么可能到得了这种程度?”
“不过,你倒是让我见识到不少。人类以心脏调息天地灵力,妖则依靠妖丹,而你居然两者兼备,能造就的可能性无可限量。可惜你身边这些小孩没你这么幸运,他们都是妖的部分占多半,应该或多或少有些先天缺陷吧?”
“或许吧。”楼画并不想跟他纠结这些。
应龙看他态度敷衍,索性也就闭嘴不谈了。
没了应龙的叽叽喳喳,楼画才好静下心来调息。
等过去一日一夜,他伤势也恢复大半,睁眼时,雾青已经回来了。
他先冲楼画一礼,随后开门见山道:
“主人叫我查的怀杏阁,百年前已被人灭门,具体是谁做的不知道,但世人皆传是我暗香谷手笔。”
“怀杏阁是正道流传几千年的医修门派。传闻他们的先辈曾得过仙兽馈赠,血脉特殊,但治病救人需消耗自身寿元,而因他们几乎可治各种疑难杂症,也令不少人起了心思。为避免麻烦,怀杏阁早在千年前便隐世而居,从不轻易露面,也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哪。”
“而怀杏阁众弟子中,每代都会出现一位血脉最为纯粹的弟子,被尊为神子或神女。”
“他们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必要时可以命换命,活死人,肉白骨。甚至残魂仅剩一片都可挽回。”
“温见贤,是怀杏阁最后一代神子。”
“他身为医修,修为却极高,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因此经常隐姓埋名出门义诊、悬壶济世。他不在意损耗自身寿元,因此传下不少妙手佳话。只是此人在怀杏阁灭门后便消失了,至今是死是活也无人知晓。”
说罢,雾青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摊开,泛黄的纸上是一少年的画像。
那人容貌俊秀,眉目中带着点书卷气,眼皮上有一颗小痣。
是那魔修没错。
楼画接过画像,看了一会儿,又折一折放进了怀里。
雾青看着他的动作,问:
“主人寻他,是想救人?”
“算是吧。”楼画不甚在意,缓缓勾起唇角:
“救人、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