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山被妖物袭击一事很快传遍了大大小小的宗门, 一时大家到处打听情况如何,但清阳山却将消息封得死紧,一群人使尽浑身解数, 也就打听到两件事。
疏月君的小徒弟被妖怪劫走了。
楼画死了。
前者虽然是个坏消息,但对于外人来说无关痛痒,叹口气说句不幸也就过去了。
后者,对于众人来说却是个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暗香谷势力分布太广, 很多大妖魔修忌惮楼画的实力,选择加入其中。
他们越强大, 人族就越是心惊胆战。但现在好了,楼画死了, 人族少了个大威胁, 甚至有很多小宗门自发地举行了庆祝活动。
除了清阳山, 修真界一派喜气洋洋。
有不长眼的人备着礼品想去清阳山感谢他们为人族做的这一大贡献,结果连山门都没进去,就连人带礼被丢了出来。
清阳山的沉重气氛已经持续好几日了。
外人一派喜气洋洋,但门内弟子却都知道, 楼画是为了救疏月君死的。可这个消息长老们不允许他们说出去, 他们也没办法, 所以最后也不知道谁打的头,有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在阵台上摆满了小白花。
莲垚已经在那片草地边坐了好几日了。
她不吃不喝,就那样茫然地看着那片草地, 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头人。
她之前担心楼画的精神状态,担心他情况恶化, 还熬了好几个大夜想出好几种调理的方子。她想等自己跟小画说开了之后, 再慢慢帮他养身子。
但现在她不用担心这些了。
那人已经死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些天里, 戊炎也终于知道了她跟见舟元镜之间的那些事,也知道了她跟楼画的关系。
戊炎来劝过几次,但每次都被一个“滚”字赶走。
清阳山的阵台每日都是晴天。
莲垚一身紫色衣裙铺开在草地上,身形瞧着单薄,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有另一人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元镜没说什么,只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莲垚没有看他,半晌,却说:
“我还没跟他好好道歉,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不恨他。”
她捏紧了袖摆,抬手捂住了脸,有温热的液体流进了掌心:
“他是不是,从来没有过安逸日子。你说他小时候到底是怎样活下来的,要经历多少事才会变成那个样子?”
元镜抿抿唇,没说话,只将人揽进怀里。
他想了想,还是说:
“可能对他来说,活着才更痛苦。”
元镜说的话,莲垚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自责一些。
她原本也可以早点说出口的。
如果早一点,那孩子受到的痛苦,是不是多少也能减轻几分呢。
议事殿。
戊炎跟宗泽玄松正在往下安排事宜。那天的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虽然现在已经没事了,但还有安抚弟子、修缮阵台、重设护山阵等一堆麻烦事。
等戊炎忙完了,回头看去,秦东意正低头翻阅有关金犼的古籍。
他脸色苍白,翻书页的动作间,露出手腕上缠着的一抹红色。
戊炎看他两眼,有些不忍:
“你伤都还没好,这又好几天没合眼了,休息一下吧。”
听见这话,秦东意有些迟钝地缓缓抬眼,随后摇头道:
“无碍。”
声音沙哑得可怕。
常楹和燎鸯被金犼掳走了,但问题是,现在谁都不知道金犼到底把人带去了哪里。
那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半点踪迹都寻不见。他们唯一能做的,竟只是试着看看能否从古籍记载中寻找些蛛丝马迹。
“先找燎鸯和阿楹。”
秦东意合上手里的书,想再拿一本。但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如何,他眼睛有点花,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拿到那本书。
戊炎见此,索性大手一挥,把那堆书全都收进了储物戒里,凶巴巴道:
“赶紧回去休息,不然别想要回去。”
秦东意听着这话,过去很久才应了一声。
他从椅子上起身,甚至还踉跄了一下,独自走向了疏桐院的方向。
等人出了议事殿,玄松才瞥了戊炎一眼,道:
“人家徒弟道侣都没了,你对他好点吧。”
“我让他回去休息还不好?就让他这么耗着?”说罢,戊炎回忆了一下玄松的用词,怒道:
“什么道侣,你……!”
但他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最终一甩袖子,不再多言。
疏桐院。
天空浓云满布,将天地染成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漫天鹅毛大雪落下,挂在树枝上、落在石桌上,铺在地上。
秦东意走得很慢,他行过时,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迹,一直从院子门口蜿蜒到屋内。
他推开门走进屋去,随后脱力般靠在门上,滑着坐到了地上。
室内有些昏暗。
风吹着没关好的木质窗框咔啦咔啦响,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突兀。
秦东意微微皱着眉。
他掀开袖摆,看着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手指轻颤地抚了上去。
“……你好。”
秦东意哑着嗓子,像很多年前娄娄趴在他床边时那样,小声说出一句。
但再没人能回应他了。
想念的情绪像荆棘一般缠在心里,一碰就疼。
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全部都是楼画消失前的模样。
他那时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眼底却带了丝浅淡的哀伤。
他说,让他去找一个喜欢的人,别让他知道。
秦东意早就找见了,但大概是他自己的问题,没能让楼画知道。
秦东意并不擅长表达,他的感情总是藏在行动和细节中,但他却忽略了,楼画一个那样没有安全感的人,想要的是一句句说出口的爱和喜欢。
因为从来没有被爱过,所以并不知道被爱着是什么感觉,所以一定要听到,才能相信。
但当秦东意意识到这一点,想告诉他的时候却已经晚了。
他想说,什么逼迫和胁迫,他都是愿意的。
愿意对他好,所以对他好,没有别的原因。
但那时,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发出不一点声音。
他好想告诉他,他很爱他。
不是可怜他,也不是被迫,就是喜欢他,爱他。
那份喜欢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来没有变过。
秦东意闭闭眼睛,在那里坐了很久。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抬起眼来。
昏暗的室内不知何时飘进来一颗银白色的光点。
那光点晃晃悠悠落在他面前,最终,化成了一十六七岁白发少年的模样。
少年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秦东意能察觉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于是道:
“应龙前辈。”
应龙点点头:“好久不见,小秦。”
说罢,他安抚似的拍了拍秦东意的手,温声说:
“那都是乖宝自己的选择,你别太自责。其实有时候我都觉得,对他来说,死了不一定比活着痛苦。”
这些话秦东意这几天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此时再听,也只是点点头,没多少表示。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人从方才那种绝望中脱离出来,一时冷静得有些可怕。
他看着应龙,问:
“请问前辈,如何才能寻见金犼?”
应龙是现今世间唯一和金犼打过交道的人,知道的肯定比古籍中更详细,也更真实。
应龙点点头,但却说:
“知道是知道,但你别指望我现在告诉你。你先养伤,先修炼,等你有了足够的实力和他一战,我自然会帮你。”
秦东意点点头。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随后盘腿坐去了床榻上,竟是一副当即就要开始修炼的模样。
应龙皱紧了眉:
“你个臭小子,伤都还没养好就强行运功,不要命了?你的命是我家乖宝换来的,少给我糟蹋。”
应龙用一丝灵流打断了秦东意结印的动作。
秦东意动作顿了顿,垂眸,似乎有点茫然。
半晌,他问:
“前辈,我能做什么?”
“你能睡觉。”
应龙叹了口气,索性自己亲自动手把秦东意按在了床上,还顺手给他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他顿了顿,说:
“你睡觉,我给你讲故事。”
应龙突然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
他想起来,上次楼画一个人在暗香谷时,被身上的伤痛得睡不着觉,就要应龙给他讲个故事。
但应龙那个年代并没有故事,他也只认识楼画一个人,没有什么好讲的。
他看过楼画的记忆,包括被尘封的那些。
虽然不能讲给楼画,但现在,却可以说给秦东意。
应龙分出一丝灵流,探进秦东意心口那颗运转着灵力的、熟悉的妖丹内。
他没费多少力气,就解开了里面的封印。
那时下封印的人还很稚嫩,做出来的东西,也就只能骗骗自己。
“现在乖宝的心脏和妖丹都在你这,他的记忆也尘封其中,你如果愿意,可以自己看看。”
应龙顿了顿:
“看看小哑巴、娄娄、十三。再看看楼画那三百年是如何过的,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东荒遗迹。有些事情并不似看起来那般简单,你看过,就都明白了。”
虽然未经允许把秘密告诉别人有些不大好,但事已至此,应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些东西一定要亲眼看了才能理清始末,为了让这两人以后再没隔阂,为了让他家乖宝未来再不委屈,应龙觉得自己以后就算被乖宝暴揍也认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为孩子操碎了心的老爷爷。
应龙的灵流探进妖丹中,解开了里面的枷锁。秦东意只觉得有股力量将自己拉入了某种画卷中,眼前像是走马灯一般飞过一段又一段故事。
还在腹中时被母亲的簪子刺破胸膛、未睁眼时几乎被掐断了脖子时的窒息感。
他看见山林中嚎啕大哭又被母狼叼走的婴孩,看见独自流浪的孩子在山洞里抱着稻草人发呆,看见游手好闲的醉汉连哄带骗,告诉那孩子,只要说一句谢谢,他就给他食物吃。
小孩艰难地学会了那两个字,他得到的是一张发霉的饼。小孩吃下去,一个人在山洞中病了三天。
还有在晋城中被舍弃、又险些遭了乌鸦毒手的小哑巴,在抚川城的大街上被周午推到又恶言相向的娄娄,还有隔三差五被霸凌欺负的小杂役弟子……
秦东意以第一视角感受着这些令人窒息的绝望,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最后,他眼前的画面停在了一个少年身上。
那少年穿着规规矩矩的清阳制服,一头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来,一双清澈鹿眼似乎盛着光。
那是他熟悉的人。
那是……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