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鸯的话音和天际沉重的雷鸣叠在了一起。
在她说完那话之后, 楼画眼前一晃,只觉得,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一片猩红色的天光中, 燎鸯的衣角燃起了青白色的火焰。那火焰逐渐蔓延去了她全身,到最后,她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青白色的火焰吞噬了小姑娘的身影,最终, 凝成了小小的一团。
一节银色的龙骨吸收了那些火焰,它像是天地中最璀璨夺目的存在, 只在空中停顿了一瞬,就飞向了封印的方向。
看着这一幕, 楼画似是抽干了全部力气, 软软地歪倒在了地上。
他眼里的画面一阵天旋地转, 最终停留在了那一片红云翻滚的天空。
他从储物戒中拿出了那个在三世镜中用过的记录法器,分给了它一丝灵力,让它自己寻去了秦东意的方向。
该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
比起小哑巴, 比起娄娄, 楼画强大了很多。虽然他最后还是没能护住所有想保护的人, 但是这次,大约秦东意不算是在孤军奋战了。
楼画努力看着秦东意的方向,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恍惚间, 他想起来,自己儿时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 看着他只身一人, 冲向了那个生着黑色翅膀的大妖, 冲向了那个几乎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在他的生命里, 几乎所有时间都在用来追逐那个身影。
楼画努力抬起手,隔着很远的距离,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那人的身影。
碰到了。
那边,应龙最后的残躯归位,原本束缚着秦东意的封印瞬间消散,巨大光芒炸开,来自远古的力量被重新唤醒,在东荒埋骨万年的亡灵似乎都在歌颂他的归来,以本源之力献祭应龙的重生。
应龙重新钻进了秦东意的识海中。
刚才他接住了楼画送来的记录法器,下一瞬,二人眼前便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三世镜中楼画看过的那些画面。
从稚嫩的小兽,到强大又残忍的金犼。
再到,那个熟悉的人。
秦东意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人。
此时,由于瞬息间爆出的强大气息,金犼脸上的面具已然碎裂。
他生着一双生来带笑的眼,只是记忆中温润的黑眸早已被一片凉薄的金色替代。
戚还。
不知为何,秦东意似乎并没有特别意外。
大概是因为早有过猜想的原因,到了这时候,他心里只余一丝类似感叹的情绪。
原来,真的是他。
是他一直在暗处下绊子,也是他一直在引导楼画。
其实他的表演并不完美,但当秦东意察觉到蛛丝马迹,还没来得及找他问个清楚时,他就死了。
不过,死的是戚还,并不是金犼。
戚还死在了东荒遗迹中那个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山崖,大概连这也是他算计好的,后来,秦东意掉进了崖底,融合了那里脱离封印的应龙息。
他的想法,大约是要秦东意在东荒遗迹中彻底迷失自我,成为一个听话的容器。
但他没想到的是,三百年前,秦东意会用自己的命保十三无恙,更没想到,十三又用自己的心脏,救活了秦东意,换了他清醒的意识。
那时,金犼第一次觉得,什么人啊妖啊,这种乱七八糟的感情,真是麻烦透了。
他几乎算到了所有事情,但唯一的变数,却是那个出自他手的没用的半妖。
现在又是因为他,让事情陷入了最糟糕的情况。
啧,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把掐死才对。
祭台之上,光芒流转。
金犼眸色略显阴沉,他等着光芒中那人重生的模样,等着再次看见他那双如阳光般温柔的眼瞳。
但事情又脱离了轨道。
光芒之后,那人还是和往日一般的淡漠模样。
秦东意召出清寒,手挽剑花,青色火焰随着剑尖舞动,只分出一丝灵流化作结界,护住了祭台边缘倒在血泊中的那人。
“秦东意,不融合应龙余下那半神识,你还是斗不过本座的。”
金犼微微皱了眉。
“别听他的。”
应龙在秦东意识海中提醒道:
“如果融合了我的意识,你就再也不是你了。”
秦东意应了一声,再没说多余的话,提剑掠向金犼的方向。
两种颜色的灵流交织碰撞,力量之强,竟引得天地都变了颜色。
“应龙!”
在一片青色火焰中,秦东意听见了金犼的声音:
“你看看这东荒,本座带你重回万年前的模样。你的朋友,你的同族,本座都能帮你把他们救回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们早就死了!!”
应龙的神识不全,所以从头到尾,他的模样和声音都是十多岁的少年模样,连出口的话都有些孩子气:
“你就是个疯子!你还不明白吗,死了的东西永远回不来!金犼,就像你一样,你以为你死过一次后,还是原来的你吗?我一直记得当初跟在我身后跑的那个小家伙,但你以为,后来,我为什么没能认出你?”
这话让金犼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疑。
也就是那时,秦东意寻见空隙,一剑刺向了他腰腹。
黑色的血液飞溅出来,但金犼并没有在意。
他飞身退开,却又听应龙道:
“你可还记得我当年说过的话?!我说,只要你愿意跟我一起守护这世间就好,但你回头看看,你又做了什么!!”
应龙想起了往事,语气里是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悲伤:
“你杀了我的同族,杀了我的朋友和后辈,你毁了东荒。这还不够,我用本源之力护了人族和妖族近万年,你睁开眼睛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像乖宝那样的生命还有多少?他们活在无望的痛苦中,就为了有一天满足你那可笑的愿望吗!”
“什么叫我的愿望!”
金犼似乎动了怒气,一双眼睛的眼白处逐渐漫上墨色:
“你以为我做这些是为什么?本座有能力杀了那些废物,就有能力再还给你。本座毁了东荒,就能再造一个给你。”
金犼退开数步,忽地抬手,齿间发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那哨音划破天际,瞬息间,玉骨教的位置忽地出现数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此地掠来。
其中领头的是一身红衣的毕方,她远远便瞧见地面上那一头白色长发的男子,瞳孔微缩。
她有些不敢看那人,落地后,只低头问候一句:
“先……先祖。”
秦东意和应龙都没有应声。
应龙借着秦东意的眼睛,看向了那里站着的那些人。
毕方、麒麟、朱雀……
那看起来都是熟悉的身影,但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僵硬的木头人,就站在那里听人摆布。
应龙几乎不忍心再继续看。
而对面的金犼却还是难掩兴奋语气:
“你不是恨本座杀了他们吗,现在本座把他们还给你,还差谁,给本座一点时间,本座都还给你。”
应龙只觉得跟这人已经没了交流的必要。
他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懂他做的这些事究竟多么荒唐可笑。
“他们已经死了。”
应龙看着对面那一张张熟悉的人脸,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毕方身上。
毕方眼里还有清明,她不像是被完全控住的样子。
应龙叹了口气:
“丫头,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我说过,生死有命。逝去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无论是我,还是你,亦或是他们。所以,不必执念。”
“先祖!跟我们一起不好吗?我们还能回到当年的模样,还……”
毕方有些急切地同应龙说道,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应龙打断了。
“毕方,你看看麒麟。”
毕方看向了自己身边的男人。
那人虽然还是原来的模样,但眼里已是一片麻木僵硬。
“你看看他,现在你送给他花,他还会嫌弃花的味道、还会一边嫌弃一边同你打闹吗?你叫他麒麟哥,他还会答应吗?”
应龙叹了口气,虽然声音稚嫩,但已然有了长辈的模样:
“生命的延续有千万种方式,但绝对不该践踏在别的生命之上,用千万人的血肉来铺垫新生命的回归,你不配,麒麟不配,我也不配。东荒没有了,故人没有了,但关于他们的故事和记忆依然存在,他们就依然在。”
应龙的话音穿过东荒灼热的风,秦东意听见了,毕方听见了,金犼也听见了。
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那里被龙息火焰灼烧着,很难自愈。
他闭了闭眼睛,靠着巨石滑坐在地。
“先祖,毕方懂了。”
沉默片刻,毕方冲应龙行了一礼。
随后,她从袖中取出一把玉笛放在唇边,清亮的笛音响彻东荒,温润的灵力驱赶了她身边同伴的阴霾。
毕方虽然听命于金犼,但从来不敢完全信任他。
她有自己的保留。
正如此时,她身边那些僵硬如木偶的人影逐渐消散了。
他们好像脱离了实体,一个个成了模糊的灵体,但眼里重新映进了光芒。
“老子长眠万年,谁把老子吵醒来的?毕方丫头,是不是你?”
“这哪啊?东荒?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等等,先祖?呦,金毛小子也在啊。”
“这小子可不是先祖,他的气息和先祖不太一样……”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吵吵嚷嚷的东荒。
“我在。”
有光点逐渐从秦东意眉心散出,最终,在他身边,凝成了一个少年的模样。
应龙和他们一样,只有半透明的虚影。而见到他,神兽们皆手忙脚乱地行礼,直到有个人出声问道:
“先祖,今天把我们唤醒,是终于要和这金毛小子做个了断了吗?”
“嘿,老子早就等着这一天了!当年把麒麟脑袋拧掉的仇还没跟你算呢。”
“喂……这种事情就不用提了。”
随着他们的吵闹声,那些虚影化为道道光流,飞向了金犼的方向。
毕方站在最后,她还是当年小姑娘的模样,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而人群中,麒麟顿住了脚步,他落在队伍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
他有些憨,摸摸自己的头,也不知道毕方为什么哭,只叹了口气,隔着千万年时间,道出一句:
“抱歉了,你送我的小花很好闻,也很漂亮,我不该说它没用,也不该揪你的辫子。”
“走吧,爱哭鬼。”
他冲毕方伸出了手。
毕方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把手放在了他掌心。
随后,二人化成两道光流,和同伴一起飞向了那处。
应龙站在秦东意身边,眼里有些许怀念。
他看着身边的人,说:
“走吧,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