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上,碧草青青一片,衬得坐在其中的两个女子宛如神仙中人。
清风徐徐吹过衣袂,翻涌如云。
“前辈,我想问你,当年你为什么要追随萧楼主呢?为了他,你才来到听雪楼、成了一个江湖人么?”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萧楼主,或许,如今的我只是一个洛阳风月场上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罢了。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呵。”
“加入听雪楼后,你为萧楼主杀过人么?”
“杀人?还真的是没有……我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哪里能拿得起刀杀人?如果谁威胁到了楼主,我首先会用我的脑子,想出计谋去除掉他——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真的让我动手杀人,我也是会去做的。”
“可是……”抱着血薇剑的少女斜靠在石头上,抬起头,默默望着邙山上空离合的白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就算是为了筠庭,我还是不愿意去杀人。”
紫陌侧首看着她,微笑起来:“这就是你和靖姑娘不同的地方——你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远远超过于从小孤身漂泊的血魔之女。”紫陌微笑,摇头:“但,萧楼主从未命我杀人,他也不会勉强任何人做不愿做的事情。这就是筠庭和他不同的地方——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
少女眼里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抱膝轻轻叹息。许久,她只问了一句话:“那么,前辈,无论楼主对你怎样,你觉得只要在他身旁就很幸福了,是么?”
“不,并不是这样。我为他付出了一生最好的年华,贡献了所有的才情和智慧,无怨无悔。”女子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却仍然风华绝世,“但是,无论是我,还是其余三护法,我们追随楼主,并不是因为他控制了我们,令我们迷失——而是因为跟随了他,才让我们找到自我,用自己的选择来摆脱了命运。”
她转过头来,注视着少女:“你,明白了么?”
苏薇全身一震,抬起头来看着天空,许久才缓缓点头。
“可是,前辈,”在站起身离开前,她忽然回头,问了最后一句话,“你觉得对筠庭而言,是血薇对他比较重要,还是我对他比较重要呢?他心里最看重的、到底是什么?”
紫陌微笑着,手指轻轻折着一支青草,望着天空,悠然道:“这个问题,我并不能回答你——几十年前,恐怕靖姑娘心底也是一直在这么问的。只是同样没人给她答案。”
“可是到了最后,楼主他还是……”苏薇一颤,想然想起了那一对人中龙凤的最终结果——毕生的猜忌和不信任,堆积成了再也无法打破的坚硬屏障,令他们两人再也无法相互走近一步。
“不,这也不是答案。”紫陌却是淡淡的笑,折着草叶,“我说过,任何人都不会再和别人一样,所以即便是相同的问题、也不会得到一样的回答。”
她转头看着这个佩着血薇的少女,微笑:“所有的答案,都必须自己去寻找。”
森然的刀剑挂满了四壁,一件件奇门兵器陈列架上,杀气四溢。
神兵阁内一片寂静,白衣公子负手逡巡于其间,手指从一件件收藏品上拂过,神情凝定,侧耳听着下属在一旁禀告最机密的消息——
“梅家的第三房梅安氏母女,于十日前在广元县祁山镇被我们发现,梅家的传家之宝翡翠玉笛也终于被找到。”石玉已经老了,但是脸上那双冷亮的眼睛依旧仿佛鹰隼一般年轻,“三个月中,吹花小筑共奔袭四千里,诛杀梅家余孽共计二十六人——如今家谱上的所有人,已全告族灭。”
“好。”萧筠庭低声击节,翻开梅氏族谱,用朱笔勾去了最后两个名字,“从今往后,江左梅家变成历史,所谓的天道盟也该土崩瓦解——真是辛苦师叔了。”
石玉供了拱手,也不多礼,便返身离去。
自从萧楼主去世后,不满接任的石楼主,楼里很多老人在当时都已经选择了退隐。唯有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之王还留在楼里,几经变故始终不曾离开。很多次,他都在想,石玉之所以跟随自己,其实并不是因为真正的忠诚,而完全是出于对逝去的人中龙凤的尊敬吧?
可能师父说得对,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幸的人呢……从生下来到现在,或许一直到死,他都不能摆脱那两个人的影子。
萧筠庭独自一个人在神兵阁里久久默立,看着那些刀剑。
这是为了纪念那一对人中龙凤而建立的阁楼,里面曾经供奉了夕影刀和血薇剑,除此之外,也陈列着许多各门各派的兵器——有征服后作为战利品带回的,也有臣服的门派自己献上的,从南方到漠北,无一不全,代表了听雪楼鼎盛时代的荣耀。
而如今,阁里又增添了新的成员:梅家的翡翠玉笛。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以玉笛梅花和诗文双绝享誉江湖的梅家,本是江左望族,出过三任探花,不仅文采风流,武学也是卓绝,从萧逝水一代开始就与听雪楼有往来,表面上一直恭谦有礼,然而自从萧忆情死后,听雪楼影响力日渐衰弱,江湖上觊觎之人众多,梅家也不能例外。
私下的野心勃发,到最后,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梅家拔除后,反对听雪楼的力量便土崩瓦解,和试剑山庄结盟后,除了黑道上的风雨组织,江南江北再无一股力量可以再对听雪楼造成威胁。
这几年来他日夜悬心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萧筠庭将那支玉笛拿在手里,轻轻吹了几声——先是《潮生》,然后是《金缕》,都是师父生前最爱听的曲子。曲声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回想,穿行在刀锋剑芒之上,发出低低的回应,仿佛是一阵穿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风。
一曲毕,他将玉笛收在手里,望着空空如也的内室,忽然叹了一口气:“师父……如果你还在,一定会很喜欢我今天给您带来的礼物。”
四壁,只有刀剑与他冷冷相对。
那个幽闭于阁中多年的女子已经死去,然而,作为他幼年开始的唯一恩师,她对自己所说过的那些训导,一直以来都萦绕在耳边,不曾片刻忘记。
筠庭,你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因为你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一个几乎不可逾越的榜样。
这,可能会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困惑和痛苦。
听雪楼是江湖的霸主,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霸主的角色——石明烟狠绝智绝,十几岁就登上了楼主的位置,但她却并非成大器之人,为心底的感情所累,竟不辞而去;而你的父亲,南楚,他是一个谦谦君子,作为朋友虽是极好,但作为楼主,却显然缺了霸气。
而你呢?你是个聪明绝伦的孩子,无论武学还是权谋,天赋都极高,象极了当年的师兄。所以,我收了你作为我的唯一弟子——也是雪谷门下的最后一名弟子。
血魔,雪谷和白帝,一度并称天下三位陆地神仙级的人物。然而血魔早逝,白帝兵解,在世上尚有门人传世的、便只剩了雪谷一派。以我派的武功,加上夕影刀,你在这个江湖上已足可傲视群雄,天下无双。
但是,武学造诣远不是所有,比力量更重要的是权谋和手段。你要记住,霸主本身虽然具有很强的力量,但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更重要的、是利用别人力量的本领。但,霸主利用人固然难免,却都因人而异:对贪者以利,勇者以名,忠者以诚……驾驭男人,靠的是权谋;驾驭女人,只能用感情笼络。
这些,都非常难以做到。
不过做到了这些依旧不够,更主要的是要能知进退,不能强求控制部下的全部身心,一旦稍有超出自己控制之外便起杀机。要须知“能屈能伸”的说法,并不仅仅对上所用,更要对下——就像在高梦非谋反之前,师兄明知楼中有些部下首鼠两端、举棋不定,却依旧隐忍不发。也正因如此,在最后的内乱里,他才没有将那些“变子”逼上绝路,逼成了对方的死士。
可是即便是惊才绝艳的他,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记住,筠庭,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你可以借来温暖自己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师父……”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负手微微的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
没有人知道你那一段内心的心路旅程,没有人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会忽然背叛楼主,也没有人知道楼主到最后为什么没有杀你——在楼主死后的几十年里,你被人遗忘在这座神兵阁,楼里的老人们都恨你,而新人们早已忘了你。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得到的只是一生之困。
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却仿佛似看透了所有。
当你在决定将雪谷老人的绝学全数传给我、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你,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得知苏薇下了邙山,已经是黄昏时分的事。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正在白楼里批阅宗卷、和松竹梅三老商议的白衣公子长身而起,毫不犹豫地推门上马,冒雨出行。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一路快马加鞭,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她。
果然,她没有走向朱雀大道,而是直接去了出城的方向。
她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洛水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鲜活明亮的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仿佛是回到了多年前在洛水旁初遇的时节。
多少年,不曾见到她苍白的脸上有这种表情了?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低声问。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我要去喝酒。”
“四位前辈难道没有给你酒喝么?”他笑,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我记得碧落护法酒量也是非常好啊,收藏了许多天下名酒——难道他藏私了?”
“四位前辈都很照顾我,”苏薇微笑,“可是我只想去喝冷香。”
“那好,”他想了想,叹了口气,将雨伞罩在她头顶,“我陪你一起去吧。”
“今日这么有空?”苏薇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她忽然觉得苦恼:这几年来,她似乎一直看不透这个人真正的内心。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萧筠庭笑,看到她的眼神,连忙又补充,“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殷勤——我只是怕你又如上次般一个人喝得烂醉。”
“哦……”她长长松了口气,仿佛想到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那好,就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呢。”
已经是深秋,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薇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的不好,只有一个客人独坐,寂寂无声。
老板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不由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么?怎么今日精神气变得如此之好,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难道是因为今日身边陪伴的白衣公子?
“一壶冷香酿?”小二也认得这个女子,迎上去战战兢兢的问了一句。
“先拿一瓮来。”白衣公子坐下,“小菜什么的,拣干净爽口的来。”
两人就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一坐下来,萧筠庭就忍不住笑了,抬头看着苏薇:“好象我们又坐回了同一张桌?”
她却没有笑,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
萧筠庭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仿佛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在北邙山不过静养了短短三个月,薇儿的眼神却已经不一样了,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得眼睛,如今仿佛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北邙山上的四位护法、到底又是怎样开解了她呢?
“楼主,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许久,她终于抬起头开了口,语气艰涩。
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改口叫他“楼主”了么?他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把话说完。然而苏薇一抬起头,一看到那双幽深的重瞳,话到嘴边又渐渐停止,后面那半句毕竟不曾再说出来。
“薇儿,你想说什么?”他微笑,低声问。
她望着他,眼里神色转了千百遍,忽然笑了起来,手指一按桌面,整个人便折身向后飞起,朗朗的声音在空气中飞扬:“我想知道:到底是你的夕影刀厉害,还是我的血薇剑厉害?——看剑!”
在轻笑中,她的袖中流出了一道绯色的闪电,直取他咽喉而来!
这一下全无预兆,她在出剑的瞬间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的杀气,就在那么轻嗔薄怒、笑语晏晏之间,一剑便迎面刺来,凌厉迅疾宛如雷霆!
“叮”!千钧一发之际,淡青色的刀光如同吐信的毒蛇霍然猝立,挡住了血薇。
骤然遇袭,萧筠庭脸上瞬间笼上了一层杀气,抬头看着对方。然而一看到苏薇的表情,明白了她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眼里的寒意便迅速消融。萧筠庭的处变速度惊人,在拔刀的瞬间也已经掠起,身形只是一晃、便消失在了窗外,朗笑:“这酒馆太破了,你就饶了它吧……到外面来!”
掌柜的一声惊呼还含在嘴里,动手的两人已经不在室内。
“阿弥陀佛……”老掌柜擦着额头冷汗,转眼却看到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也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不由觉得沮丧——看来,这两个煞神虽然没有拆了这个破旧小店,却还是吓走了他唯一的客人。
洛水静静流淌,岸边芦苇起伏,一望无际。
两人在黑夜里交手,身形飘忽如鬼魅。青色的刀光和绯色的剑光在江面上穿行,雪白的芦苇纷飞而起,仿佛落下了一天的雪花,美丽不可方物。
“这些江湖人哪……”老掌柜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回到堂内,吩咐小二,“打烊!”
然而,最后一块门板尚未竖起,两道闪电又穿行进了室内,一先一后落地。
“怎么样?我赢了!”女子大声笑,弹着手里的短剑,满怀喜悦。她身边的白衣公子随之落地,微笑不语,默默将刀收入被割破了的袖中,依旧是一派温雅气息。
“喂,你不是故意让我的吧?”看到他这种表情,苏薇忽然觉得心虚。
“哪里哪里,”萧筠庭笑,“骖龙四式果然厉害,在下不能抵挡。”
“真的?那太好了……实话跟你说,我来到这个所谓的‘江湖’之前,最大的好奇之一就是‘血薇和夕影,到底哪个厉害?’”苏薇听得他认输,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如今可算是解开谜题啦!”
萧筠庭听得好笑:“那么另外几个好奇又是什么?”
苏薇看了他一眼,表情似乎有些奇特,半晌只道:“不告诉你。”
方才一轮激斗,全力施展之下觉得饥渴不已,她便欢欢喜喜地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喝了一半的冷香——然而酒刚入口,她忽然间变了脸色。
“怎么?”萧筠庭失声,冲过去扶住她。
她捂住咽喉,说不出话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迅速探入她的喉咙,撕扯她的肺腑。她用尽全力撑住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就这样倒下来,咬牙坚持着,运起内息对抗着迅速蔓延的痛苦,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又从苍白变成了惨碧色——
她用眼神示意,看着那只空了的酒杯。
——冷冷的残酒里,金黄色的花瓣浮浮沉沉,隐约有一丝几乎看不出的诡异碧色。
“碧蚕毒?!”萧筠庭失声惊呼,没有丝毫迟疑,身子一掠,立刻便将那个掌柜逼到了死角,握刀厉声:“解药!”
“不……不是我……”老掌柜说不出话,缩在角落里,半晌只是讷讷。倒是旁边的小二反应得快,惊呼了一声:“是刚才那个客人!那个客人呢?”
萧筠庭心念电转,立刻扔下那两人,推开窗户追了出去——
然而外面夜色沉沉,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踪影?
他只追得几丈,立刻回过神来,不敢再追远,迅速返回了酒店——一进去,看到掌柜和小二还是瑟缩在一旁,而苏薇已经再也无法坚持,倒在了桌上,脸颊浸没在一滩残酒之中,毫无血色。
“薇儿!”他抱起她,厉声呼喊,发现她的气息渐渐微弱下去。
那一瞬,他只觉心头大乱,竟然无法说出话来,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怔怔出神——怎么会这样?薇儿中毒了?是谁?他们离开这座酒店不过短短片刻,谁竟然毫无觉察地蛰伏在这里,猝及不妨的下了毒!
他将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帮她将毒素逼在一处,脸色苍白。
“我……我……”苏薇微弱地呼吸着,张开嘴,喃喃似乎想说什么。
“不要说话!”他厉声阻止,迅速从内袋里拿出两个羊脂玉瓶子,打开,分别倒了两颗蓝色紫色的药丸出来,急急用手指碾碎,抹在了她的唇齿之间——他的手在剧烈地发抖,竟然在她编贝般的玉齿上叩出了声音。
忽然觉察到了什么,他猛地回头,厉喝:“站住!”
老掌柜被这样勃发的杀气吓得站在了原地,手里的水碗几乎跌落在地:“我……我只是端了清水,来给这位姑娘、这位姑娘……”脑子一转,为了证明这碗水无毒,他端起了就喝了一大口:“你看,这是干净水!”
“放在桌子上,”萧筠庭看了他一眼,冷冷,“你们都出去。”
“这可不成。”老掌柜为难,怯怯道,“万一这位姑娘是在店里死了的,小的就脱不了干系……还是请这位公子你早点把她弄出去,也好……”
“闭嘴!”萧筠庭心头更是一乱,怒意勃发。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青碧色的短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出去。”萧筠庭低喝,压制着内心的杀意,夕影刀微微颤抖。老掌柜一见动了刀子,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放下水碗便是踉跄着逃了出去,一路连头也不敢回。
他拿起水碗,先用银针试了试,才将清水灌入了苏薇的唇齿之间。
萧筠庭垂头想了想,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缓缓将夕影刀横放在案上,位于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然后把苏薇抱在怀里,双臂从身后绕过去交握着她的手,将内力缓缓透入,将她体内的毒继续逼在一处。
三更转眼过去,她透出了一声呻吟,手指冰冷。
仿佛有什么在皮肤下游走,聚集到了她手指的少冲穴,碧色渐渐凝聚,让整只手掌都变成了惨碧色!肌肤下血脉仿佛蛇一样细细扭动,忽然间,仿佛被针刺破,一股细细碧血激射而出,洒落在酒碗里,登时染得一片殷红!
“呃……”苏薇终于动了一下,眼睛缓缓睁开。
“不要动。”他沉声,将手探入她的衣襟,按在她心口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一惊,颤巍巍地抬起手,如果不是一口真气到了胸口就提不上来,她就要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
然而他根本没有理睬她,只是将手伸入衣襟,一掌正正按在她的心口之上。
苏薇来不及恼羞成怒,在他手掌按上来的一刹间,只觉一股温暖和煦的内力汹涌而来,融化了她胸臆间积攒的寒意,迅速打通了阻塞的经脉——只是一个眨眼,一口真气提了上来,她的手指恢复了灵活,下一个瞬间便是狠狠打在了他脸上!
“啪”,他正全神贯注为她疗伤,脸上登时起了五条手指印。
萧筠庭被那一下打得蒙了,在受袭的瞬间手指下意识一紧,准备翻手握刀——然而他刚刚一动,对面女子又惊叫了一声,第二个耳光便又落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次他有了准备,左手一翻,立刻夹住了她的手腕。
“快拿开!”她身子尚未恢复,语气却激烈,“流氓!”
他苦笑起来,觉得半边脸热辣辣的疼:“还有力气骂人就好……”
“干嘛?还不快拿开!”苏薇恼羞成怒,看着他探入自己前襟的那只手,恨不得一口咬下去——然而那只手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按得更紧了,甚至另一只手一伸,竟然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毒没全解,先要护住你的心脉,”萧筠庭低声,“我们先回楼里去,这里很危险。”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肃杀,苏薇微微一怔,松开了手。迟钝如她,终于明白自己陷入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陷阱里,方才那一股烈气忽然间烟消云散,这一刻她才觉得彻心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似乎四肢百骸都浸在了冰水里。她几度试图运起内息,然而只是微微一动,丹田之内便如千百支针一起刺落,令她再不能动。
“我……我中毒了么?”她虚弱地问。
“嗯。”他横抱着她,往外走去,翻身上马。
“是谁……谁想杀我?”她觉得不可思议。
“不知道,”萧筠庭咬着牙,“不过碧蚕是苗疆的剧毒之一。”
“苗疆?”苏薇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是针对你,”萧筠庭冷笑,“是针对我——针对听雪楼。”
“有人要对我们宣战了!”
他横抱着她翻身上马,一手控缰,向着洛阳城内飞驰而去。怀里的女子再也没有说话,抬起眼,看着洛阳上空清冷的上弦月,因为剧毒的侵蚀而微微颤抖,手指冰凉。
是的……这个江湖终于显露出了它最狰狞的一面,要将她也吞噬进去!
一旦踏入,谁都逃不过。
她萎顿在他怀里,感觉着他双臂的温暖和坚定,忽然间眼里闪过了一丝哀伤——是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关心自己的。可是,那种爱却是如此混沌模糊,令人分辩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关爱还是利用。
他真正所爱的,到底赵姑娘,还是自己呢?
如果是自己,那么,他爱的,是血薇,还是她呢?
苏薇在洛水旁遇到毒杀的事情,并没有被公开传到江湖上,只在听雪楼极少数上层首脑之中流传。然而,无论是松竹梅三长老,还是吹花小筑的石玉,都对此表示了极大的震惊。
那是因为碧蚕毒——这种罕见的毒,是由滇南极远处雾露河里的野生碧蚕之卵配成,剧毒无比,几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中原武林。由于它的地域特殊性,几乎每个人都能隐约嗅到它背后隐藏的诸多暗示。
苗疆——巫蛊——针对听雪楼的力量——
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和苗疆巫蛊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搏杀。
“难道是拜月教?”岚雪阁里,盲眼的女子喃喃低语,“不可思议。”
“孤光祭司昔年曾与萧楼主立下盟约,有生之年人马绝不过澜江,”萧筠庭冷冷,“几十年来拜月教一直恪守承诺,没有道理忽然之间就忽下杀手。”
“可是,听说两年前他的妻子弱水因帮苗民辟瘴毒而不幸去世,带给祭司很大的打击,”赵冰洁的手指轻轻叩击着书卷,喃喃,“祭司从此隐居月宫圣湖,将事务完全委托给了左右护法——而教主明河又是一个不管事的主儿,十年也难得见她露一面。”
“你是说……”听到这样的分析,萧筠庭沉默下去,双手交握,“拜月教内部有变?”
“不排除这个可能,”赵冰洁停顿了一下,忽地冷笑:“不过,如果真是拜月教下的手,用碧蚕毒也未免太直接了一些——这等于正面和听雪楼宣战,并过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萧筠庭低声:“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
赵冰洁笑了一笑,不说话。
半晌,只道:“你不觉得奇怪么?那个刺客分明是早有准备,日日等待在那个酒馆里——如果他要毒杀苏姑娘,之前有的是机会,为什么早不下手,偏偏要挑你和她一起去的时候才下手?这岂不是选了最差的时机么?”
“对!”萧筠庭眼神陡然凝聚,双手握紧,“你的意思是……”
“对方不是真的想杀她。”赵冰洁低声道,“但我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对方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削弱听雪楼的实力,恐怕还另有深意。”
萧筠庭苦笑:“听雪楼仇家遍布天下,要圈定范围,恐怕太难。”
听得那句话,赵冰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只道:“是,所以,现在我们只须要确认朋友,并不需要区分敌人。这样便可轻松许多——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应该是我们的朋友,这一点问题不大,派人立刻去苗疆找解药便是。”
“已经派了,但墨大夫说,碧蚕毒最多只能被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毒素深入经脉肺腑,薇儿就算不死也会成为废人。”萧筠庭叹息,“而苗疆路途遥远,从洛阳出发,一来一去,只怕来不及。”
赵冰洁沉默,许久才问:“苏姑娘如今怎样?”
“墨大夫看诊后说,性命已无大碍,只是还无法运用真气,只能日日在绯衣楼里休养。”他蹙眉,心事重重,“但她的情绪很低落,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中的毒非常难解。”
“苏姑娘江湖经验不够,此次忽然遭逢大难,恐怕也是一时回不过神,”赵冰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却能听出他的语气,不由叹息:“公子很担心她么?”
“是啊,”萧筠庭喃喃,“直到她忽然中毒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真的很担心她。”
赵冰洁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萧筠庭沉默许久,忽然看着她,似是字斟句酌地道:“我想……等这一次薇儿闯过了生死关口,就把她永远的留在我的身边。血薇毕竟不能离开夕影。”
“是啊,”赵冰洁只是微微的笑,语气平静,“浮生苦短,譬如朝露。有了前车之鉴,公子应该早日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便是错过了。”
萧筠庭无声地凑近她颊边,久久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什么,然而女子的眼神空茫寂静,根本没有丝毫的喜怒,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能否看得到自己。
“他们都说我有两双眼睛,是重瞳,”他轻声叹息,“如果可以,冰洁,我真想分一双眼睛给你——这样,你就能成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了。”
完美无缺?
他唇间吐出的气息仿佛还在颊边萦绕,她坐在黑暗里,想着他最后的话,抬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自己的嘴唇,眼神渐渐变幻。
岚雪阁内,又恢复到了一贯的寂静寥落。
她低下头去,摸到了案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卷文书,抽出来,凑到灯底下细细的看,上面的一个个名字,仿佛针一样的刺痛她的心。
那些人,在这十几年里,一个一个的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如她的父母一样。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在洛阳朱雀大街上的狂奔——母亲推着她往前跑,仿佛死神就在后面紧紧追赶,父亲留下来断后,却再也不见消息。黎明前的洛阳笼罩在冬日的黑暗里,漆黑不见一丝光,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的脚步响彻空空的大街。
她知道,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杀手,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快去!快进去!”眼看前面的朱漆大门打开了一线,母亲猛然在她背后一推。
十四岁的她一个踉跄,向着打开的大门直跌了进去。
在额头撞到石板地的那一瞬,一双手臂伸过来,及时接住了她。那双手臂尚自稚嫩,却坚强如铁——那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牵着马缰,和父亲从听雪楼里走出来准备上路。
她跌入他怀里,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到耳后一声厉啸,黑暗中一道刀光亮起,一片热辣辣的血就泼上了她的后背。
“娘!!”她失声惨叫,挣扎着回过头去,眼前却忽然一片漆黑。那个少年扶住了她,手掌迅速地覆上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声:“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十几年后,依然回荡在她耳侧。
那一群杀手,在一路追杀他们全家到了洛阳后,在听雪楼的干涉之下终究不敢再下手,悄然退去。那之后,她便留在了听雪楼,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地生活。十几年来,如果不是蒙了南楼主一家的照顾,她早就在江湖上死无葬身之地。
如今的她,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可是,不看,那些流出来的血,难道就会不存在么?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不曾闭上的眼睛,难道就不在地下日夜盯着她了么?!
不……不不!
她不要这样的生活……不要!那些人,那些死人,都不要再盯着她了!
十几年后,背后仿佛依然感觉到那种湿热,仿佛母亲的血还在流淌。赵冰洁的手微微颤抖,握紧了那一卷名单,昏暗的眼睛里露出了某种尖锐的光,抬起手腕,将手里的纸页凑近烛火——
上面写着的七个名字,终于都被一笔勾销。
火舌将薄脆的纸张迅速舔净,化为薄薄飞灰。十二年了,原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挣扎、取舍,背叛和被背叛——到最后,换来的终究是一场空无。
“呵……如今梅家也死光了,从此你的秘密就再也没人知道了,对么?”
忽然间昏暗的室内有人在说话,轻微而冰冷,宛如耳语。
“谁?!”赵冰洁霍然抬头,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恐惧。
来人只是微微的轻笑,声音如同鬼魂一样飘忽不定。岚雪阁虽然不比白楼守卫森严,但这个人居然能够夜探听雪楼而不被察觉,这种身手,已经是令人惊骇不已。
“是谁?是谁在那里说话!”她厉声,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声音来处走过去——因为急切,平日在阁里如履平地的她踉跄走着,几次几乎被书架撞到。然而,在靠近的时候,那个声音忽然又远离了,悄无声息宛如一个鬼魂。
她颤栗不已,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黑暗中的人影在冷笑,藏在林立的书架背后,影影绰绰,声音飘忽:“我是世上唯一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十二年前,你们谋划了什么,除了这宗卷上的七个人,可能就只有我知道。而且,我更知道这几年来,你一直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她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恐惧,失声:“你是谁!你怎么可能知道?”她喃喃,苍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如今这个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那件事……”
“无论什么样的事,都不是天衣无缝。赵总管,瞒了十几年,终究是瞒不住的。”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就如你的眼睛一样,迟早,还是会看不见。”
赵冰洁的手猛然一颤,几乎站不住身子。
“在洛水的酒馆里,难道是你……”她喃喃,思路渐渐清晰,“你是谁?”
“不错。是我。”黑暗里的人微笑,声音平静冰冷,“至于我是谁,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我没有直接去找萧楼主,而是先来找了你——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区别。我正在给你机会,你必须要做出选择。”
赵冰洁不再试图靠近那个声音,踉跄着扶住了书架,低低喘息。
“和我合作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已经替你废掉了那个苏薇——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情么?她一旦失去了武功,没了利用价值,萧筠庭待你的态度便自然不同。”黑暗里的人冷笑,“当日,你不是故意隐瞒了资料么?——梅景瀚的武功更在当家梅景浩之上,这一点,就算天下没有几个人知道,赵总管不可能不知道吧?你派苏薇过去执行这种任务,不就是借刀杀人么?”
“你……”她凝视着黑暗深处,在这个声音里颤栗不已,“怎么知道?”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久的秘密,”那个影子在微笑,“你以为杀光了世上所有知道你的秘密的人,就可以从此脱胎换骨?——只可惜,你没有想到,苏薇会忽然到来。”
“……”赵冰洁没有回答,扶着书架垂下了头,苍白的手指微微发抖。
“如今你还有什么指望呢?你这样一个孤女,是怎么也无法和血薇的主人相比的,”那个人的声音残忍而犀利,“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不过是一场空,你很快就要什么都没有了——更何况,萧筠庭只是把你看作一颗棋子,根本不曾真心待你,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吧?呵,如果再让他得知了你真正的身份,恐怕你连……”
“好了,不要再说了!”她厉声截住,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起来,“让我来猜猜,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人微笑,“赵总管一贯聪明。”
她沉默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瓜子脸藏在阴影里,尖尖的下颔不停微微颤抖。许久,才道:“如果你想要的是十二年前他们想要的一样,那我可以做到。”
“赵总管已经舍得了么?果然聪明。”
“要毁掉听雪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赵冰洁冷冷道,“几十年来,从高梦非池小苔到拜月教江左梅家,多少人试过了,都全部失败——不管你是谁,面对着夕影刀和血薇剑,你也不会有太多的胜算。”
“那么,如果以你我,再加上风雨组织的力量呢?”黑暗里的人微微笑着。
她猛然一震,抬起头来,再也止不住心中的惊骇:“什么?难道你居然是风雨组织的……”
“不,”那个人低笑,“我只是借用了风雨组织的力量而已——自从二十多年前秋老大离开后,风雨组织经过几次内部权力变更,在黑道上扩张的越发迅速,每年的生意超过千万两黄金。只要有钱,谁都可以调用他们最高等级的杀手,不是么?”
“的确,”赵冰洁叹了口气,“如今的风雨早就是一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了。”
“不错,”黑暗中的人道,笑声冰冷,“偏偏我有的就是钱。”
“你到底是谁?”赵冰洁只觉不可思议,这一刻,她才恨自己的眼睛看不到,喃喃,“我从来没有发现过江湖上还存在着你这样的一个人——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从来不曾留意到!你究竟来自何方?”
“呵,”那个人笑了,“我本来就不是江湖中人,你自然从未见过我。”
他飘然凑近,宛如一个剪影一般,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迎着她愕然的目光笑了一笑——
忽然间,穿过墙壁,仿佛是幻影一样凭空的消失了。
苏薇坐在灯下,卷起袖子,看着自己袖中的一双手臂。
她的手很瘦,纤细得可以看到皮肤底下的淡蓝色血脉和微微凸出的肘骨——然而,这样一双纤细苍白的手臂上,却密布着可怖的伤痕。
从手腕到手肘一列密布着的,是乌青的七处印记,那是梅家的玉笛梅花留下的伤痕——那一次,奉命追杀的她遇到了伏击,那个梅家的二当家几乎废了自己的这一条手臂。而在乌青之上,却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碧色。那种青色仿佛是活的,在雪白的肌肤下蠢蠢欲动,想要顺着血脉蔓延开来,却被十二支埋入肌肤的银针钉住。
那,就是日前的碧蚕毒。
“姑娘,现在我把毒逼到了你的手腕以下,用银针封穴止住。但从此后,你不能随便用内力——否则这碧蚕毒就会脱出银针的控制,蔓延到心脏。”墨大夫临走前的话萦绕在耳边,“待得三个月内拿到七叶明芝,把毒彻底拔除,姑娘才能再度握剑。”
再度握剑……她坐在黑暗里,定定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手,再看看横放案头的血薇剑,忽然间有泪盈睫。三个月。如果三个月之内,拿不到解药呢?
那就是说,她这双手,是真的废了?
那一瞬间,她摸着耳畔的坠子,忽然叹了口气——翡翠的白金扣上裂开了一个细微的缺口,那是日前的那一轮交手里,被夕影刀的刀意割伤的。
她望着灯火依旧通明的白楼,默默叹息。原来,他毕竟是手下留了情,不曾全力施展,更不曾让她看出他武学的深浅来。
他还在那里深宵忙碌,查看各个分坛递上来的文卷,批示楼里大小事务——自从她中毒之后,他每日都来看她,也提起过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暧昧的态度渐渐明朗,只差直接挑明、说要迎娶她为妻了。
然而,不知道为何她却没有半分喜悦,仿佛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生怕一开口便是说出伤感情的话,只是让他坐了片刻便找借口赶他走。
是的……她不敢,不敢应承下这样的邀约。她知道,对筠庭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约,不仅仅是一场你情我愿的欢好,更是一场结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他并不是向她伸出了手,而是向她手里的血薇伸出了手;他要握紧的,也并不是她的手,而是那一把可以重现人中龙凤江湖传奇的血薇剑!
苏薇捂住自己的脸,拼命地摇头,似乎要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这样想呢?如果不明白就好了……如果不清楚他这句话背后的残忍意味,她也会普通女子一样满心欢喜吧?就这样欢欢喜喜的出嫁,将手交给身边的那个人,任他牵着她走到天荒地老。
可是,为什么她非要那么清楚的知道、他渴求的并不是她呢?
他需要的不是她,而是她那种杀人的力量——可天知道她是多么厌恶杀戮和征服!
仿佛是生怕他再进一步说出更明确的话,挑破了最后一层窗纸——那么,最后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两人之间一夕决裂、再无圆转余地,各奔东西;要么,她便会盲目的追随他而去,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做为他的妻子、盟友、战士和利剑,将自己的全部力量都双手奉上,从此在血海中迷失了自我。
而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如今的她所不能承受的。
于是,她卧病在绯衣楼,却找各种借口把前来探视的人挡在了门外。
既然见不到她,他就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白楼和岚雪阁里。
岚雪阁……一想到那个穿着月白衣裳的女子,她的心就猛然抽了一下,觉得背上有森森的冷意。那个盲眼的孤女深得楼主信任,也被听雪楼上下所敬重,十几年来主持楼中大小事务,从无一次失算。对她这个新来的人更加是恭谦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
然而,不知道为何,一看到她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她就觉得不自在。
这个人,应该是憎恨着自己吧?因为自己的到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众人的关注、楼中的地位,还有……筠庭的心。
可是,筠庭的心,真的就在自己身上么?
苏薇握紧了那把血薇,在灯下微微苦笑,那把神兵在她苍白的手心低低吟动,冷光四射。
她想起了那一日在洛水旁不曾和他说出口的话:她要离开了……离开江湖,离开听雪楼,离开他,也离开那一对“人中龙凤”的阴影,她只是苏薇,不是血薇的前任主人,她要离开这不属于自己的江湖,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影响和左右。
在北邙山下来之后,她其实早已有了这个决定。带他去酒馆里,也只是为了和他把那句话挑明——只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一双重瞳时,她便仿佛再也没有勇气说出离开的字眼,她想,她毕竟还是迷恋着他的,就如迷恋着那个传奇一样。
可是……三个月后,如果滇南解药不到,她一身武功便从此作废,再也无法做这把血薇的主人,也无法对听雪楼有丝毫的用处。
到了那个时候,筠庭……又会怎样呢?
难道,她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梦想碎裂、血色狰狞那一刻的到来么?
苏薇一个人在绯衣楼里默默坐了很久,忽然间仿似下了什么决心,提起笔,在书简上写了几行字,将纸轻轻压在了砚台下。然后站起身,如同一只夜行的白鸟一样掠出了室外。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刚一出去,就在花径上遇到了那个女子。
赵冰洁沿着小路走来,脚步轻盈,似是被一阵风吹过来。夜已经很深,她也没有提灯笼,却依旧走得仿如行云流水无半丝阻碍——这种熟稔,令她想起这个盲眼的女子已经在听雪楼里待了十几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和每一寸土地。
一念及此,她心里就是一阵黯然。
在她快要撞到自己时,她轻轻一侧身,躲到了一边。
赵冰洁显然看不到藏在黑夜里得她,自顾自地朝着绯衣楼走了过去——她在黑暗里怔怔看着,忍不住的惊讶:这么晚了,她来找自己做什么呢?要知道她们之间一直存在着微妙的敌意,若非迫不得已,从不主动相互说话。
苏薇想了想,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返身上楼,却听到楼上发出了一声惊呼,然后就看到赵冰洁踉跄着奔了下来,手里拿着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一张纸,一路往白楼奔去。
唉……她默默叹了口气,转过身。
看来,事情已无圆转余地,自己还是得赶快走了。
“江湖多险,梦醒难续;听雪一聚,终难久长。双手已废,亦不愿在楼中坐以待毙,决意独赴滇南——三月后,若碧蚕之毒能解,则于洛水之上再聚;若不能,则从此天涯陌路,再无重逢之日。薇”
白楼里的人,在看到那一张纸时霍然长身立起,变了脸色。
不知来自何方的敌人,还在暗地里环伺,危机重重——薇儿武功未复,却居然一人离开听雪楼远赴滇南,岂不是自寻死路?
萧筠庭扔下了手里的所有文书,飞身掠下楼去,甚至来不及叫人备马。
只留下赵冰洁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白楼里,走到窗边,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眸子空茫,脸上的表情变得莫测而深沉。
血薇的主人表面看起来年轻而孩子气,原来生性还是如此倔强绝决——生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不待人赶,终究还是自己先走了么?
那样一来,倒是省了自己的事儿呢。
等赶到洛水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一片漆黑,酒馆早就打烊,只有一灯昏黄。萧筠庭从洛阳城内出发,一路不曾停歇地冲到了洛水旁。呼唤着她的名字,四顾。
“公子是来找那位姑娘的么?”仿佛是被他的喊声惊醒,小二抹着迷蒙的睡眼出来,“她有东西留给你呢……”
“什么东西?”萧筠庭一惊,闪电般地揪住了小二的衣领,“什么?”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睡意都醒了,挣扎着:“是……是一把剑——”他一指室内,讷讷:“在掌柜的那里。”
萧筠庭更不迟疑,返身掠入室内,却看到老掌柜披着衣服提了一盏灯出来:“呦,公子真的那么快就来了啊?苏姑娘说的真是一点都不错……”一边说,他一边从柜台下拿出了一物,放到了桌上,寒意逼人而来。
萧筠庭只觉气息一窒:被放到桌上的,竟然是那把血薇!
“她说,只要把这个东西给公子,公子就会结清她在这里的所有酒债。”老掌柜搓着手,打着哈欠,“这个姑娘的脾气一贯凶狠,我们哪敢说不呀……我看这剑柄上还镶着一颗什么宝石,估计也值点钱,也就只能让她当了。”
萧筠庭往前一步,将血薇拿在手里看了又看,一时脸色复杂。
“她欠了你多少钱?”他低声问。
“那可真算不清了。一年多前开始,苏姑娘就经常来这里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从来没付过钱。”老掌柜想了想,一边给小二递了一个眼色,一边说了一句,“加上她今夜强抢了店里的两瓮酒和一条船,怎么着也有五十两银子了吧?”
“五十两……”萧筠庭重复了一句,忽然笑了起来,“五十两!”
他握着那把血薇,喃喃苦笑,心怀复杂——无论如何,她把剑留给了他,大概以为即便自己不能回来,他还能找到代替她的人来握起这把剑吧?在她的心里,自己想要的东西始终只是这把血薇而已。
这个丫头……从何时开始变得这样的骄傲和自卑了呢?
老掌柜和小二莫名地看着这个人,看到他扔下一锭金子,便抓起剑冲出了门外。已经是深冬,江面寒风呼啸,黑沉沉一片,依稀只见一叶孤舟远去,竟是再不能追及。
他紧握着那把血薇,望着黑暗中随波而去,大江浩瀚,再无踪影。
终究是,走了么?
当日在酒馆里,他已经猜到了她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话里的告别之意。他本以为可以挽留住她——血薇是不能离开夕影的,血薇的主人,也是不能离开听雪楼的。这就像是一道魔咒,会将她捆绑在了他身侧。
然而,她却将血薇留给了他,只身飘然离去。
在北邙山上静养的几个月里,她到底都想了一些什么呢?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