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上 第三章 赵总管 · 2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还是在十几年前。

那时候她的父母被仇家追杀,狼狈不堪地奔逃到了洛阳——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在朱雀大道上被人分尸,而重伤的母亲带着她狂奔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听雪楼门口,竭尽全力把她推入了门后。

那时候,他正跟着父亲南楚出门。听雪楼的大门刚一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进了他的怀里,全身冰冷,似已经死去——而随之飞入门中的,是她母亲的头颅,重重地砸在她的背上,鲜血狰狞。

十四岁的他脱口啊了一声,却并不惊惶,已然知道这又是一场惨烈的江湖仇杀。然而,对方居然敢追到听雪楼门口来杀人,这令南楚勃然大怒,当场便纵身下马,出手解决了追兵。慑于听雪楼的威严,那些追杀者不敢继续,便放过了这个幸存的女孩,悄然退去。

留下的这个孤女无处可去,便留了下来,在听雪楼的庇荫下生活。

这个叫作赵冰洁的孤女先天本弱,身体残疾,不能习武,却又不甘无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动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给岚雪阁里的掌书使打下手,帮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在半年后,这个病弱女子展现出的聪慧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渐渐尝试着将一些较为复杂的事情委托给她。

后来经过南楚的推荐,干脆让她跟了隐居在北邙山的紫陌护法,潜心学习谍报文案,掌管了空置已久的岚雪阁。

这个孤女资质惊人,不到十年已经出落成大器,沉稳练达,缜密机警,不仅管理着岚雪阁,更将听雪楼内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弟子见了她都尊称一声“赵总管”。后来南楚楼主病重,由夫人秦婉词陪着去往极北之地疗养,三年后去世。楼里的重任便完全落到了她和萧停云两人身上——而那个时候,他们也均不过是二十四五的年纪。

有谁会想到,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经走神很远,耳边却听赵冰洁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话题:“……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这阁中光线暗淡,东西又多,一个不小心可别撞到书架上。这些阴沉木做的书架有些年头了,一撞只怕就要散了。”

“我可不怕,”萧停云回过神来,指着那些书架,笑道,“十几岁我就在这里和你玩捉迷藏了,闭着眼睛也能走,还怕撞书架?”

说起童年,赵冰洁也是笑,眉目温润舒展,仿佛流动着温暖的光。

“真奇怪,”萧停云看着这周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外头的事情多么烦心,一到了你这里,心就会变得平静——冰洁,你是不是在这岚雪阁里设了什么秘术?”

“冰洁哪里会什么秘术?”她微微地笑,“如果觉得舒服,公子就常来坐坐。”

“好。”他注视着她,“以后我每天都来看你。”

他语声异样温柔。然而,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全无反应。

“对了,有些事情要禀告公子,”赵冰洁将那卷找出来的册子递过去,“你看,这就是罗浮试剑山庄叶家的资料,楼主可以仔细看——如今江城梅家已连根拔除,如果要与南方武盟达成协议,那么,十五年前崛起的试剑山庄将是我们最需要结交的盟友。”

萧停云翻看着宗卷,长叹一声:“梅家终于被拔除了,我也总算能够安眠片刻。十年前我洛水旁受袭,几乎丢了性命,都拜其所赐。”

赵冰洁道:“恭喜楼主得了血薇,终于将其连根拔除。”

“不,”萧停云低声:“梅家还不曾‘连根’拔除!”

“什么?难道还有活口?”赵冰洁皱眉,似乎有些意外,“以苏姑娘的身手,既然已经杀了梅景浩,其余几位更不足道,又怎会令其有所走脱?”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本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淡淡:“可能是阿微心软。”

“梅家若尚有活口留下,无论是否会武功,都必成心腹大患。我会请石玉大人另外派吹花小筑的人,按照名单逐个清除。”赵冰洁低下了眉眼,许久才叹息,“苏姑娘虽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论,其实和靖姑娘大不相同啊……”

“这也是不能强求之事。”萧停云颔首叹息,“剑虽只有一柄,但持剑之人却有千种——我不能勉强阿微去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楼主很是爱护她。”赵冰洁抚摩着书卷,微笑,“只是,以苏姑娘的性格,恐非江湖中人,迟早是会厌弃这样的生活的,到那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呢?”

萧停云一震,合起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喃喃,语声里有些自责,“阿微来到听雪楼之后,一直很不快乐。”

昏暗的室内,女子抬起头静静凝望着他,眼神复杂,停顿了片刻,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若不能为己所用,当断然弃毁。十几年了,公子从来不曾如此犹豫过——公子是喜欢苏姑娘吗?”

“……”他并没有避开这个话题,眼神却有些闪烁,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个自己在举棋不定,“我不清楚。如果一开始就没有血薇,她只是她,或许我能清楚一点吧。”

赵冰洁微笑:“但依我看来,苏姑娘心里却是有公子的。”

“未必。我想阿微憧憬的,恐怕也不过是那一段人中龙凤的江湖传奇而已。”萧停云摇着头,“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人,只怕这几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也已经让她越来越失望了——她毕竟不是能懂得我的人。”

“怎么会呢?”赵冰洁叹息,“她一定会体谅公子的辛苦。”

萧停云摇了摇头,苦笑:“她不会懂的……她只觉得自己辛苦而已。她最近的精神也很差,天天喝酒,不愿意再沾手楼里的事务。我怕她心里的确已经有了离去之意。”

“如果是真的,那接下来公子准备将她怎么办呢?”赵冰洁轻声问,似是试探,“如果苏姑娘真的一心想要离开听雪楼,公子打算就这么放她走?”

“难不成我还能硬生生关住她不成?”萧停云苦笑,“可是,冰洁,你应该明白失去血薇对听雪楼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足智多谋,有什么办法吗?”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在他身后坐着。许久,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公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早该成家立室,何不屈身求婚,将她迎娶入听雪楼呢?只要成婚了,苏姑娘一辈子都是听雪楼的人了,不是吗?”

萧停云微微一惊,蓦然沉默下去,长久地不说一句话。

赵冰洁也没有说话,只是如同影子一样坐在黑暗里,呼吸细得几乎听不见。她的手指在古旧的书卷上微微移动,有不可觉察的战栗,似乎在等待着某个重大的宣判。

“冰洁,”沉默中,萧停云忽然笑了一声,“你这个主意可真是……”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顿住了,便再也没有继续。停顿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开口问:“你觉得这是容易的事吗?婚姻是大事,而阿微的性格刚强决绝,若是一击不中,便只能永息机锋——何况我一直都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公子雄才大略,对儿女之事自然不放在心上。”赵冰洁的呼吸略微有些波动,然而声音却还平静,“以冰洁看来,此事只要公子一开口,必然十拿九稳。”

“是吗?”萧停云低声,不置可否,“你倒是比我自己还明白。”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似笑非笑,重瞳深远如潭。

“如果公子真的想和苏姑娘修秦晋之好,我可以出个主意,”赵冰洁也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再过一个月,就是石老楼主的忌日,苏姑娘来到楼里后再没回去过故乡,想必十分怀念,公子可以趁机陪她去一趟风陵渡——旧地重游,等到了石前辈的墓前,公子拿出先人遗命,再开口相求,她一定不能推托。”

“是啊……石前辈临死之前,曾经要我们相互照顾,共同守护听雪楼。”萧停云长长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她一贯听姑姑的话。”

“那就是了,”赵冰洁无声地笑,“天时、地利与人和,样样都全了,公子还有什么顾虑?”

“我还有什么顾虑?”萧停云转过身看着她,重复了一句她的话,那一刻,他的眼里似乎有复杂的光芒一掠而过,然而顿了顿,却只是微微点头,“这法子倒是不错,难为你想得出来。”

赵冰洁身子微微一震,似乎有一把看不见的刀洞穿了身体。萧停云凝视着她微微颤抖的薄唇,似乎期待着什么话语从中掉落,然而,很快她就重新挺直了身体,用细密的贝齿咬住了血色淡薄的嘴唇,轻声道:“多谢公子赞许。”

重瞳里一掠而过的光消失了,萧停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淡淡道:“只是,要去一趟风陵渡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楼中的事情怎么办?”

“公子尽管去吧,如今梅家已经拔除,这个江湖安宁无事,大可休息几日。”赵冰洁微笑,竟是一力承担,“我会帮公子安排这一路的车舟行程,保准你们两人过得舒适又惬意——希望这一次归来,公子便能得偿所愿,再无忧虑。”

“得偿所愿……”他慢慢念着这四个字,唇边忽然泛起了意味深长的苦笑。

赵冰洁不说话,只是用空茫的眼睛看着他,她的眸子是幽黑的,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光亮。他伸出手,缓缓地在她面前一寸之处动了动,似是想要去抚摩她苍白的面颊,口中却叹了口气:“冰洁,真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你纤纤弱质,手上虽无利剑,但心中却有百万雄兵。”

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端坐在暗影里,双手微凉,笑了一笑:“我当然会一直在公子身边——自从被南楼主和秦夫人收留开始,冰洁就决定在听雪楼度过余生了。”

“余生?那也不成,”萧停云微笑,“你总不成一辈子不嫁啊。”

“哦?”赵冰洁微微怔了一下,脸上笑容凝滞了片刻,转瞬轻笑,“也对……不过,公子不必急着赶我走。等到了要走的时候,冰洁自然会走,留都留不住。”

在他离开后,岚雪阁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人,一盏灯,四壁书。如同这十几年来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赵冰洁发了很久的呆,直到桌上的蜡烛摇摇欲灭地爆了一声灯花,才抬起头来,眼神空茫地看着四周,叹了一口气。她从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出来,重新剔亮了灯,将那本书凑到光旁边,努力凝聚起仅剩的微弱视力,一行行地看了起来,手指一行一行地划过那些名字,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如今,连梅家也都即将彻底灭了。

她心里的那个秘密,终于也将寂灭于这个世间了。此后,那根紧紧勒住她咽喉的锁链终于消失了,天地之大,她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可是,当她终于获得自由的时候,她剩下的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也终于在眼前破灭了。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有朝一日终将离去。去往另一个人身边,将自己一个人遗弃在黑暗中。然而这一日来临,却依旧觉得心如刀割。

爹,娘,女儿不孝,你们用性命把我推进了那扇门,可门关上后,我却选择了与你们期望背离的一条路——你们在天之灵,会原谅我吗?

可是我耗尽所有选择的这条路,走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死一样的寂静中,轻轻嗒的一声,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落到了薄脆的书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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