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苏微坐在马上,情不自禁地想到师父曾经吟过的这一首诗——面对着滔滔黄河水长大的她,从未见过十万大山苍茫青翠,只能幻想诗中的意境。
而如今,一切都到眼前来。
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虽然是危在旦夕,但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却不知不觉松了一松。
离开洛阳已经三千多里,这里已经是滇南,也是拜月教的地方了吧?
师父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拜月教的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她心驰神往,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十年,可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即便是会死在这里,也可以无憾了吧?
她一路出神。面前是无尽的风景扑入眼帘,耳边传来向导连绵不绝的话,絮絮叨叨:“嘿,姑娘,你知道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驿道,是什么时候开出来的吗?”
“三十多年前?”她回过了神,随口回答——是的,在当初人中龙凤并辔南下渡过澜沧的时候,这条路应该就已经存在。
“嘿嘿,足足有五十年了!我三岁记事的时候开始就有了!”这个五十多岁的向导叫作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颇有些资历。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待在城里养老,生活拮据。
前几日她来到大理,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最是迷信忌讳,怎么也不肯带女人随行。最后在酒馆里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向导,谈定了十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吸了口水烟,道:“那之前,从中原到这里的人必须穿越深山老林,十无一活。直到五十年前,帝都派抚远将军率领滇军十万,和镇南王一起修了这八百里驿道,才算打通了中原和滇南的道路。”
“为了这条路,当时一共死了七万多人,其中两万是滇军,五万是民夫,可以说是每一里路都堆积满了尸骨啊……后来镇南王竖起了九十九面碑,分别列在驿道的各处,碑上刻了亡者的名字,我们都叫它‘镇魂石’。喏,你看,我们前面就有一块。”
苏微漫不经心地听着,到这里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转头看去,不远处的路边果然有一块石碑,宽三尺,高一丈——说是石碑,不如说是一个翁仲。碑的顶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隐藏在滇南苍翠之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守护神祇。
石碑的正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风雨侵蚀,年深日久已经看不清字迹,唯有最底下一枚朱砂印殷红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声惊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朱砂印盖着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这样熟悉的一个名字,在她而言原本只存在于遥远的江湖传说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为清晰确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惊,看着一路延绵不绝的古碑,笑道,“在这云贵两广,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还厉害呢……这碑皇帝落不得款,将军镇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为什么?”苏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烟袋,指了指眼前无穷无尽的苍翠:“这大山莽林里有多少瘴气厉鬼?开通这条路又死了多少人?——没有拜月教大祭司来作法镇住,这条路还能走吗?”
苏微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坦途:“朗朗乾坤,大路朝天,怎么不能走了?”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滇南吧?没亲眼见过,自然是不信。”莽灼看了他一眼,咳嗽了几声,“我爷爷还是当时的百夫长,说起过开山辟路时遇到的奇景——比如车轮大的蛤蟆、会说人话的蛇,石头里封着的红衣美女……”
顿了顿,他又道:“不扯这么多了。话说当年路没有开出来之时,这山里千百年来不曾有人迹,所以开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很多都粗得需要数人合围——更有一种树,根系庞大,直径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苏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那是树林了吧?”
“不,独木成林。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吧?”莽灼比画了一下,道,“当时调了数百人砍了十天,那树犹自岿然不动,随砍随长,反而是砍树的人纷纷病倒——大家都说那是千年的树妖,后来镇南王不得不亲自去了灵鹫山,请来了当时的拜月教大祭司迦若大人。”
听到那个名字,苏微心中又是一跳,问:“是他过来,斩断了那些巨木吗?”
“不,迦若大祭司没有过来。当时他正在月宫为明河教主的修炼护法。”莽灼却纠正了她,一字一句,“他只是在灵鹫山月宫的祭坛上作法,一道白光从月神像之前射出,越过千山万水,直劈开了一条路,将挡路的树妖一举斩尽!”
“……”她听得摇头,想要反驳却又忍住。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神迹?在数百里外,可以驭气飞剑、直取深山?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吧?——不过迦若大祭司在滇南子民眼里已经是神话般的存在,她又何必非要开口反驳,扫了别人的兴致?
耳边听得莽灼又道:“我爷爷当时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巨大的树木无风自动,纷纷拦腰折断,就像是被无形的刀切过一样!而且,奇怪的是断口上都刺啦一声冒出一道白烟,如同白练直升天空!密密麻麻上百条……太壮观了!当时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后来大家说,那些都是千年树妖的魂魄,迦若大人不愿让其逃逸入阳世祸害世人,所以作法将其吸入了月宫,镇压在圣湖之下。”
圣湖?……圣湖!
苏微心里一动。是的,灵鹫山上的月宫里,曾经有过一片盈盈不见底的湖水,传说那是一个施了法术的牢笼,困住了无数恶灵——而二十年后,迦若大祭司以身殉之,将那些圣湖底下的恶灵渡往彼岸。
向导无意的叙述引起了无数的回忆和向往,她居然暂时忘记了自身危在旦夕,看着路的前方,喃喃:“可惜晚生了几十年,不曾有幸得见迦若大祭司风采……”
“姑娘不必遗憾,如今拜月教的灵均大人,据说也很厉害呢!”莽灼笑道,吸了一口水烟,“姑娘如果有空去一趟灵鹫山,说不定还能在月神祭上看到他。”
“灵均?”苏微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在听雪楼中时,停云曾经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孤光祭司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在孤光远游后执掌着拜月教的事务,已然是教中实际上的祭司。但关于这个人却有着太多的传言,不仅出身经历无人知道,甚至连他的真面目都无从得见。
自己这番中的碧蚕之毒,说不定还和他有点关系呢。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是了,在我死之前,少不得要会一会这个高人!”
莽灼却全然不知她这句话背后蕴藏着多大的杀机,只是笑道:“灵均大人一向神出鬼没,行踪无定,还能化身千万——说不定姑娘你半路上就能遇见他呢。”
“是吗?”苏微重新翻身上马,往前驰入一片无边的碧色里,“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她不由得勒住了马,沿着驿道两侧远远望去,心潮起伏。忽然间,耳边听到隐约的声音,如同海潮涨落,悠远而空旷,一声声回荡在耳际。
“什么声音?”她不由得脱口问身边的向导,“这里……难道还有海?”
“是吗?姑娘听到了?”莽灼明显是吃了一惊,侧耳听了一听,却是什么也听不到,顿时放松下来,道,“估计姑娘听到的声音,是从忘川来的。”
“忘川?”苏微不由得愕然。
莽灼顿了顿,道:“是的。有时候,有些人会听得到它。”
“有时候有些人?”她没有明白,皱了皱眉头,又侧耳细听了一回,道,“听声音,是一条很大的河,比怒江和澜沧江还大的样子!”
莽灼也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却摇头,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我还是听不到——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了,看来我是怎么也听不到忘川的声音了。”
“什么意思?”苏微愕然看向他。
“这条河,从不存在于阳世。只有某些人才能够听到它的声音。”莽灼磕了磕水烟袋,吸了一口,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那里,明亮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倾泻而下,露出斑驳湛蓝的天宇,高旷辽远,亘古不变。
“就在那里。”向导抬起手,指了指头顶,“天上之河。”
苏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一抬头却被阳光刺了一下眼,连忙抬起手遮挡。然而就在那一刻,她耳边又响起了那种奇特的回响,如同一条巨大的河流正在头顶流过,呼啸、奔涌,摧枯拉朽般地带走一切。
那声音里有一种魔般的力量,竟然令她听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