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室周围种着很多珍贵的花卉和药材,为了防止那些鸟儿飞来啄食,祭司便在这里系上了风铃——每当有细微的风掠过,这些铃就会击响,将那些鸟儿惊飞。”胧月带着她从回廊里走过,轻声介绍,“所以,我们都叫它‘护花铃’。”
苍茫的群山,丛丛青碧、高耸入云。
然而,青翠之中却绽放出了一朵红莲,那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红莲烈焰在山坳里燃起,吞噬着竹楼和楼里失魂落魄的人。
“姑娘!姑娘!”吴温林在楼下呼喊,折了一根竹子,徒劳地拍打着火焰,声嘶力竭,“快出来……快出来啊!”
咔嚓一声,竹楼的底层也塌了。火势轰然大盛,四处窜出,如同毒蛇的芯子猛然吞吐,他冲在前面扑火,一时间退避不及,竟也被卷入了火中!
那一瞬,大火中失魂的女子忽然震了一下,唰地抬起了头。吴温林还在烈火中奋力挣扎,忽然觉得身体一轻,整个人飞了出去——却是苏微闪电般地掠过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提起抛出了火堆。他落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压灭了身上的火苗。
“姑娘?”他惊魂未定,“你……你救了我?你没事吧?”
忽然间,天色陡暗,风剧烈地从四方旋转而来。高山密林之间,忽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回音,似乎有号角低低吹响。
乌云迅速地聚集,只听一声闷响,密云中有雷击落,刹那,居然有豆大的雨点从半空中密密麻麻落下,砸得人脸上发疼。瓢泼般的大雨浇在火焰上,化为无数道白烟直冒而起,只是转眼间,就遏制住了那熊熊燃烧的火势。
风云骤起,吴温林只看得目瞪口呆。
缅甸境内山高陡峭,天气也是一日多变,但这样忽然来了一场及时雨,却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况这雨大得反常,便是雨季里最大的雨也远远不能与之相比。
当他心里的诧异刚涌起的时候,就看到了更离奇的景象:
大雨之下,居然有无数道黑影从四周逶迤而来,纷纷冲入了火中,嘶吼、翻滚,拍打,如同鞭子一样抽打着,瞬间就将余下的火焰都熄灭!火焰熄灭后,他看清楚了:那些裹着一身灰烬,在火中甩着尾巴的,居然是巨大的蟒蛇!
吴温林大喊一声,往后便退。
“不用怕。”忽然间,他听到有人说话,声音轻柔,“它们不敢伤人的。”
回头看去,雨幕里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一队素衣女子,个个美丽如图画中人,手里各自捧着宝物乐器,衣袂飘飞,站在瓢泼般的大雨之中,居然神奇般地全身上下点滴不湿。
吴温林看得呆了,这忽然出现在深山里的,难道是……神仙?
其中领头的是一个手持玉匣的少女,尖尖的瓜子脸,凤目长眉,温婉美丽,发上簪着一朵白芷花,左襟上用金线绣有一弯细细的新月——
那一刻,吴温林忽地一颤,明白过来了。
不,那不是神仙……而是从月宫来的人!
瞬间突至的大雨熄灭了燃烧的火焰,给焦灼的肌肤带来了清凉。
炼狱般的灼热霍然远去。苏微也陡然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站在化为废墟的竹楼上,满身都是灰烬,视线模糊,筋疲力尽——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处看着她,令她在生死的边界线都不得不提起最后一口气警惕着。
谁?她吃力地扭过头,一寸一寸逡巡着看过去。
大雨浇在灼热的火场上,白烟弥漫,向下的雨丝和向上蒸腾的热气交错着浮动,令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般。然而,在这样的不真实里,她终于看到了一张真实的脸。
——或者,那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面具。
大雨之中,青翠的竹林梢头轻如无物地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精美的木刻面具,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失魂落魄的自己——这一次,她终于没有再把他错认成久已不见的师父。
“灵……灵均?”她摇晃了一下,喃喃,“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是。”灵均的语声缥缈清冷,带着明显不满,她可以想象他说这句话时一定在面具后皱着眉头,“有教徒来报,说教里用来豢养灵兽的化生池出了事——原来是你做的。拜月教和听雪楼井水不犯河水,在下也已经给了你解药,犯不着这样吧?姑娘你都杀了我好几条灵兽了。”
豢养灵兽的化生池?那一刻,她心里陡然一亮:难道他说的是那个溶洞深处的蛇窟?难怪那个地方有那么多的蛇!原来,竟然是拜月教养在这里的。
“还有这些中原来的杀手,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人——竟敢在我的地界上杀我教民!”灵均的声音转为严厉,站在林梢,风吹开他的衣襟,这时候苏微才看到他宽大的法袍里居然抱着一个小女孩。
什么?那……那是……蜜丹意?
苏微全身震了一下,心里一惊一急,猛地提起了一口气,一跃而起,点足落在了他的对面,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嘶哑着声音:“为什么蜜丹意会在这里?其他人呢?重楼他们……他们怎么了?”
她的动作快如鬼魅,那一瞬,灵均竟然来不及退开。
“苏姑娘果然好武功,”他冷笑,“是想和在下动手吗?”
“其他人呢?”她顾不得他的挑衅,语音发颤,“他、他在哪里?”
“如果姑娘问的是那些无礼的闯入者,那么,已经被我全数杀掉了。”灵均深陷在面具后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丝奇特的笑意,“那对老夫妇一家都属于我的教民,我自然是救下了他们。至于剩下的那个外来的汉人……”
苏微身子一震,急速问:“他怎么样了?”
灵均淡淡然道:“如果说他已经被我杀了呢?”
“什么?!”她的瞳孔陡然收缩,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忽然上翻——唰的一声,一支笛子横过来,压住了她的手。
“果然,苏姑娘挂心的是他。”灵均似是讥讽地低笑了一声,收住了手,语气忽地一变,“好了,不开玩笑了——姑娘的这位朋友,如今也好好的,没什么大碍。他们都在这里,被我的手下好好照顾着。”
大雨的山坳里,竹林转角处,果然远远地有几辆精美的马车停在那里。
苏微一掠而去,打开了车门,看到了一车昏迷的人——孟大娘夫妇,一对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还有……重楼。他的样子很狼狈,身上脸上均有烧伤,灰头土脸,几乎看不清面目,但胸口起伏,显然还好好地活着。
“重楼!”她提着的一颗心猛然放了下去,身子一晃,便在大雨中跌倒。
灵均看着她颓然倒地,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女子,身上的奇毒刚刚解掉,就这样频频出生入死,透支体力,早已经是内外交困——如果不是她身体底子好,换了普通人早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他抬起头来,做了一个手势,头顶的乌云迅速散去,暴雨也随之停歇,云开日出,阳光灿烂。他凝视着远处,右手再度动了一下,仿佛感觉到了主人无声的召唤,一条双头的巨蛇分开了草叶,悄然游来,稳稳地用背部接住了他。
“主人。”两排素衣美女齐齐躬身。
“好了,胧月,带他们回月宫吧。”灵均把昏迷过去的女子交给了领头的侍女,“得赶紧把她送回去救治——可别让她出什么事才好。”
“是,”领头的侍女颔首,“大人您呢?”
“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他拂袖转身,顿了一顿,看着心腹侍女,“血薇的主人就交给你了——必须让她如期抵达月宫,否则你就提头来见我吧!”
苏微不知道自己是多久后醒来的。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在一个马车上。她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依旧酸软无力,只能勉强用手肘撑起上身,伸出手,吃力地推开了侧壁上的窗子。
外面是森林,一轮上弦月挂在林梢。
月光皎洁,有风穿入,路两侧的枝叶簌簌地拂过马车,似乎她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往前飞驰。她仰起脸,努力地用手攀住窗台,将身体从地上拉起,想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忽然间,黑夜里一只白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来,落在了窗口上。
苏微吃了一惊,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频伽——那只美丽无比的鸟儿站在那里,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毫无畏惧。朱红色的喙子里,居然还叼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
“苏姑娘醒了吗?”忽然间,外面有人说话,声音婉转如鸟啼。
“谁?”她猛然一惊——这个女子靠近的时候,她竟听不到任何声音。在这滇南之地,居然还有如此高手?
“姑娘切莫紧张。奴婢是灵均大人的贴身侍女胧月。奉大人之命,沿路照顾姑娘——”一张女子的脸庞从车厢的窗口出现,美丽如新月,眼角眉梢全是温柔恬静。她微微地笑,双手一抬,那一只美丽的白鸟用乌黑的眼睛一动,将嘴里衔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分作七叶,美丽无比。
胧月微笑:“妙音鸟口中所衔的这一枚,乃是我教宝物七叶明芝,请苏姑娘服下,以便在到达月宫之前及时让被大火损毁的肌肤恢复如初。”
“月宫?”苏微终于皱了皱眉头,“你们要带我去月宫?”
“是,这是灵均大人的吩咐。”胧月微微躬身,声音温柔地回复,“这几天我们日夜兼程,此处离灵鹫山已经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你们为何要带我去月宫?”苏微不由得警惕,眼里已然有了杀意,“灵均呢?他为什么不自己出来和我说话?”
“马车脚力缓慢,祭司大人有要事在身,等不得,已经乘坐灵兽先行一步返回月宫了。”胧月语气依旧柔和谦卑,“大人让奴婢留下来,服侍姑娘随后返回,以期在月宫和您的朋友团聚。”
“啊!”苏微陡然想起了原重楼,不由得失声,“他……他如何了?”
“不用担心,应无性命之忧。”胧月恭谨地回答,“只是姑娘的那位朋友伤情比较重,祭司大人怕耽误了救治,已经将他也一并先行带回去了。”
“什么?”她骤然握紧了手,“你们、你们打算把他如何?”
“姑娘莫要多心,”胧月感觉出了她的不安,柔声安慰,“祭司大人是因为血薇与我教有宿缘,才好心相助,绝不会对姑娘和姑娘的朋友有所不利——”
苏微凝视着这个侍女,神色微微变动。
眼前这个女子美丽而神秘,眼眸有着苗人特有的深碧色,五官轮廓却柔美,比江南女子更灵秀柔顺。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灵均时间长了,她的脸似乎也戴着一个天然的面具,虽然是微笑着说话,但那个笑容,却仿佛是刻在上面一样毫无生气。
这个来自灵均身边的女子,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如果姑娘非要离开,不愿前去月宫,奴婢也不敢阻拦。”她的态度一直温柔而谦卑,似乎柔弱无骨,却不亢不卑,“只是……”
“别废话了!”苏微却忍不住,冷冷笑了一声,“既然我朋友在你手上,不要说什么月宫,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了!——快马加鞭,早日到灵鹫山!”
“是。”胧月只是温柔地微笑,俯首退去。
窗沿上的迦陵频伽看了她一眼,也振翅扑簌簌飞入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