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么体型颇大的东西,一时间难以移动。苏微眼神凝聚,瞬间手臂用力,将竹竿从水底拔了出来——哗啦一声,水底那东西随之被带出,冲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纷纷歪倒。
那一瞬,她无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竹枝末端钩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千里之外的滇南,拜月教的月宫里,一切看上去寂静如常。
胧月站在高台上,看着一行行宫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进入各处宫殿洒扫,晨钟暮鼓、早餐晚膳……所有的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眉间却紧锁着说不出的忧虑,直到在前方十二个时辰不间歇盯梢的宫女前来禀告了一个消息:“灵均大人还在月神殿里闭关修炼,没有出来,也没有进食。”
她微微舒了一口气,不作声地挥了挥手。
距离灵均大人进入月神殿闭关,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了。他的行踪一向诡秘,做事不讲规矩、不做解释,全教上下早已习惯。此时开始辟谷修炼,本来正好是令她松一口气,可以开始自己计划的时候,然而,这几天里,她却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人忽然提前出关——如果此刻灵均一回来,那么……
她满怀心事地想着,回头看了看广寒殿的深处。
透过重重的帷幕,隐约可以看到一道道的金色光芒在不停掠过,如同闪电在密云中交错,惊心动魄却又无声无息——在这过去的七天七夜里,明河教主不停地赤手撕裂那些咒术的屏障,然而那些结界却有着惊人的生长能力,一次次地迅速弥合。
还要过多久,教主才能破关而出?
真是不可思议……灵均大人的力量,难道大到了足以困住明河教主了吗?胧月在高台上忧心忡忡地看了半晌,又回头凝望着空荡荡的月宫——日光直射之下,干涸的圣湖裸露着湖底的白沙和砾石,如同另一个星星之海。她凝望着那里,想着白沙之下的那一道封印和湖底的墓地,脸色几度微妙变化。
孤光大人,请您宽恕我的罪过……很快,我就能打开樊笼,让您获得解脱了。到了那个时候……到了那个时候,灵均会被处死吗?
胧月站在高台上,眼里露出了复杂而又激烈的感情。
在离月宫数百里外的群山深处,一个喜讯却在短短数天内传遍了腾冲。
昔年一代玉雕大师原重楼在蛰伏十年之久后重新出山,以一块绮罗玉震慑了天下玉商,一举成为腾冲玉都里最引人注目的人物,风头甚至盖过了尹家——而他同时宣布,他的婚礼将在七月初七那天举行。每一个下过定金的玉商都能成为婚礼上的嘉宾,同时,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也将在婚礼上展示和出售。
这个消息瞬间在滇南传遍,无论是不是玉商,每个听到的人都兴奋莫名。
居然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如今说来,就是想反悔不成亲都来不及了啊……苏微从外面背着药篓回来,从集市中穿过,听到盈耳的那些议论,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忽然觉得心下有些隐隐的不安,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方。
听雪楼……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洛阳那边的人们,又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心念电转,她只觉得心下微微一痛,随即叹了口气。
——算了,既然决心已下,那就只有把这条路走到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能选择远离江湖,隐居在这边陲小城里,说不定也是命运对自己的网开一面。
不要去想了。
你已经离开了那片江湖,再也不会回去了。
回到住的竹楼,到处一片静悄悄。蜜丹意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她沿着梯子走上去,看到重楼还在二楼的起居室里,手里握着雕刻刀,聚精会神地雕着手里切下来的一块玉石,而在一旁的水盆里,已经放了两三件雕好的成品。
早上她没事可做,百无聊赖,在一边托了腮看着他雕刻。虽然她没有出声,然而他被她眉目盈盈地盯着看,心思不能集中,几次忍不住抬眼看她,手里的刻刀便偏了方向。
终于,他忍无可忍地将她赶了出去。
苏微出去了两个时辰,等回来的时候,原重楼还在专心致志地雕刻,那么长的时间里居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连衣服的皱褶都没有改变过。寂静里,只听到一刀刀雕刻的声音,平静、稳定而决然,坚硬的玉石在小小的刻刀下纷纷碎裂,露出雕件的雏形来,他的侧影映在青青翠竹里,专心致志的脸有一种隽永宁静的感觉,竟令她看得心里一跳。
苏微连忙转开视线,看着那一块价值连城的绮罗玉,抬手轻轻抚摩,不由得满怀感激——是的,有了这一块石头,重楼才算是真正活了回来。
那些冰冷的石头,在地下深埋了千万年,历经地火熔岩。如今一旦见了天日,经过了他的手,竟仿佛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气韵和灵魂。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不会武功,却有着另一种惊人的本领呢……而这种本领,比起自己那种杀人的本领来,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他在望着那块石头出神,而她却不自觉地望着他发呆。
“玛,可以吃饭了不?”脆生生的声音在窗外喊了一声,有着明净浅褐色肌肤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进来,望着他们两个,不由得做了一个鬼脸:“光看,可是吃不饱的噢!”
苏微一怔,脸颊微红,抬手去揪孩子的小辫子。蜜丹意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躲来躲去,竟然甚为灵巧。两个人在一旁嘻嘻哈哈,原重楼这才从聚精会神的状态里惊醒过来,抬眼看着旁边一大一小,眼眸一瞬间竟温柔无限。
“唉。”那个刹那,她听到他低低叹了口气,脱口,“真幸福啊……”
“嗯?”她微微一愣。
“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原重楼眼里的表情一闪即逝,喃喃说了一句,转过手指点了点旁边的盘子,道,“来,看看我今天雕刻的。”
苏微和蜜丹意齐齐探过头去,只见盘子里搁着一支簪子,还没抛光,上面洒了一些清水。这支不到一尺长的簪子造型流畅简洁,颇有战国古风,头上雕着一只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绿珠,回头而望,轻盈美丽。
这支凤簪种水绝佳,一缕翠意萦绕着整支簪子,晶莹剔透,几乎溶解在一汪水里。就算是从小对珠宝首饰完全不感兴趣的她,也能感觉到这件东西的美,拿起来定定地看了半天,爱不释手。
原重楼在窗下放下刀,微笑:“这是我重新出山雕的第一件东西,是特意做给你的——你看看凤的翅膀。”
苏微惊讶地掉转簪子,果然看到凤凰的一片羽毛上似乎隐约有着花纹,凑近细看,却居然是用小篆细细刻着一个“微”字,刀法古雅俊逸,另一面的对称之处还有原重楼专用的落款“原”字。
她心里满是欢喜,将那支簪子插在发上:“好看不?”
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耳坠盈盈地晃动,衬托得她的脸颊分外白皙。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原重楼看着她,忍不住道,“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苏微自幼被师父督促着念那些诗词歌赋,自然知道这是《羽林郎》里的一段,飞快地接了下去,却不由得笑道,“那我以后出门可要千万小心了。那么贵的东西,万一在路上被人抢了就不好了。”
原重楼笑道:“以你的本领,天下还有谁能从你头上拔了簪子去?”
“这倒是。我不去抢别人就不错了。”苏微也不客气,对着镜子看了又看。
迦陵频伽在窗外婉转啼叫,美妙得仿佛风吹过琴弦。苏微将刚采来的草药篓子放在窗下,将双手浸在那一盆新汲来的溪水中,对原重楼道:“我今天去山上挖了好些草药,拿去镇子上的仁和堂卖了十两银子。”
“什么药这么值钱?”原重楼却有些不相信,抬头讥笑,“如果都如你这样一天赚十两,估计镇上的人都去挖草药了,谁还做翡翠生意?”
“是一篓子七叶一枝花。”苏微笑,“你说值钱不?”
“七叶一枝花?这东西怎么可能……”他怔了一下,马上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别拿我开涮,我今天又哪里惹你啦?”
苏微笑着,一边洗手一边道:“其实,我今天在水映寺后面的天风崖上挖到了两株还阳草和两株佛座小红莲,很难得,一株就是三两呢——”
原重楼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她一眼:“天风崖?”
“是啊,怎么?”苏微却毫不在意。
“以后还是别去了。”他却语气严肃,“那个地方不吉利,据说是忘川的终点。”
“啊?”苏微吃了一惊,忽地想起了刚到腾冲时那个向导说过的故事,如今第二次听到人提起“忘川”这两个字,不由得追问,“忘川的终点?怎么说?”
“以前滇南和中原隔着密林高山,行人十无一生。后来帝都下旨开辟驿道……”原重楼从头开始说起,却被苏微打断:“这个我知道——为开驿道死了许多人,迦若大祭司为那些亡灵超度,沿路建起了碑林,让那些亡灵随着指引去往彼岸。对吧?”
“是的。”原重楼有些意外,“你早就知道了?”
“过驿道的时候向导就说过了。”她喃喃,忽地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情绪,“他说,那些被超度的亡灵会忘记这一生的所有记忆,沿着忘川去往彼岸,在天上形成了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那些人的声音。”
“声音?”他愕然。
“是啊,天上那些亡灵的声音。”苏微回忆着,轻声,“那时候我中了毒,快要死了——向导说,只有快接近死亡的人,才能听到那种声音。那种声音很奇怪……你只要听到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可你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他似乎不愿意听到她沉湎于这个话题,打断了她,“那个向导怎样了?”
“他?”苏微忽地愣了一下,“他……死了。”
原重楼蹙眉:“那他也算是接近死亡的人了,他听到了吗?”
“这倒是没有。”她喃喃,顿时气馁。
“喏,跟你说了这不可信。”他皱着眉头,教训她,“不过是滇南人因为崇拜拜月教祭司,而造出来的传言罢了。”
苏微停顿了一下,问:“那刚才你说的‘忘川的终点’又是怎么回事?”
原重楼道:“传说迦若祭司沿路设下九十九道碑文,引导亡灵。而最后一块碑文就立在了水映寺的后山,天风崖之下。”
“哦,难怪我看到崖下有个碑亭!”她脱口,“下次得仔细看看。”
“别去了。那个地方原本香火鼎盛,但后来却经常传出闹鬼的声音,渐渐也就没人敢去了,都荒废在了那里。”原重楼的面色却是凝重的,“何况,天风崖险峻得很,还是别为十两银子冒险。我现在可以赚钱养家了,你可以多休息。”
“我怎么敢花你的钱?”苏微却倔起来,冷笑了一声,“你一贯小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钱给你了’‘要钱自己出去赚,要么去卖身,就是不要向人乞讨’,哎呀呀……”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第一次遇见时他的语气。原重楼哑然看着她,不期然她此刻忽然翻起旧账来,哭笑不得。
午后斜阳穿过窗棂照在她侧颊,显出一股活泼明亮的气息来,睫毛长长的,就像两只蝴蝶停在了眼睑上,展翅欲飞。他望着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看不透的复杂神情来。
“你看什么啊?”苏微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他眼眸里有奇特的叹息之意,垂首凝视着右手上尚自可见的疤痕,“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今天……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一生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心下大震,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喂,你们怎么讲个没完啊?人家肚子都饿了……”两人正在脉脉含情相对,蜜丹意却没好气地嚷了起来,打破了这一切,“到底啥时候开饭啊!”
“闭嘴!”原重楼被扫了兴,皱眉怒叱。
“好了,就去。”苏微有些不满地看着那个人小鬼大的丫头,道,“蜜丹意,我要送你去私塾里念书了——女孩子家的,整天往外跑,疯疯癫癫的像什么话?”
“不念!”蜜丹意却是嘟起了嘴巴,“我要跟着大稀,学雕刻!”
“还想学雕刻?”苏微失笑。这个丫头也实在太黏人了,自从在孟康被救了回来后,她对重楼尤其亲,屋里屋外地缠着——那些外头来的客商都以为原大师十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何时居然成了亲,不但有了年轻美丽的妻子,还忽然冒出来一个半大的女儿。
“好了,我们做饭去。”她拉着蜜丹意走下楼,到了厨房开始准备晚上的膳食。然而,刚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这水的味道……似乎有点不太对?
“玛?”蜜丹意刚从米缸里捧了一把白米,正准备放到锅里开始洗淘,却看到苏微的脸色,不由得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淡淡道,可举首四顾,眼角一瞥,忽然变了脸色。
如今正是夕阳西下,霞光斜穿过窗棂漫射进来。檐下挂着一张蜘蛛网,在南疆的微风里轻轻摇晃,纯白透明的蛛丝在夕阳下幻化出晶莹的光。然而,她目力凝聚之处,赫然看到蛛丝上残留着一点微小的朱红。
心下陡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苏微沉吟了一瞬,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入蜜丹意手里,嘱咐:“去,到街口花姨的店里去买半斤的酱牛肉——要上等新鲜的小黄牛里脊肉,记住要酱汁。再买一角绞丝粑粑糖。”
“好!”蜜丹意听得有糖吃,立刻蹦蹦跳跳地攥着银子走了。
支开了孩子,苏微抬起头,脸上笑容顿时微敛,霍然回首盯着那一张蛛网。手指拈起灶台上的筷子,轻轻一弹,唰地如箭飞出,敲在那张蛛网上——那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游丝轻轻一震,丝毫未断,那一点朱红却悄然落下。
她用手指轻轻一沾,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忽然改变。
那,竟是一滴完全干透了的血滴!是谁的血,凌空滴在了蛛网上?
苏微抬起头,霍地看向屋外四周——那里和平日并无两样,茅草覆盖着破旧的竹屋,檐下挂着生锈的铜铃,屋前屋后簇拥着青翠欲滴的凤尾竹,竹影深深,林间不时有迦陵频伽婉转轻啼,美妙非常,宛如仙境。
然而,在这样宁静的微风里,她却觉得有一股寒意流遍了全身。苏微蹙眉沉吟,走到后院,无声一掠,翻身上了屋顶。查看了一下,眼色不易觉察地变了:屋顶上的茅草叠得整齐,完全没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一眼看去毫无可疑。
然而,正是这种反常的整齐,反而令她有些吃惊。
苏微弯下腰,细细地辨认着,发现最外面一层的茅草都是新盖上去的,没有日晒雨淋后的发霉发旧迹象。她细细翻检,忽然伸手拈起了一根底下的稻草,对着光看了看——那一条稻草的末端,沾染了一点血迹,而稻草的中间一片叶子却是被齐齐削断。
她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的,方才在舀出水缸里的水时,她就敏锐地在清水里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再加上现在发现的这些痕迹,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就在这个房子里,在近日出现过一次激斗,而同一屋檐之下的她居然毫无觉察!
这怎么可能?厨房里有人流血或者死去,而她在楼上却丝毫不知?!
苏微仔细看着那一片叶子的断口,坐在屋顶上想了片刻,脸色越来越凝重。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她在屋顶上静静凝望着中原方向,然而雄伟绵延的群山阻挡了她的视线。
夕阳从山上落下,风也微凉起来。
她抱膝坐在屋顶上,看着山后夕阳的光辉一分分消失,村落里的灯火一处处地点亮,头顶的星光也一粒粒地闪烁起来——这原本是她在一天里最喜欢的时刻,和重楼一起并肩坐着,看着窗外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落,令人感觉到生命的愉悦和宁静。
然而这一次,她心里却有了某种森冷的感觉。
“玛?玛?”底下传来了蜜丹意的声音,“你去哪儿啦?”
她从沉思中惊醒,悄无声息地翻身落回了后院里,整顿衣服走了进去,若无其事地笑道:“来了来了……饿了吧?生火做饭!”
“怎么还没淘米啊?”蜜丹意愕然,有些嘀咕,“还没饭吃?”
那一顿晚饭,她吃得心事重重,入口无味。
蜜丹意吃完了糖又吃了卤牛肉,心满意足地爬下桌子去睡觉。她和原重楼收拾了一下碗筷,便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此刻月亮刚从林梢升起,原重楼便已经盥洗完毕,准备就寝。重获新生的他比以前爱惜身体,晚上在灯下雕刻对目力损耗极大,所以一般晚饭后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放下刻刀不再工作——而就寝前的那段时间,也是他们一贯促膝闲谈的时候。
“这几天雕刻得顺利吗?”苏微在灯下轻轻拉开他的右臂,手指扣住肩膀,沿着手少阳三焦经缓缓推了下来,一边问,“你收了那么多家的定金,要雕多少件出来才行?来不来得及在七月初七前把东西都雕刻好?”
“来得及,我已经雕好了七件了。”原重楼微微合起眼睛应了一声,觉得仿佛有温暖的风在右臂内流动,每流转一次,原本僵死的经络就舒畅许多,舒服得哼哼,“翡翠贵重得很,别看他们给了那么多钱,其实说到底也买不了几件。”
“你已经雕好了七件?那么快!”苏微却是诧异——重楼收山已久,复出后落刀却如此之快,倒是令人诧异。
“是啊,其实我已经揣摩了那块石头足足几个月了,吃透了它的每一处。”原重楼闭着眼睛淡淡道,“一旦决定了,落刀就会很快——如果刻得慢了,气韵不继,反而会出次品。”
“哦……和武学一个道理嘛。”苏微点头,口里却道,“再抬高一点。”
原重楼将手臂再抬高了一些。内息从她掌心吐出,一路冲过秉风、肩井、大椎、天井、阳池,最后在右手无名指末端的关冲穴上一个回旋,再沿着经络原路返回——他舒服地微微闭起了眼睛,叹了口气。
到了腾冲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了保证他的手臂能恢复如前,每一天入睡之前苏微都会用内力帮他打通右手的经脉。这本是大耗修为之术,她却做得很用心。然而这一夜,苏微却有些心不在焉。原重楼感觉她的手指在大椎穴上停了半天没动,不由得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神游离闪烁,似乎心事重重。
“迦陵频伽,你在想什么?”原重楼看出了她的神不守舍,有些担心,“从吃饭时候开始你就有些走神,难道是上次那拨人又来了?”
她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没有。”
重楼虽然不懂武功,却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如果让他知道身边发生了如此诡异的事情,他估计会比自己更加担心。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目下又要聚精会神雕刻,这种尚未有定论的事情还是先不用告诉他了。
“我想他们也不会再来了吧。”他微微皱眉,反而安慰她,“上次他们也没得了什么好处,何况不是灵均大人吩咐了拜月教过来保护我们吗?”
“谁要他们保护了?”苏微勉强笑了笑,撒了个谎,“我只是看到绮罗玉,忽然想起我的师父罢了。”
“你的师父……哦,对。”原重楼蹙眉,看着她脸颊边那一对盈盈的滴翠,“我估计他老人家应该不在腾冲了,等有机会我问问各处的玉商,说不定有人见过他。你也不要急,慢慢找,来日方长。”
“嗯……”她淡淡地应着,此刻心中所虑的却是别处——蛛网上的那一滴血仿佛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她心头,令她心神不安。
究竟是谁的血,飞溅上了这竹林精舍的檐下?是那些一路追杀自己的人又来了吗?但是,那个闯入者为何又悄然而退?难道是有人在暗中替她阻挡了那些来访者?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危机?那些死去的人,是风雨的刺客,是听雪楼的人,还是拜月教的使者?
苏微在灯下蹙眉,漫无边际地想着。
但无论如何,那些人居然敢在她的住所开了杀戒!绝不可原谅!她心中杀气一动,手上便不知不觉地用了真力,原重楼微微一颤,却忍痛不语。
“怎么?”苏微猛然回过神,连忙放开了手,看到苍白的手臂上已然留下了一个乌青的印记,连忙道,“弄痛你了吗?”
“没事。”原重楼放下衣袖,“睡吧,不早了。”
苏微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涌起一股止不住的担心,道:“忽然想起白天晒出去的草药还没收回来,得出去收一下。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原重楼皱眉,反对:“别去了,都那么晚了,明天再收也不迟。”
“那不行,被露水一打,估计就不能卖给药铺了。”她只回了一句,便抬手一按窗台,掠出了窗外,“你先睡,别等我了!”
外面月色皎洁,照得天地明亮如洗。
她落在了楼下的地面上,袖子里一把短剑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苏微握剑在手,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座栖身的竹楼——那块烫金匾额还挂在那里,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地面上的一处地砖却微微凹了下去,有两块居中碎裂。
她如同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的豹子,在月下缓缓逡巡,一处处看过去,眼神雪亮,所有的蛛丝马迹在她眼里逐步如碎片拼合,回复了当时的完整景象。是的,被还原的一切应该是这样——
那些人曾经落在了屋顶上,想要进入室内,却遭到了猝不及防的攻击;
然后,他们在打斗中一起落下来,因为收不住力而踩碎了地上的砖;
无声的搏杀中,有人死去,有人逃进了厨房;最后一个人被杀死在了灶台前,虽然尸体被清理,有几滴血却渗入了水缸。
那些人把一切都打扫干净了,却唯独忘了换掉水缸里的水。
——所以,被她今日察觉了出来。
苏微在冷月下一处处地看去,一切宛如重新浮现在眼前。
可令她不寒而栗的是,既然昨夜有过那么大的一场血战,为什么她竟然一无所知?难道是离开江湖日久,那一点本能都退去了吗?
苏微轻轻叹了口气,足尖一点,无声地翻身上了屋顶。风动竹声,月影西斜,被竹林细细筛过,在地上均匀地漏下如碎银子一样的月光。她垂头看着地面,心里忽然一动——地面上的竹影里似乎陡然缺了一块,形状好生诡异。
她抬起头看向屋子对面的竹林,细细端详,果然发现枝叶间似乎有一个缺口,月光正是透过那一处完整地洒落下来。她心下一惊,翻身跃起,掠入竹林,朝着那个映射出来的缺口处奔去。
只是轻轻一点足,便落在了竹枝上,俯下身去。
果然,那一株竹子上被利刃齐齐截去了一部分枝叶,看断口,竟然是不到三日之前留下的——竹林茂密,如果不是被月光筛漏了踪影,在白日里根本无法看出来弥端。在竹枝上残留着依稀的血迹,一滴滴顺着竹竿流下。
她越发觉得心惊,沿着那些痕迹一路追了下去。
一直追出了二十几里路,翻过了一个山头,那一线细微的血痕,才终止在后山一处野塘之中,再无痕迹。
苏微蹲下身,用手指拈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放在鼻子下嗅了一嗅,脸色微微一变。昨日夜里下过小雨,土地犹自湿润,这血的味道里却带着一种辛辣的恶臭,似乎是中了毒。
她望着竹林后那片小小的野塘,如同苗疆所有的池塘一样,这个野塘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湿热地带特有的鸢尾和睡莲,几乎看不到底下幽暗的水面——她想了想,便伸手斩断了一根竹子,顺着那痕迹缓缓探入塘里,搅了一搅,沿着底部搜寻。
忽然,竹枝末端似乎沾到了什么体型颇大的东西,一时间难以移动。苏微眼神凝聚,瞬间手臂用力,将竹竿从水底拔了出来——哗啦一声,水底那东西随之被带出,冲得水面的浮萍植物纷纷歪倒。
那一瞬,她无声地倒抽一口冷气——
竹枝末端被钩住的,居然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具白骨捞了上来,跪在地上仔细检查。白骨上的血肉虽然腐烂殆尽,然而从骨殖的新鲜程度来看,这个人死去其实并未超过两个月。骨架完好,找不出任何刀伤的痕迹,只是整个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黛色,透明如琉璃。
那应该是中毒的表征。
是中了什么毒呢?这个人,又是谁?苏微重新用竹枝探入池塘,在底部缓缓拖动,感觉到那个池子底下有什么累累堆叠,拖动时显得颇为沉重。她心里一凛,心知不对。
片刻后,她看着面前打捞上来的一切,不由得变了脸色。
——居然一共有十一具骸骨,堆叠在她的面前!
这些死人的尸骨新旧不同,从腐蚀的情况来看,虽然都是三个月之内死去的,却不是同一时间。苏微吃惊地看着这一切:在她的竹舍附近,居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而且,那么多人分批到来、被杀,她居然没有丝毫觉察!
这……她不作地抽了一口气,忽然间觉得头有一些奇怪的晕眩。
不知道是不是晕眩的关系,她看到周围的月光忽然间变得分外明亮,明亮到有些耀眼。她暗自吃惊,警惕地站起了身,握紧了手里的短剑。浮萍密布的水面上一片寂静,连一声昆虫鸣叫都听不见,水底下却隐约有浑浊的鸣动,如同人的喘息。
她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从脊背蔓延,霍然回头。
竹影深深,黑暗里什么都没有。
苏微轻轻松了一口气,重新低下头去,想找到一些死者身份的弥端,然而却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的黑暗里,无数双眼睛正在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苏微没有觉察到竹林深处的偷窥者,正低下头,用刀细细从骨头表面刮下一层粉末来。当那些腐蚀性的粉末被清除后,她终于在白骨上看到了一处细小的伤痕——非常非常的小,似乎是一个细微的针头瞬间刺入,又似乎是虫咬后的疤。这是……
她正想着,忽然间觉得脑海中猛然一阵眩晕,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不,不对!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中毒了?怎么可能……人已经烂成了这样,尸毒的效力不该如此剧烈!难道还有别的……
眩晕的感觉如潮水一样袭来,几乎把她瞬间拖入黑暗之中。苏微踉跄起身,转身想要回到竹楼的方向,心里却也知道已经来不及——忽然,她看到月光下平静的池塘忽然动了一动,咕嘟一声,有个大水泡冒出了水面,碎裂,仿佛水底有什么东西在吐气。
一张溃烂不堪的脸,从水底浮了上来,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那样混沌、漠然的眼神,仿佛死鱼一样的发白。
在那个瞬间,她一咬舌尖,用剧痛缓解了眩晕的感觉,再也来不及多想,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向着来时的方向疾奔而去。
是的,一定要赶快赶回去!那个房子,已经不安全了!
重楼和蜜丹意还在那里!
风声在耳边呼啸,天地混沌成一片。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接近。虽然眼睛看不见,然而多年来出生入死造就了她野兽一样的本能,苏微想也不想地反手切出,咔嚓一声,发出沉闷的钝响,有骨头应声而断。
黑暗里有人倒下,却有更多人还潜在暗中。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仿佛被吓住了,竟然没有再度靠近出手。他们只是远远近近地尾随着她,却不再靠近。
苏微在黑暗中奔跑,几度跌倒又几度爬起。一边奔跑,她尚未忘记连封了自己的几处穴道,默运内息,巡行于经脉上下,用内力将侵入的毒素硬生生逼在了一处。短剑切入右手的天池穴,内息逼到之处,哧的一声,一股黑血如箭般激射而出。
眼前终于渐渐清晰,视物轮廓模糊可见。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竹林终于到了尽头,月光迎头洒落,前方便是自己居住的竹楼——竹楼一片宁静,楼上灯火尚未熄灭,显然重楼还没有睡,正在等待她的归来。她心中一热,提起了最后一口气,便要推门而入。
“玛?”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后露出了蜜丹意小小的脸。
“怎么还没去睡?”她虚弱地责备,“快!”
“玛……”蜜丹意站在暗影里,小小脸上,表情却惊怖欲绝,声音细微。
那一刻,苏微正准备进门,忽然间却如坠冰窟——如果此刻不是已经是强弩之末,衰弱至极,她定然会第一时间看到蜜丹意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如同沉默的塑像。月光射落,在最深的黑暗里,却有利刃折射出一道雪亮的光。
“蜜丹意!”那一刻,她忍不住失声惊呼,“快跑!”
黑暗中惊慌失措的蜜丹意被那句话惊动,哭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往外跑。然而孩子刚一动,黑暗里刀锋微微一动,寒芒如弧,唰地追向了孩子的后颈。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刀,狠毒而凌厉。
“蜜丹意!”那一刻,她心胆俱裂,惊呼着扑了过去,手中短剑化为一道清光——那是骖龙四式里的“海天龙战”,绝招中的绝招。在这一击之下,天下从无可以生还的人!
然而,在剑刺入门后黑暗的一瞬,那个人却蓦然消失了。
是幻觉吗?剑刺入了一片黑雾,虚不受力。苏微这一招势在必得,全力以赴,去势如电,一时间落了空,竟是收不住,整个人撞入了门里,再也无法站起。
这样竭尽全力的一剑,已经耗尽了她仅存的一点体力。
“玛!”那个人消失的瞬间,蜜丹意发出了一声害怕却压抑的低低惊呼,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她身边。月光下,她看到有一道殷红的血顿时从孩子柔嫩的脖子上流了下来。
“快过来!”苏微伸出手臂想要将她揽入怀里,却发现身体已经完全无法动弹——那个人虽然消失了,可压制这周围一切的奇怪氛围却还在!
苏微竭尽全力想要重新站起来,然而掉落的短剑就在手边,几次提气,想要握起它,手指却不能动,如同坠入了梦魇。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来:难道,自己是落入了一个结界?这一拨来的人,难道不是风雨的杀手,而是……而是拜月教的人?
“你们到底……”她喃喃,视线渐渐模糊,“是谁?”
黑暗里,她感觉到有人走近,在无边的暗夜里弯下腰,审视着逐渐昏迷的自己。她竭尽全力和那种虚弱对抗,想要保护身边的孩子,然而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孩子在大声哭泣,柔弱的脖子里有割伤,血滴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蜜丹意……蜜丹意!”她想大声喊,却不知道是否发出了一丝一毫的声音,“放开蜜丹意!杀孩子算什么!有本事来取我的命!”
似乎有一对瞳子在暗夜里看着她,带着说不出的奇特表情。她竭尽全力伸出了手,指尖穿透了黑夜,颤抖地伸向那张俯视的脸庞。
然而,指尖刚触及的瞬间,眼前便是骤然一黑。
这一次的黑暗如同天幕坠落,灭顶而来,迎面砸落。她没有再发出一声,便合上了眼睛,陷入了无止境的昏迷。
一切重新陷入了沉寂,冷月下只有风声入竹,疏朗冷冽。
…………
当苏微最终力竭昏迷后,黑暗里簌簌一动,门外的竹林里幽灵般地浮现出了十几个人,一身白衣,如同月下的鬼魂,飘然而至,齐齐单膝下跪。
领头的脸色苍白:“属下失职,请右使恕罪!”
门里传出了小女孩细细的声音,冷酷如刀:“你们也知道自己做事潦草,善后不力?我千叮万嘱,居然还留下蛛丝马迹被她发现!”
冷月下,蜜丹意苹果般的脸蛋上骤现杀机,走出来啪的一声打了当先的人一个耳光,厉声:“让你们昨晚把现场打扫干净的,结果你们这些家伙偷懒,居然忘了换水缸里的水!血薇的主人是何等人物?稍微一个疏漏就会万劫不复!”
那人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是,属下该死!但最近听雪楼的人来得越发频繁,先后已经有十一拨,我们左挡右挡,疲于奔命,实在是……”
“那你想怎么办?干脆杀了她吗?”蜜丹意冷笑,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灵均大人吩咐过了,现在还不能杀这个女人!就算她要杀你,你也不许还手,懂吗?”
“是。”那人低下头,嗫嚅,“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事情弄成这样了,你让我怎么办!”蜜丹意咬着牙,小小的眼睛里露出了愤怒和烦躁的表情,“她跟到了那个池塘了?看到那些尸体了吗?”
“看……看到了。”那人不敢抬头。
“什么?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蜜丹意怒叱了一声,一脚把对方踢到了地上,“大人怎么会派你这种家伙来!留着尸体干什么,你就不能直接用化尸粉彻底消除掉?”
那人嗫嚅:“属下以为沉在那么远的地方,应该不会……”
“还敢狡辩!”小女孩厉声,所有人凛然一颤,不敢再说。
“右使息怒。时间急迫,请容属下补救。”那人低声祈求,抬眼看了看楼上即将熄灭的灯火,殷勤道,“楼上还有个男的,不知道他听到动静了没——需要灭口吗?”
“没有我的命令,谁敢乱杀人?”蜜丹意勃然大怒,脚下一加力,只听咔嗒一声,竟将对方的一根指骨生生踩断,“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就先断了你十根手指!”
十指连心,那人的面容在一瞬间扭曲,却又生生忍住,不敢发出一声呻·吟。蜜丹意在盛怒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好了,都给我退到外面去!”
蜜丹意转身进了房内。黑暗里,一片水盈盈,平如镜。小女孩站在暗影里,嘴唇微微翕动,吐出轻不可闻的咒语,将小小的手伸向了水面——只听哗啦一声,水上竟然凭空跃起了一片波涛,几达一尺之高!
她的手指收拢,水花在瞬间凝固。
蜜丹意轻声祝颂,手指松开,手掌下压,凝固的水花随之落回了水缸,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压制着,瞬间回到了绝对的平静,静止如镜。
水镜的彼端,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个影子在对她说话。蜜丹意跪在水镜的外面垂首恭听,不时点头。最后水镜再度归于空无,蜜丹意垂首沉思了片刻,站起了身,出了门。她看了看竹林上空的月亮,冷冷道:“立刻传令给左使轻霄,让他带上所有人,立刻从驿道回来和我会合!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一分一秒都不许耽误!”
小女孩回过头,看着一行人,眼神变得森冷:
“这次要是做不好,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