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法利赛之蛇(十九)

厄喀德纳拎着那个小玩意儿,似乎在上下打量,赞西佩则欣喜地弯起眼睛,不难看出,她正为魔神的接纳,感到受宠若惊。

谢凝盯住厄喀德纳,他不能从变化的口型,还有零碎依稀的话语中分辨出他们在说什么,他只能眨也不眨地看着地宫主人的一举一动。

蛇魔潜伏在黑暗里,一双金眼,把石雕瞥了又瞥。最后,他吐出蛇信,将赞西佩的作品抓进了掌心。

谢凝站直身体,慢慢地松开扶住墙壁的手。他长时间不挪动,五根指头都在上面贴出了潮湿的水印,缩手时,发出极微弱的拉扯声。

他看了一会,仍然只字不言,转身走了。

灯火的红光灼烧着地宫的幽暗,跳跃的阴影中,谢凝走得快而安静。他本来就轻瘦,又一味沉默地不说话,这一路上,谁也没发现他一闪而过的身影。

他挨着墙,静静地走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他与厄喀德纳的寝殿,接着,他脚步不停,再来到内室,蛇魔安置神镜的地方。

谢凝左右看了看,他捋顺衣袍,坐在地上,再随手抓起一把金币,往镜面上掷了一个。

金币与镜面交错的声音清灵悦耳,它弹跳几下,就叮叮咚咚地滚下去了。没有厄喀德纳的神力,镜子才不响应谢凝的付费要求,仍以纯然的黑寂面对他。

谢凝耸耸肩,面无表情地洒光了手里的金子。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谢凝清清嗓子,朝空无一人的黑暗自言自语,“我和他的关系……嗯,我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是的,这才是他没力气往前走的主要原因。

他跟厄喀德纳瞧着亲密无间,可实际上,他们俩的关系异常脆弱。因为惧怕注定要来的分离,他没有给厄喀德纳任何承诺,除了“祭司”的名头,厄喀德纳同样没有对他的身份下过什么定义。

或许在这里,祭司就是要专心侍奉神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在感情方面,各自怀着心照不宣的念头,每一天都像没有明日一样过。

厄喀德纳对他说过许多次爱,但谢凝一次也不曾回应过他。在内心深处,他是相信“言有灵”论的,说出口的话语就像一个咒,分别束缚着说话和听话的人,倘若他回应了厄喀德纳的爱语,纠缠一生的绳索就会从命运中浮现,牢牢地栓成一个不见开端、不见终点的圆圈,栓住他与魔神的小指尖。

正因为这样,谢凝才有这样的自知之明——他没有走上去,阻挠厄喀德纳接受他人供奉的资格。

还是说,这样可能会更好?

他早晚要走,在希望断绝之前,他发誓自己会想方设法,用尽一切手段回家,他是不能做出承诺的人。也许,就这样把承诺转移到赞西佩身上……

……不行、不行!我做不到。

谢凝紧紧闭上眼睛,他的心又苦又酸,嫉妒的滋味四处横流。他不愿承认,但是,当厄喀德纳接过雕像的那一刻,除了因爱而起的自私之外,他还幻视了太多个屈居人后的时刻。

落榜、淘汰、第二名,“你很好,但你不是最好的,所以我们不能选择你” “你不错,只是这个人比你更优秀”……

第一名有没有那么重要?谢凝自己是知道的,第一名其实没那么重要,能当第二名、第三名,就是很厉害的成绩了。

可实际上呢?因为他不被家庭知晓的性向,以及被家人下意识认定为“不堪造就”的专业,他始终抱着一种赎罪的想法,在心里暗暗地较着劲:他已经透支了家人的期待,如果不能做出一番叫人惊讶艳羡的成绩,那他的欠款,是没有任何用途可以偿还的。

厄喀德纳时常惊讶于他的焦灼,赞西佩亦为谢凝的执着而迷惑,可是,谢凝不能告诉他们详细的缘由。

——他二流的才华使他生出不甘的野心,他先天的性向和出身环境,又驱赶着他追逐名望,足以回报家庭的名望。因此,他的痛苦无懈可击,来自内部与外部的同时驱策。

单就作品上说,赞西佩会比他更好,可谢凝一想到自己的位置会被他人所取代——不管是感情的位置,还是专业的位置——他就煎熬不已、舌头发苦,犹如浸透了胆汁。

我做不到。

他呆呆地想,我喜欢、不,我爱厄喀德纳,也许人类的爱浅薄又脆弱,我又怎么能把他白白地交给别人?

我看到他傻乎乎的表情,看他用能捏碎钢铁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为我剥出石榴,看他露出微笑,因为我轻轻摸着他光滑的蛇鳞,并且数着上面的纹路。有好几次,他误以为我睡着了,却不走开,反倒伏在我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一些笨拙的情话……

谢凝含着眼泪,孤坐在神镜跟前。厄喀德纳的爱令他心头酸痛,使他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脸,哽咽地深深吸气。

另一边,蛇魔抓着那小小的石雕,郁闷地游走在四通八达的地宫。

他摊开手,仔细在掌心里端详着雕塑的细节,他来回地转着脑袋看,也没能看出这究竟有什么奥妙之处。

石像,蛇魔纳罕地想,代达罗斯是雕塑家中的佼佼者,据说他雕刻的赫拉克勒斯像,让本人见了,都以为是哪里跳出来的一位大敌,从而挥舞着铁棒,将那塑像打成了碎块。但这又有什么美的呢?

唉唉,也许我的天赋在滥强的威能,以及同众神作对的力量上,并不在艺术家的画笔和手指间。

他这么怏怏地游了很远,心里仍然思索着这个问题。厄喀德纳决心要领会多洛斯的烦恼,于是,他不惜找来自己深恶痛绝的神造之物,想看看阿波罗给她的艺术天赋究竟强在哪里,可他连“艺术”的妙处都不能看透,不由更加憋气。

魔神掠过地宫的通道,他在空气中嗅到了新鲜的,多洛斯的气味,又看到三个神态畏缩的巨人,便开口问道:“你们可曾看见多洛斯的身影,看到他在地宫中行走的足迹?”

出于惊慌,以及对死亡的畏惧,巨人们不约而同,选择用谎言粉饰:“回答你的问题,我们没看见!”

蠢东西,厄喀德纳不耐烦地一甩尾巴,多洛斯这几日的心情多么糟糕,这群愚笨的地母子嗣,最好是没看到他。

这么想着,蛇魔急急忙忙地寻回了他的巢穴。因为他不愿让他的人类知晓他在“艺术”上的迟钝,厄喀德纳把小雕像偷偷地藏了起来,他见了赞西佩的事,亦对多洛斯绝口不提,只是一心一意地安慰着眼眶发红的少年。

又过去几日,谢凝与魔神坐在王座室,他们正准备用餐,谢凝吃得少,厄喀德纳却是一顿要吃掉两头铜牛的饭量。

他撕下手里的烤肉,蛇魔的餐食,正由巨人们盛在巨大的石盘里,用双臂担负着托举上来。

四臂巨人站在餐桌的末尾,他不能理解谢凝的忧愁是从何而来,即使知晓原委,他也理解不了那么复杂敏感的情绪,他只当这个小个子人类是在为他即将失宠的前景而困扰。

他幸灾乐祸地将人类瞥了一眼,他想起赞西佩的妩媚美丽,以及地宫这些时日流传的谣言——面对诋毁的羞辱,这小个子面色苍白、不发一语地走远了,事后,蛇魔竟也没有惩罚说这些话的巨人。

因为这种种的迹象,四臂巨人倚仗资历,竟破天荒地向他坏脾气的主人大胆提议:“啊,主人,我怀着谦卑的心情,向你提出建议:在这国中没有不崇敬你的人,倘若你感到高兴,何不发扬主人翁的精神,请那位同是祭品的外乡女子,一同坐在你尊贵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手上的动作停了,他垂下眼睛,定定地盯着盘子里的烤肉,好像上面开了一朵花似的。

厄喀德纳皱起眉头,他嘶嘶地威胁道:“小心地说话,仔细你愚蠢的项上头颅!上次我自发承担起东道主的责任,又为我带来了什么好处?”

他还想再大声斥骂几句,又想起赞西佩是为了谁的担保,才能留在这里的。在这件事上,魔神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他决定再问问多洛斯的意见。

他转过脸,神情一下变得和颜悦色,他问:“多洛斯,你瞧,这女子是为了你的话语,才可以留在阿里马,平日里,你对她也是友善的!你愿不愿意让她来我们的餐桌上用饭呢?”

谢凝的睫毛一阵哆嗦,他吸了口气,睁大眼睛,望着厄喀德纳。

餐厅就是只有他们两个的小天地,在这里相处的时光,全是非常私密的、亲昵的。厄喀德纳的性格酷烈直接,按他对奥林匹斯神的憎恶程度,在巨人提出那个建议的下一秒,他不说恶心地砸了盘子,也该大骂巨人一顿,把对方吓得说不出话。

……可是,他怎么征求起我的意见了?

他的心头始终淤堵着一股郁气,厄喀德纳的举动,更是不能让他往好的方面去想。

“看你吧,”谢凝轻声说,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做决定就好。”

我做决定?

蛇魔为难地吐着信子,他要把神造之物赶走,多洛斯会不高兴吗?毕竟,除了赞西佩,多洛斯再没跟地宫的其他人说过话了……

思来想去,厄喀德纳忍住不悦之情,勉强地对四臂巨人说:“那你就叫她来罢,在桌尾扔一个盘子给她!”

做完这个艰难的决定,他问谢凝:“这样行吗?”

四臂巨人得意洋洋地走开了,谢凝的嘴唇动了动,第一句话,他没能说出来,再攒了一句的力气,他才点点头,低声说:“……行。”

片刻后,赞西佩进入王座室。她诧异地瞄了谢凝一眼,先对厄喀德纳道谢,然后才拘谨地坐在餐桌末尾,不声不响地吃起自己的饭来。

这一餐的氛围实在诡异,赞西佩不说话,谢凝同样很少开口。厄喀德纳愣愣地看来看去,按照往日的相处习惯,他挑拣人类喜欢的吃食,放在对方的盘子里,谢凝也只是简单地“嗯”一下,说声谢谢。

吃空了自己的盘子,谢凝便放下餐具,平淡地说了声:“我吃好了。”

他转身离开,先一步退出了餐厅,退向更深的蛇巢。

厄喀德纳:“嗯嗯嗯?!”

魔神万分不解,他扔下吃了一半的铜牛,急急忙忙地擦干满手满嘴的血,便慌张地追着他的人类走了。

赞西佩低下头,她始终缄默,什么都没说。

·

是夜,赞西佩睡在床上,她的耳畔渐渐氤氲起一阵奇异的牧笛声,乐曲悠扬,便如无孔不入的雾气,吹醒了沉眠的神造者。

她睁开眼睛,神智倏然清明。赞西佩赶忙翻下石床,系好衣裙,披上斗篷,偷偷潜出阿里马的地宫。

乐声笼罩着她,她所到之处,那些目光炯炯的巨人都像是瞎了一样,任由她从面前快步跑过。

她迈出数千层石阶,悍重的铜门仿佛有了生命,自发打开了一条细缝,供她出入。

踩着积雪,在久违的、清明的月光下,她看到一位年轻的旅人,他坐在货车上,身边放着一根木杖,毛驴悠闲地甩着耳朵,听他吹出的明快小曲。

赞西佩恭敬地说:“赫耳墨斯神,我听见了你的牧笛声。”

伪装成旅人的神明跳下货车,朝赞西佩走来,他一边走着,身形便愈是高大,来到她面前时,他的外貌、体态,皆与神祇一样威严了。

“赞西佩呀!”他轻快地打着招呼,“因为那头魔神降下了遮蔽眼目的雾气,我在天上的兄弟姊妹,都十分好奇你的成绩。你可是众神的冠军,无往不利的美物,告诉我,你的进展如何了?”

赞西佩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退缩的情态,这不免令赫耳墨斯大大地皱起眉头:“怎么,难道厄喀德纳既不杀你,却也对你无动于衷吗?”

“……多洛斯救了我,”赞西佩声音微弱地说,“他看中我的才能,将我留下,与我探讨艺术的功课。”

赫耳墨斯十分吃惊,他严厉地望着赞西佩,即便是火神亲塑的美貌,美神赐下的楚楚动人的媚态,也没能让他软下心肠,他下着严酷的命令:“这不是你该思考的事,赞西佩!你的名字昭示了你的命运,这是你不可违抗的指令:破坏、并且拆散那畸形的结合!你须得这样做,否则,即便司雷电者不出手,我的姊妹雅典娜也是要叫你毁灭的!”

赞西佩吓得流了眼泪,她问:“那我要怎么做呢?没有金箭的威能,魔神是何等深爱着祂的多洛斯,我怎么能拆散他们,并且还可以不被魔神残忍无情地杀死?若你曾为我的美丽啧啧称赞一次,赫耳墨斯,行路者的保护神,就请你大发慈悲地怜悯我吧!”

赫耳墨斯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缓和了语气,说:“那你就将‘多洛斯’的来历,悉数告知厄喀德纳好了,魔神的性子多么残忍,祂是不会容忍欺骗,也不会容忍背叛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件事,我就为你在雅典娜面前求情。”

赞西佩望着神明的离去,赫耳墨斯重新吹起牧笛,跳上货车,很快地驰远了。

第二日,谢凝在静室中看画,门开了,赞西佩披着斗篷,突然走进来,伏在他的脚下,左手抱着他的膝盖,右手抚着他的下巴。

“我也求你的怜悯,多洛斯!”她这么说着,便把赫耳墨斯威胁她的话语转告给了谢凝,“我像一根夹在中间的野草,我是没有办法脱身的,只有求你的怜悯,请你理解我的做法。”

谢凝放下画册,无声地看着她,他沉默的时间那么长久,久到赞西佩以为,他是变成了一尊不会说话,不会笑的石像。

“你去说吧,”良久,他低声道,“我允许你去,告诉厄喀德纳,我的秘密。”

他轻轻地催促:“去吧,没关系,我不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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