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问此间(二十七)

闻言,刘扶光不置可否,只是微微颔首。

“你心里有主意就行。”

他站在原地,在四边环顾了一圈,这方小世界的空气虽然干净明澈,虽然嗅不到混浊的妖魔之气,但灵气同样微薄。刘扶光以神识一扫,就知道再怎么天资纵横,这里的修士也至多不会超过元婴期。

晏欢殷切地站在他身后,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应是神力折损大半的缘故,龙神用于伪装的外皮,也不能完全覆盖真身了,以至一副龙角、一条龙尾全伸在外头,露出的双手亦尖甲狰狞,透出沥青般的漆黑。

刘扶光摸着怀里棋盘的一角,沉默半晌,道:“你带我到这个世界,想必不是心血来潮的罢?”

纵使他们之前有过多少晦暗难言的纠葛、深逾海天的恩仇,到了此刻,刘扶光都愿意掩在心底,以冰冷平静的态度对待龙神。面对共同的大敌,至恶与至善毕竟是可以成为合作者的,只不过,世间极少有他们这样关系复杂的合作者而已。

他将故国至亲都珍而重之地收入紫府,不可否认,晏欢毕竟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他没有将东沼留在汤谷,留给窃取了龙神身份的心魔。

“不错、不错,”晏欢愣了一下,又笑得开怀,“你的话总有道理。此世正是锚点之一,也是我当初列在备选里的一个,不过具体情况如何,我倒是不曾详细看过……”

“走罢,”刘扶光道,“快有人来了,还是离开再做打算比较好。”

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从山林间淡淡地析出,宛如由薄转浓的晨雾,眨眼便消失得不见踪影,徒留上山查看的猎户,困惑地在外侧转来转去。

林中夏蝉声声长鸣,修行之人的脚力到底比常人迅捷百倍,刘扶光的神识覆下去,很快找到了一条出山的小路。他们徒步走下山,踏上四通八达的官道,道路两旁,便渐渐出现了零星的酒肆与摊贩。

“治安倒很不错。”刘扶光心下不禁诧异,玄日照耀六千年,凡诸世有灵之物,无所不恶,除了横行的妖邪异鬼,那些剪径强人、欺山大盗、成村连寨的杀人取肉之地……就像水沟旁边的蚊虫一般常见,敢在路旁做寻常买卖的地方,不是有大修士坐镇,就是被仙人阵法囊括其中。

他拂开飘扬的酒旗,进到其中,里面坐着几个寥寥无几,做劳工打扮的壮年男子,一个腰系米色巾的小二,正在油腻腻的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来抹去,酒柜后还倚着一名荆钗布裙的妇人,呆滞地眯着眼睛,略施粉黛,难掩神情的疲乏之色。

两个陌生人一走进来,顿时引起了这间小小酒家的注意。刘扶光与晏欢身上,皆施了障眼法,尽管凡人不得窥见至恶与至善的真身,但通身的气质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刘扶光的眼眸清柔慈悯,晏欢眉宇间阴鸷恶毒,一黑一白,便如水火相撞,由不得人不注目。

当垆女缓缓睁大眼睛,不用离近,刘扶光已然看见她眼下青黑累累,双目黯淡得几乎看不见一星光,神色里的乏累,就像初春泛滥的潮涌,被拘在摇摇欲坠的大坝后头,随时有崩塌决堤的危险。

不仅是她,酒肆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状态。

“魂魄饱满,生气无缺,”刘扶光喃喃道,“不像是被吸魂采补的模样,更像是……”

晏欢兴致缺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刘扶光身上,能放出万分之一的余裕关注别人,就已算不错了。听到刘扶光出声,他才随意地在里头扫了一圈。

“没有妖魔放肆的痕迹,”晏欢也压低声音,并非担心被凡人听到,他只是偏爱这种“我与卿卿做一样事”的感觉,因此刘扶光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更无邪气、鬼障。瞧着仅是一班没休息好的人类而已。”

“客人……要点什么?”当垆女含糊道,嘴角如坠千斤,极慢地露出一个累惫不堪的微笑。

刘扶光温和一笑:“观娘子容色劳累,便足可见酒家生意兴旺了。”

他态度和悦,即使面目平凡,双眸却焕发出如日灼灼的辉光,照得人心中暖烘烘、热乎乎,四肢百骸都像从严寒中乍然解冻,痒痒的发麻。

仿佛被一剂强心药打到里头,当垆女精神一振,一下清醒好了几倍。她不由绽开真心实意的笑容,喜气洋洋道:“这个破落小地方,如何当得起客人的奉承?二子,快来给客人报菜!”

被点到名字的小二慢吞吞地走过来,先朝二人唱了个喏,再滚瓜烂熟地拖长声音,背出一溜的菜单:“回客人,咱们这有喧活活汤饼,热腾腾麦饭,醋滴滴卤梅水儿,甜滋滋甘草汤,一并烫着滑口好黄酒,浊不浊清不清的自家酿……”

小二不喘一口气,长长地嘟噜了一串,刘扶光急忙抬手,道:“要两碗汤饼,一壶卤梅水,酒就不必了,多谢。”

小二木头木脑,并不吭气,自顾自地闷声去后厨,像个说什么听什么的傀儡人。当垆女不敢看晏欢,只敢对刘扶光笑笑:“客人别见怪,现下暑热,咱们都倦着神,不好动,一日就算睡七八个时辰,也是要犯懒的。”

那就是没有累着了,刘扶光点点头,却不知是被什么耗空了精气神。

他挑了张桌子坐下,仍与当垆女搭话:“娘子,我二人都是从外地来的,冒昧一问,此地离进城还有多远?”

听了他的问题,当垆女一怔,表情隐隐有些恍惚。

“外地……?依稀记得,我好久没听过外地的消息了,客人要说进城,似乎我也有好久、好久没进过城了……”

小二提着一壶卤梅水过来,一边倒,一边神色麻木道:“娘子莫不是忘了,上月您老人家才进城采买过一遭,怎的这阵又说这话?”

当垆女冥思苦想了片刻,恍然喃喃道:“啊,是了、是了,暑气重,人这脑子也不大灵光。我是……是上月才进的城,是上月,是上月……”

刘扶光瞧着她反常的情态,指尖轻点着油光腻腻的桌面,没有说话。

当垆娘子回过神,朝刘扶光羞怯一笑:“客人要进城,沿着官道直走就是了。骡车颠簸三日就到,骑马还要更快些哩。”

说话间,热腾腾的汤饼也装在粗瓷碗里上来了,黄澄澄的汤碗里堆着面片,上面满满盖着一层豆腐干、青豆、芋丁等浇头,淋上一点醋和辣油,刘扶光轻轻一嗅,扑鼻咸香,食材都是新鲜,并无大恙。

两碗汤饼,再配上一壶酸凉爽口的卤梅水,这一餐对常人来说,已算是可心可意。能在荒凉的郊外酒肆吃到这样的饭食,实属难得。

刘扶光不能吃东西,他拿起杯子,将嘴唇略微沾湿,尝尝卤梅水的酸意,就足够了。剩下的,他还没说话,晏欢已经把一碗汤饼毫不含糊地倒进了肚子,又主动殷勤地拿了他的份,放到自己面前。

“不浪费,我晓得,”晏欢笑得眉眼弯弯,这就算吃了刘扶光的剩饭了,他心里委实冒出成百上千个美滋滋的泡泡,“我都替你吃了就是。”

刘扶光便不做声了。

当垆女瞧见这一幕,只是不敢闲话。在她眼里,黑衣的男人固然凶神恶煞,叫人看了腿肚子打颤,可面对白衣的青年,却是满眼欢悦甜蜜,似乎有说不尽几世几年的情话。此地的民风还没开明到能接受同性断袖的程度,但她开店多年,也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因而权当没看见。

“娘子在这荒山野岭中置业,平日可还安宁吗?”刘扶光持着茶杯,与当垆女闲叙家常,言谈间温柔可亲,“原是一路走来,时常听闻山野中会有打家劫舍的强人出没,故有此问,娘子别见怪。”

他的语气轻柔,口吻又真诚关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就像不疾不徐,潺潺流进人心田里的清澈溪水,听着使人舒坦极了。当垆娘子忍不住一笑:“客人说得哪里话呢?咱们的天家,是最圣明、最有福不过哩。多少年的四海太平,真真儿对得起‘国泰民安’四个字,您打哪儿听来,有强人打家劫舍的?这可不能乱说,万一叫官府晓得了,可是要吃牢饭的!”

晏欢细嚼慢咽着刘扶光的那一碗汤饼,头也不抬,只是森森一笑。刘扶光复述道:“四海太平……国泰民安?”

他再问了两句,当垆女大字不识两个,言谈间却回得天衣无缝,整个人像极上了发条的木偶,话题转来转去,无一不是转回“天子圣明,海晏河清”的夸赞上,将奉承的套话说了一箩筐。

蹊跷。

玄日照耀诸世六千年,即便是证得道统的真仙,也手足无措、苦心钻研了三千多年,才让浓云荫蔽天幕,总算保下了有灵众生的未来。这方小世界连像样的修士都修炼不出来,竟也能维持住所谓的盛世?

“听这凡人胡扯,难道我是那么没本事的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晏欢抬起头,委屈地小声抱怨,“这块地界早就被恶德渗得透透的,她连你的话都不听,足可见现下这些,不过是障眼的表象了。”

刘扶光道:“你快些吃。”

眼看问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稍坐片刻,刘扶光将晏欢碰过的碗筷不着痕迹地处理干净,又用法术留下两枚银角子在桌上,便悄悄地走了出去,继续沿着官道前行。

两道身影一黑一白,白的在前,黑的紧跟在后。良久,刘扶光忽然开口:“你怎么看。”

晏欢肩头一震,慌忙凑上去,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的答案迫不及待地往外倒:“法有罩门,阵有阵眼,要拔掉这个锚点,也得找到它的关键所在。那凡人说了忒久的牙酸好话,句句不离凡人的天子,那我们就去找到这里的皇帝,探一探究竟。”

刘扶光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今时不同往日,晏欢缺失龙心,又将龙神躯壳丢在汤谷,随心魔一同被困;自己的修为早就作废,积攒多日的灵炁,也一朝蒸发在心魔身上,只是玄日光复,他才在恶德独大的现世,得以喘息的时机。

谨慎是一种良好的品质,刘扶光知晓慎重的力量,他同样知道轻视对手能为一个人带来多大的祸端。他尚未看清全局,已经明白自己要小心行事。

“先进城,”他说,“得知道这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的话,晏欢自然无有不应,但至恶毕竟不是能够被豢养的无害宠物,在他们尚未抵达前,晏欢便从地脉中抽出金气,随意点化了五个偶人作为探子,先到城中搅和了一番。

他知道,刘扶光是不会准许他擅自杀人的,即便是那些命如蝼蚁的凡人也不行。因此,以金人作为眼目,他花了半日的时间打探消息,再花了半日的时间,让其中一枚金人伪装成一夜暴富的外地商客,为了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与城主的小儿子在花街起了口角争执,口角又经烈酒催化,变成了需要一掷千金才能挽回颜面的巨大风波。

伪人的豪商与城主的贵子,在花魁面前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场面可不多见。大量对洒的金银,竞争同一个美女的男子,有权有名的参与者,秦楼楚馆自带的桃色气息……世上最能吸引眼球的噱头汇聚一处,即刻就在城中掀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风暴。

夤夜无声,山间万籁俱寂,透着闷闷的热气,晏欢变出奢华的营帐与云朵般柔软的床铺,欢欣雀跃地服侍爱侣歇息。

与此同时,金人也被城主的侍卫从城内最大的花楼里丢了出去,面目青肿,华贵的衣饰亦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周围人的惊呼和哄笑,见证了它是如何被武功高强的护卫殴打至如此地步的。

强龙难压地头蛇,何况外地的富商也不是什么强龙,顶多算一只镀了金的千足虫罢了。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金人表现出受了奇耻大辱的羞愤,它如是大吼。

“哎呀,老兄,还是算了吧!人家可是城主的公子,你来本地做生意,还得靠人家的庇护呢。”周围人纷纷劝解,金人保持着愤怒的神态,一瘸一拐地搡开众人,带着同样狼狈的随从离开了。

热闹昙花一现,不过须臾,就被美酒与美色填满的街道吞没,富商狼狈的身影没入黑暗,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天光熹微之时,花街欢场的温言笑语才堪堪平息下去,巡街的更夫与准备开张的商贩则过早地出现在城池的各个角落,有气无力地接替新一天的到来。

更夫迟钝地打着梆子,拖长累得发抖的声音,他经过破旧的巷口,彻夜不眠的流莺还倚着半开的门户,等待一个不在乎她们走样的身材、妆容盖不住的皱纹的来客。有人推开门,就在街边倾倒夜壶,脏水横流,更夫的裤脚溅湿了一块,他仍然浑不在意,只是无精打采地敲一下梆子。

梆子声慢悠悠地晃过,走到最大的金仙楼下方时,更夫忽然感到前额一凉,似乎是下雨了,他再往脸上一抹,才闻见那股浓郁到极点的腥气。

手指是湿红的,比花魁娘子涂在嘴上的胭脂还红,甚至红得发黑了,仿佛一下要跳进人的眼珠子里。

更夫鬼使神差地往街上望了一圈,夜里灯红酒绿、笙歌不休的繁华场,在天蒙蒙亮的时刻,安静得就像无人的荒坟。

四下无人,他再抬头,慢慢往上一看。

昨夜生龙活虎的富商,正死在金仙楼那金碧辉煌的招牌上,死得极致惨烈,极具创意。尸体没了半个下巴,四肢全不翼而飞,只有抽出来的脊椎白花花地垂着,像一根太粗壮的藤萝,只不过,藤萝的枝干上没长叶子,长得是随风摇摆的肠肚肺腑。

更夫的嘴唇动了两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舌头是这么长的,血是这么多的,五脏六腑的形状和颜色,也跟猪狗牛羊没有太大区别。

他气若游丝地哼哼道:“杀、杀……”

一口气出不上来,更夫两眼一翻,瞬间昏死过去。

“哦,”走在路上,晏欢忽然说,“打探到了点消息。”

刘扶光转头看他,无论被龙血滋养了多久,他的身体依旧虚寒,即便在燥热的盛夏,他也得穿着严严实实的衣袍。

晏欢笑道:“你放心,我连那些凡人的汗毛都没碰掉。这国名号武平,皇帝在位八年,据说施行仁政,宫廷里养着几个不成气候的修士,倒也把这儿调理得五风十雨,几年没出大灾,又新平定了北地叛乱,凡人把他像神一样爱戴,随处可见他的生祠。武平境内有十七座城池,离我们最近的一座是宛城,城主是皇后的娘家人。至于武平的都城,还在数千里之外。”

“十七座,”刘扶光道,“不算小了。”

晏欢不以为意:“也不能算大,武平皇帝自称圣宗,随处可见对他的谄谀取容之辞,听得我头疼。”

刘扶光沉吟道:“先进城,既然城主和皇家有深厚关联,那我想探听一下他的意见。”

晏欢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轻而易举。”

宛城内,皇后的娘家人正靠坐在椅子里,陷入深深的头疼当中。

死了一个外地人,这原本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那偏偏是个财大气粗的外地富商,偏偏还有四个执意要闹的兄弟,偏偏死得不明不白、可怖至极,偏偏在死前一夜与他的小儿子有过切实争执,并且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掌权者最怕的事情,不是穷困,不是式微,而是不稳定。

稳定象征高枕无忧,象征他的统治寿命能够长长久久地持续,而不稳定则是一切事端的源头,是每个位高权重之人都要率先铲除的病灶。

在圣宗治下,宛城的安宁已然持续了几百、上千、两千……八年!八年,是的,宛城已经安稳了那么久,它就像一潭死水,一潭舒舒服服,没有波澜的死水,现在,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头砸破了水面的宁静,也让城主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城主发愁地按着头皮,城中流言四起,都说宛城游荡着一头凶暴无匹的厉鬼,富商不过是第一个倒霉的替死鬼,接下来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有甚者,有人居然说,他的小儿子就是那头厉鬼,对付厉鬼,最好的办法就是火烧。

他在听到这种言论时勃然大怒,当即处置了几个口舌犯上的刁民,可谣言甚嚣尘上,哪里是处置几个人就能平息的。

有没有谁……谁能来替他解决这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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