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暴风雨的前兆

第四十七章暴风雨的前兆

我们每个白天都过得很充实。他先默写出一段梵语经文,然后逐字与我推敲,有时为了一个词语就要耗掉半天时间。我们的进度并不快,因为他的汉语虽然可以流利地说,但要形成文字,尤其是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古汉语,难度还是很大。而我,能看古籍却不代表能写,在这方面也很吃力。不过,我们并不需要赶速度。日后罗什在姚兴支持下,会在长安设立大型译场,有几千参加者。这部《维摩诘经》据说就有一千二百多人一起参与。我们现在做的,只是练手,希望能为他以后打点基础。所以这样相视一笑,其乐融融。往往等宫女们进来摆食物,点灯,才意识到时间流逝得有多快。

我们的共同生活中,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内容:**。随着对彼此身体和反应的熟悉程度增加,我们的**也更加和谐。他不是没有挣扎,这种心理上的矛盾始终伴随着他。可他除了是个虔诚的奉佛者外,他还是个男人,有男人的身体和男人的**。他的斗争每次都以向身体投降告终。爱情战胜了,起码暂时战胜了宗教。但是能胜利多久?我不能预测。从佛陀时代开始便制定了严格的禁欲,我无法改变他从七岁起就笃信无疑的价值观人生观,他奉佛的时间比爱我的时间长多了。我不想用爱情来剥夺他对理想的追求,我只希望潜移默化感染他**不是罪恶,爱情和理想可以并存。

爱情和理想真的可以并存么?鱼和熊掌可以兼得么?如同一个无法论证的哲学命题,这个矛盾,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始终存在。在我们软禁期间的封闭环境里暂时可以忘却,但一旦我们走出这个金色牢笼,我们又如何去面对世人呢?苦笑一下,这么看来,这个笼子还是有好处的。

所以我在写考察日记时,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佛教要摈弃性,宗教与性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

原始宗教对性采取了肯定的态度,崇尚它,让人享受大自然的快乐。原始宗教的仪式里,性活动会成为最崇高最神秘的膜拜。根本原因在于原始宗教是产生在生产力落后,生活条件恶劣的人类早期。性能带来种族繁衍,为部落增添更多的人口。

可是随着生产力的逐渐提高,物质追求不能满足精神追求时,系统化的有理论基础的宗教便出现了。几乎所有的高级宗教都以否定现世、崇尚来世、追求永生为基本原则。可是人在性活动中能感受到其他事物无可替代的快乐,如果肯定了性,就是肯定了现世的欢乐,就会影响对于灵魂得救说法的信仰与忠诚。

宗教都崇尚神灵,神灵高于凡夫俗子。宗教崇尚精神,而凡夫俗子则往往沉溺于现世中的口腹之欲与**的欢乐,宗教不能和凡夫俗子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宗教拔高到精神层面,就要否定现世中得来的快乐,把**的需要提高到精神的阶段,使它升华,才能让人们有所信仰,有所追求。

印度教崇尚禁欲素食,可是在卡朱拉霍(Khajuraho),却有着举世闻名的**神庙,近一千年前的神庙里密密麻麻雕刻了几万幅各种**姿势的浮雕。这些平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是天神们在上天才能享受到的。印度教有个故事,一个年轻人沉湎于现世的欢乐,不愿意修道。天神来责问他,他说他在现世中已经可以享受到一切了,他不愿意放弃这些既得的享受,苦行修道去往天堂。于是天神带他来到了天堂,他看到了人世间无法找到的绝世美女,品尝到了人世间无法做出的美味佳肴,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世间无法比拟的。所以,当他回到人间,便对人间女子,平常食物再也提不起兴趣。于是,他靠着苦修,终于在死亡后去了向往的天堂。

“每天看你都在写,到底是写些什么呢?”

我合上笔记本,回头对着他灿烂一笑:“写我自己的心情。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起码还有白纸黑字提醒我跟你在一起时发生过的点点滴滴。”

“艾晴,我们不会再分开……”他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我,像海中溺水的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他的头枕在我肩上,面颊贴着我的脖子,新长出的胡茬扎得我微疼。

真的能吗?为什么我总有不祥的预感呢?罗什,你的智商比我高,你恐怕早就嗅出暴风雨来临前变味的空气了……

“胡子又长了,来,我帮你剃吧。”

暴风雨的前兆在我们软禁生涯第二十天后终于到来了,吕光要见罗什。我想跟着去,他却不允许。我本来要坚持,却被他一句话打消念头:“艾晴,你想让吕光知道你对于我的重要性么?”

看着他坚韧地离开,我心颤手抖,眼皮直跳。我能猜到吕光见他的目的,是为了看他是否已被奢华的生活消磨掉意志。我也能猜出这次会面的结局,罗什肯定还是会拒绝承认他。我更知道这拒绝的后果,吕光将用当众侮辱的方式打压他在民众中的神圣权威。

不知等待了多久,当他铁青着脸步履沉重地出现在寝宫门口时,我的心,一直不停地往下坠……

“你依旧拒绝他,对么?”

他抬眼,眼底有着沉沉的疲倦。“不用担心,我没事……”

我环顾四周,看着软禁了二十天的奢华大殿:“这锦衣玉食,很快便要到头了吧……”转头面对他,定定地说:“罗什,你再不从,他应该没有耐心等下去了。剩下来的,便只有一条路。”

他脸色一下子有些发白。聪明如他,不会猜不到吕光最后一个方法的。

“你既然不能被他所用,他便会想方设法毁了你的声誉,打压你在西域民众中的威望。这样,你的号召力失去,对他的威胁也就没有了。”

“艾晴,这些,罗什都想到过。但我若屈从于他,又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他看向窗外纯净的蓝天,悲悯布满整张清俊的脸,“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啊。我一人受辱,总好过为虎作伥。”

“他会让你在众人面前骑恶牛劣马,看你一次次摔下,以此取笑。”

“不过是身体受辱,又有何惧?”清澈的眼波看向我,嘴角浮出了然的笑,“艾晴,你为了罗什泄漏天机,不怕佛祖责怪么?”

“我也没别的天机可以泄漏了。”眼圈红了,想起那样的羞辱就心疼难忍。可是为什么只有几个字的记载,如果可以更详细些,我也许可以找到办法预防。“罗什,我仅知道他会让你骑恶牛劣马,可我不知道这会发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更不知道他还用了别的什么更残忍的手段对付你。”

“不用但心。这些,都不是罗什最怕的……”

我顿住,探头望他。他最怕的是什么?他却回避我的眼睛,紧盯着窗前的蓝天。天空下,几只鸟儿飞过,自由而欢畅。我们何时能飞出牢笼呢?不光是拘禁我们身体的牢笼,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灵的牢笼。

这以后我们的日子陷入一种莫名的悲凄。每天译经时我也好他也好,都心不在焉,却强撑着对彼此微笑。晚上的缠绵变得更痴长更激烈,每次似乎都是世界末日前的**一刻,直到精疲力竭彼此相拥着沉沉睡去。

五日后他又被吕光叫走,而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等他步履沉重地回来时,光洁的额头上居然有个红肿的大包。最让我害怕的,不是这个红肿,而是他脸上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跳起来,扶住他摇晃的身子让他坐下,心痛地五脏六腑绞成一团。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答话,目光凝滞。想去拿药膏,却被他拉住。

他留恋地看着我,伸手抚上我的脸:“艾晴,一旦得自由,你便去弗沙提婆那里,他会拼出性命保护你的。”他猛然将我搂进怀,胸膛传来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都紊乱。“佛陀垂怜,听到罗什祈求,派你来此。虽然只有连一个月都不到,罗什已经感激不尽,别无所求了。”

这种决绝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全身冰凉。我最担心的最不愿发生的事,果真出现了。挣开他,紧盯着他的眼,嘴角狠狠咬下,只有这种疼能让我清醒地说出话来。“罗什,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寻思如何死?”

他浑身一激,悲伤到极点的目光笼罩着我,却又赶紧偏头,稳一稳颤抖的肩膀:“艾晴,你别胡说,我怎么会…….”

“罗什,你忘了要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使命了么?”我打断他,用尽力气喊,“你忘了中原还有无数民众在这乱世中苦苦挣扎么?”

“还有我,我历经千年宁愿抛弃家人身受辐射来到你身边,不是为了陪你这一个月时间。”我咆哮着,从没有这么怒气冲冲过,“你要是爱我,就要为了爱活下去,这样才伟大!”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忍辱负重活下去,最终完成使命的,才是强者。”我抓起他的手,狠一狠心,咬下去。一丝咸味混着泪水涌进嘴,苦楚而酸涩。

我抬头,看他浑身颤抖却强忍住疼,历声大喝:“罗什,你记住,你的使命比性命更重要!”

盯着我的目光,由之前的绝望逐渐变暖,他突然放声大笑,语气里充满旷达:“好!艾晴,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

看了看手背上的牙痕,坚定地点头,“罗什以后,绝不言‘死’这一字。”

然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大笑转成浅笑:“艾晴,你总是有办法让罗什清醒过来。”

我嘘出一口气,心痛地到处找药给他敷。本来只想留个牙印就可以了,怎么刚刚就这么控制不住呢?

“艾晴,你历经千年宁愿抛弃家人身受辐射来到我身边,千年是指天上地下的时间差别么?你的家人如今是在天上等你吧?辐射又是什么?”

给他涂药膏的手抖了一下,抬头看到他思量的眼神。“罗什……”

嘴被轻轻捂上了,他用另一只不需要涂药的手温柔地盖住我。“泄漏天机不是好事,佛祖会怪罪你。所以,以后定要慎言。就算对罗什,也绝不可说。”

那天夜里我一直辗转难宁。清穿文里女主最常说的就是——我知道结果却不知道过程。可是对我来说,一千六百五十年比康熙的儿子们久远太多,连史书上短短一千来字的记载,有多少真实性都难以保证,更何况这只字片语的背后会是怎样的过程,我更是一点都无法预测。

深夜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幽幽叹息声,是他。他应该也能感觉出我的无眠。只是,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直到天光微白。

仅仅过了一天,他又被吕光召去了。他刚离开,马上就有个宫女送换洗衣服进来,告诉我这些衣服都是最新的,又拍拍衣服,眼神和动作都充满暗示。我疑惑地翻开,在里面找到了一块有字的丝绸帕子。

那几个吐火罗字母匆匆而就,笔画潦草。“昨日大哥与吕光争执甚烈。吕光以你为要挟,大哥在殿上愤而触柱,企图自尽,幸被阻挡。但吕光已放弃说服大哥,现下恐有意对他不利。三日后王与吕氏去雀离大寺,大哥会被带去。无论吕光提何要求,都要劝大哥暂时答应。如今,只有你能劝动他。切记。”

愤而触柱,愤而触柱……那个触目惊心的红肿大包,原来是这样……帕子落下,如枯叶一般,柔弱地飘荡着,贴到地上。窗外天依旧湛蓝,夏日午后的热风吹拂进来,后背汗湿了,衣服粘粘地贴住,极不舒服。

“吕光以你为要挟”,你最担心的,是这个么?眼前一切变得朦胧,酸涩入鼻。那样瘦的身子,在为我撑起一片不被雨淋到的天。艾晴艾晴,你是21世纪来的,别再管什么历史了,用你所有的力量救你爱的人吧。

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脸色依旧惨白,却仍是坚韧的目光。“艾晴,他已经答应放你了,明日你便可离开。”凄清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神色,伸手抚上我的脸,这是他与我在一起时最常的动作。“出去后到弗沙提婆那里,等我得了自由,便来找你。”

“罗什,你为了让他放我,答应他什么了么?”

“他三日后要去雀离大寺礼佛,我会随同一起去。”

我偏头,将欲滚落的泪吞回,平一下呼吸,回头看他。“罗什,你在他面前为了我要撞柱,他岂不知拿我可以要挟你?怎么可能凭你的恳求就轻易放我走?”叹口气,他虽然聪明,却从来都认为人心本善,不知道阴谋权术。“只怕明天我一出这院门,根本到不了弗沙提婆家。”

他的脸色更加惨白,咬住下唇,痛苦地闭眼:“本以为起码可以为你做些事。罗什不是没想过这点,只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你走。我也只能相信吕光一次了……”睁开清澈的双眼悲恸地看向我,“对不起,罗什无能,保护不了你……”

“罗什,不必担心我,我有本事可以脱身的。”我靠进他的怀,贴近他的心跳。“只是,我在考虑如何让我们俩可以一起脱身。”

我们偎依着坐在地毯上,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宫女进来点灯,罗什叫她们退下。已经到九月了,夏天酷暑已过,夜里的那一丝凉意,却像是摄氏零下的冬日。偌大的宫殿里,我们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寻找到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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