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孟舟山陪伴在旁, 隋月声的情绪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紧紧瑟缩在孟舟山怀中,似乎这样就能汲取一些安全感。
孟舟山原本想松开手, 但见隋月声一直紧紧抱着自己,只得暂时打消了念头。
医生拿着片子走进病房,见状还以为孟舟山在安慰女朋友。等走近一看,这才发现男人怀里抱着的是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年,不由得目光怪异的打量了他们几眼。
那名男医生咳嗽了两声:“四号病床,谁是隋月声?”
孟舟山闻言下意识松开隋月声,从床边站起身, 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医生, 我是隋月声的家长, 他今天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 请问有没有伤到骨头?”
隋月声静静躺在病床上, 听见孟舟山说他是自己家长, 睫毛微动, 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黑化度又悄无声息降了1%。
医生翻了翻手里的片子, 眉头紧皱:“只是普通的软组织挫伤, 没有伤到骨头……病人的腿以前受过伤吗?”
隋月声点了点头,语气平静:“以前出过车祸。”
医生没在说什么。隋月声的腿除了以前车祸骨折的旧伤外, 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神经受损。站起来的可能性就和植物人苏醒的几率一样,外在的治疗手段只是辅助, 主要靠自己。
“没什么大问题,按时换药就行了, 病人如果不方便行走, 家属最好多花时间照看, 万一磕到脑袋就严重了。”
医生语罢,正准备离开, 但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嘶了一声。他低头仔仔细细看了眼隋月声的名字,忽然发现有些眼熟:“你以前是不是来我这儿看过病?”
隋月声这个名字不常见。
孟舟山闻言一顿,下意识看向隋月声,却见他点了点头:“吴医生,以前我们社区残疾人协会组织免费医疗活动的时候,我来你这看过病。”
吴医生闻言思索片刻,这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他见隋月声年纪不大,就这么瘫了怪可惜的,对孟舟山道:“以后如果有条件的话,最好带病人多做复健,防止肌肉萎缩,有什么事可以过来挂号找我询问。”
语罢从自己白大褂上衣口袋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孟舟山:“我叫吴循。”
孟舟山接过名片看了眼,有心想询问隋月声双腿的康复几率,但又顾及着隋月声在场,只好暂时压下,打算以后私下在问:“谢谢医生。”
“嗯,不客气。”
隋月声只能借着社区举办免费医疗活动的机会才能看看伤腿,显然家境拮据。而孟舟山手上的限量款腕表就要好几十万,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家属”关系是真是假。
医生打量了他们好几眼,最后也没问什么,叮嘱清洁阿姨注意病房卫生后就转身离开了。
孟舟山把名片塞进上衣口袋,俯身看向隋月声,低声问道:“你是想在这里住一晚上留院观察,还是直接回家?”
他怕隋月声还有哪里不舒服。
隋月声闻言摇头,轻声道:“我想回家。”
他语罢,顿了顿,抿唇补充道:“回你家……”
“也好。”
孟舟山没有拒绝。他去前台办完手续后就回到了病房,把隋月声扶起坐着,弯腰替他穿好了鞋。
那是一双刷洗得很干净却异常破旧的球鞋,甚至不怎么合脚,少年纤细的脚穿进去显得有些空荡,鞋带系到最紧也无济于事。
隋月声见孟舟山在调整鞋带松紧,俯身按住他的手:“没关系的,反正我不走路,随便穿穿就行了。”
孟舟山闻言一顿,慢半拍收回了手。他从地上缓缓起身,见外间还在下雨,而隋月声又穿的单薄,直接脱下了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
“外面在下雨,等会儿出去的时候用外套挡住自己。”
他语罢弯腰抱起隋月声,朝着电梯口走去。刚才来医院来得匆忙,轮椅遗落在楼梯口都没来得及拿,也不知摔坏了没有。
隋月声双手轻轻环住孟舟山的脖颈,皮肤细腻微凉,小声问道:“叔叔,我是不是有点重?”
孟舟山:“还好。”
事实上按照隋月声的年龄和身高来算,对方实在是有些过于轻了,标准的营养不良。
车就停在医院门口,孟舟山示意隋月声裹好外套,这才抱着他走进漫天雨幕中。然而隋月声却把外套轻轻挡在了孟舟山头顶上方。
孟舟山拉开车门,把隋月声抱进了副驾驶,这才绕到另外一边上车。雨珠大而密集,沾湿了头发,他原本齐整的头发也不由得滑落下来一缕。
孟舟山是一个条理严谨的人,出门必带伞,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被雨淋得如此狼狈是什么时候了。正准备抽几张纸擦一擦,隋月声却已经递了过来:“擦一擦吧。”
“谢谢。”
孟舟山接过纸巾随手擦了擦,然后俯身靠过去替隋月声系好安全带,这才发动车子朝着家中驶去。
不同于来时的急促,这次车速终于平缓下来,被堵在马路上时,他们甚至有闲情逸致看雨。
孟舟山见两侧玻璃上全是细碎的雨珠,映着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光,像灯光碎作千万片:“我平常工作太忙,还是第一次看夜景。”
他本能想抽一根烟,但想起身旁的隋月声,就又放弃了。
隋月声轻轻应道:“嗯,我也是第一次看。”
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有时候连活着都困难。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贪生蝼蚁,像行尸走肉,又怎么会有闲暇关注那些与性命无关的事。
孟舟山笑了笑,偏头看向他:“你最喜欢待在哪里?”
隋月声却道:“没有。”
他以前喜欢待在走廊,因为这样就不用待在那个糟糕的家里。但走廊太冷了,也太黑了,就像停尸间一样可怖,他不喜欢……
孟舟山闻言身形微顿,看了隋月声一眼,然后抬手用干燥温暖的掌心揉了揉他的头,带着无声的安抚。
隋月声却抬眼看向他,语气认真道:“但是我喜欢待在叔叔家里……”
孟舟山笑了笑:“为什么?”
隋月声却低下头不说话了。
前面的道路终于开始通畅,孟舟山发动车子,玩笑似的道:“是不是因为我家有很多零食。”
隋月声语意模糊:“算是吧。”
孟舟山驱车回到了家里。他把隋月声抱进房间,安置在沙发上,忽然想起对方的轮椅似乎掉在了楼道里,蹲下身对隋月声道:“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找找你的轮椅。”
隋月声却不知为何,忽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似乎有些不愿让他去:“已经很晚了,明天在找吧。”
孟舟山怕被楼下晃荡的流浪汉偷了:“没关系,反正不远。”
他语罢走出门外,轻轻掩上了房门。经过走廊时,却见一名年轻女子拎着行李箱搬进了对门房间,脚步不由得一顿。
自从这里有连环凶案发生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有条件搬的都搬走了,后面虽然陆陆续续又住进来几户人家,但都穷得叮当响,也就比路边的叫花子强点。
面前这名女子虽然没有穿什么奢侈品,打扮也有些土里土气,但还算得体。面容稚嫩,化着浓妆,很像从农村来到城里工作的打工妹。
孟舟山不动声色打量了对方一眼,内心疑窦丛生。但怕引起怀疑,并没有多做什么,步伐如常的离开了。
陈平川早就不知去向,也许又在家中喝得烂醉如泥。楼道不隔音,孟舟山听见了他们家中传来女人尖锐的吵架声。
“陈平川!这日子你到底还能不能过!不能过就离婚!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嫁给你!你个负心王八蛋!”
一开始是骂,到后面就是哭了。
孟舟山对于这种人发不起什么善心。他甚至还有闲心用打火机点了根烟,站在走廊静听片刻,这才单手插兜慢慢往楼下走去。
隋月声的轮椅就倒在楼道角落,孤零零的无人捡起。孟舟山走过去把轮椅扶起,仔细检查了一遍,却见滚轮从楼梯上掉落时不慎撞歪了,怎么掰都难以复原。
一截烟灰悄无声息掉落。
孟舟山缓缓吐出一口烟雾,习惯性眯了眯眼,最后只得放弃,打算重新给隋月声买一个新的。
他站起身,把轮椅折叠起来靠在墙角,准备明天在丢下楼。然而目光不经意一瞥,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闪着光,走近一看,却见是把锋利的小刀。
孟舟山皱了皱眉,用手帕裹着捡起那把刀,却见刀柄簇新,不像是被人刻意丢弃的。
难道是陈平川的?
他想杀了隋月声骗保,但没想到中途被自己撞破,惊慌失措地离开,连刀都忘了带走。
……当然,不排除这只是一把在普通不过的刀。只是因为孟舟山被凶杀案弄得神经敏感,所以有些疑神疑鬼。
他把刀扔进角落,拍了拍手上的灰,
没有在管,上楼回家了。
隋月声一直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却见孟舟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轮椅不小心摔坏了,我明天给你买个新的吧。”
孟舟山知道轮椅对于不良于行的人来说非常重要,怕隋月声感到不安,打开笔记本电脑递过去,让他自己在网上选。
隋月声看着网页上价格昂贵的轮椅,久久没有动作,犹豫出声问道:“叔叔,轮椅真的坏了吗?”
孟舟山原本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睁眼看向他,不由得有些好笑:“我骗你干什么,又没有好处拿。”
他懒懒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姿势随意而又放松。从隋月声手中接过电脑,综合对比了几家产品,最后下单了一款电动轮椅。
同城配送,明天就可以到。
孟舟山下单速度太快,隋月声都来不及阻止。他拉住孟舟山的手臂,欲言又止:“叔叔,太贵了……”
孟舟山心想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区别的。换了严向明那个捣蛋鬼,巴不得越贵越好,哪儿会像隋月声这么节俭。
“没关系,”孟舟山轻轻合上电脑,并没有放在心上,“等你以后有能力工作了,在还给我也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隋月声忽然伸手抱住了他,触感轻柔而又孱弱。他侧脸靠着孟舟山温暖的肩膀,满足的笑了笑,低声道:“叔叔,你对我真好……”
孟舟山到底活了两世,心理年龄很大了,他一直拿隋月声当孩子来看。在具体一点,和严向明差不多。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
孟舟山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年,指尖在半空中犹豫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最后才轻轻落在对方后背,轻拍了两下:“嗯……”
他说:“你乖一点就行了……”
这是孟舟山平常总对严向明说的话,不知怎么,顺嘴就说了出来。
隋月声闻言动了动,抬眼看向孟舟山,睫毛打落一片阴影,愈发显得皮肤瓷白:“叔叔,那怎么才算乖?”
孟舟山声音低沉:“别做坏事。”
“嗯……”隋月声说,“我没做。”
孟舟山闻言不知想起什么,从沙发上起身,走到书桌抽屉旁边拿出了一个盒子,复又在原处落座。他在隋月声的注视下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放着一部新手机。
孟舟山动作熟练的激活开机,然后装入电话卡,把自己的号码存进去,试拨了两下,确定能接通,这才挂断。
“这部手机以后给你用,我不在的时候,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孟舟山觉得少年缺一部手机,毕竟在这栋楼里住着,必须有个安全保障。
隋月声慢慢伸手接过手机,盯着上面那串数字号码看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我记住了。”
孟舟山笑了笑:“如果遇到危险,记得打110。”
隋月声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夜色渐深,附近的居民都睡了。孟舟山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找了块干净毛巾帮隋月声简单擦洗了一遍,然后把他抱进了卧室的床上。
“时间不早了,休息吧,有事叫我。”
隋月声的腿依旧没有动静。纤瘦,冰凉,毫无生气。他见孟舟山似乎要离开,忽然伸手拉住了男人的手臂:“叔叔,我睡沙发吧。你睡床。”
孟舟山当然不可能让他睡沙发:“没关系,我晚上经常写稿子,睡沙发方便。”
隋月声却没有松手。
孟舟山只好道:“我明天买张折叠床回来就行了,睡吧。”
隋月声这才慢慢松开手。
孟舟山经常熬夜,不过今天发生了太多事,难免精神疲惫。他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正准备睡觉,却忽然听见隔壁响起了一阵动静。
孟舟山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因为他家隔壁房间根本没住人。然而侧耳倾听片刻,那种搬东西的声音却更加明显了。
他皱了皱眉,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防身用的军用匕首藏在袖子里,打开房门,走到了隔壁门前,然后屈指试探性敲了敲房门。
“咚咚咚——”
房间里面的动静停了下来。
“咚咚咚——”
有沉重的脚步声走近。
“咔嚓——!”
房门被人打开了。
“你有病啊?大半夜敲什么门?!”
开门的男子是一个孟舟山想象不到的人,赫然是严越昭。只见他剃干净了胡子,穿着黑色短袖,看起来倒也人模狗样,很像附近工地搬砖的。
孟舟山一愣,险些没认出来,随即皱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严越昭拍了拍门板,没好气道:“看不出来吗,以后老子就跟你当邻居了。”
自从连环凶杀案发生后,上面就一直不断施压,严越昭带着人不眠不休的在附近排查蹲点了半个多月。最后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八楼那名女人的舌头和牙齿,以及空调外机箱子上的半个脚印,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凶手似乎故意在逗他们玩,在警察严密防守的时候,一起凶杀案都没发生过。
严越昭蹲守了那么久,一共抓到三个piao娼的,一个贩毒的,四个偷窃的,就是没抓到凶手。上面认为他浪费警力和时间,直接把案子移交给了别人,让严越昭停职在家写检讨。
严越昭怎么可能服气,咬咬牙直接搬到了孟舟山家隔壁,打算近距离蹲点凶手。
孟舟山若有所思:“十二楼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呢?”
严越昭低低咒骂出声:“是个流窜通缉犯,抓局子里审了半天,跟衔尾蛇没半毛钱关系。”
孟舟山:“你住到这儿来,孩子怎么办?”
严越昭道:“孩子他妈从国外回来了,扔到她那儿去了,我一个人实在没精力,顾不过来。”
“回国了?挺好的。”
孟舟山心想案子果然变得越来越棘手了:“你们现在是谁负责案件排查,打算怎么办?”
严越昭发现了,孟舟山老喜欢打听些机密,压低声音警告道:“少问这些有的没的,你又不是警察,我凭什么告诉你。”
孟舟山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你忘了,我是你小舅子。”
严越昭:“滚蛋,我跟你姐已经离婚了。”
严越昭说完扭头进屋,准备继续收拾自己刚搬进来的东西。却听孟舟山道:“严越昭……”
“嘘——”
严越昭赶紧回头打住,
“我现在是用假身份潜伏进来的,不要叫我严越昭,以后公开场合记得叫我严大壮,这是我新名字。”
孟舟山:“……”
他看出来了,严越昭潜伏的决心非常大,难怪把胡子都剃了,亲儿子站这里都未必能认出来。
“……好,严大壮,不过我必须提醒你,房间不隔音,现在已经到了休息时间,你动静最好轻一点。”
孟舟山语罢转身回房,咔嚓一声关上了房门。
严越昭见状嘁了一声,也反手关上了门。
警察埋伏了这么多天,衔尾蛇都没有在次犯案。就在他们已经有些放松警惕的时候,楼里却又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命案——
这次死的是陈平川一家。
他们的尸体是被清早上门催债的债主发现的。
这些催债的人都是地痞混混,敲门半天见陈平川不应,自然不讲什么道理,直接把房门给踹开了,然而入目就是王素英被吊在电扇上一晃一晃的尸体。
客厅窗帘被紧紧拉上,光影昏暗。雨季正是凉爽的时候,头顶的老式吊扇却一圈一圈转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吊扇上面系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系着王素英瘦小的身躯。吊扇每转一圈,绳子就勒紧一分,她就像无根野草,眼球突出,舌头半吐,在半空中随着作用力晃来晃去,头发披散下来,好似恶鬼。
陈平川躺在床上,双目瞪大看着天花板,喉咙鲜血模糊,像是被人用刀子捅了数十下,整张床都是他的血。
唯一死相齐整的,大概只有他们得了心脏病的独子陈康。整个人倒在客厅,呼吸全无。
墙壁上被人用鲜血画了一个断断续续、异常模糊的衔尾蛇图案。
前来踹门的小混混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哆哆嗦嗦指着王素英的尸体,喉咙吞吐不定,好半晌才终于吐出一句囫囵话:“杀杀杀……杀人啦!来人啊!死人了!”
语罢一群人顿做鸟兽散,吓得屁滚尿流,电梯都来不及坐就连滚带爬的往楼下跑去。只觉得大清早真是活见鬼。
彼时孟舟山还躺在沙发上睡着,尚不知晓情况,只听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这才从睡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