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非晚的父母都是风流种子。
他从记事开始, 就目睹母亲在各色男人之间调笑纠缠,父亲也总是隔三差五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虽说歹竹出好笋,可也有句话叫近墨者黑, 在他们耳濡目染的熏陶之下, 桑非晚对于“调情”之道可谓无师自通,甚至颇感兴趣。
不过他只懂“情欲”, 而非“情爱”, 一字之差, 天壤之别。
书中主角的秉性并不一定代表着作者的性格,但不可否认,多多少少都会影射几分。例如《贪欢》这本书的主角段阳隐隐就和桑非晚有几分相似, 都是心性凉薄之人。区别在于前者喜欢“缠身”, 而后者喜欢“勾心”。
那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桑非晚幼时就明白“欢愉”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力量, 不仅可以让人意乱情迷,更能让人理智尽失, 抛家弃子。他一面饶有兴趣,一面却又觉得厌恶,故而这么多年,只喜欢逗弄人心,对于“情欲”之事却从未沾染。
但有些人天生就是无师自通的。
桑非晚跪在大殿之内, 似乎一点也不惧怕那位在北域执掌生杀大权的王。他仰头看着百里渡月, 修长温热的指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勾住对方的手, 继而缓缓收紧。一截绯色的暗金纹路袖袍顺势滑落而下,掩住了他们交握的动作。
“非晚也略通画技, 城主不如让我一试?”
他此言一出, 殿内侍候的仆从险些笑出声来, 谁不知道桑非晚胸无文墨, 是个十足的草包。他被献入王城当日,因容貌殊绝,曾得城主召见一次,结果不仅没出风头,反而闹了个大笑话。
百里渡月喜画,主殿高座之后挂着一幅数米之长的《雲境九州图》,桑非晚认字认半边,竟念成了“雨土九川圆”,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偏偏他还犹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副沾沾自喜之态,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这个草包现在居然说自己会画画,传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旁人不信,百里渡月自然更不信。他袖袍一挥,抽手负于身后,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垂眸审视着桑非晚:“你可知若毁了本城主的画会如何?”
桑非晚面色不变,甚至还笑了笑,缓缓吐出五个字:“剥皮,做画纸。”
百里渡月闻言垂眸,霜色的眼睫好似覆了一层落雪,衬着暗红色的绣金长袍,有一种怪诞的美感,轻笑道:“你肤色净,倒是合适。”
他语罢转身走上高座,绯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台阶,看样子并没有同意桑非晚的请求。然而众人只见百里渡月在上首落座,身形斜倚在塌上,用手懒懒支头,面无表情思忖片刻,忽然对一旁的侍卫吩咐淡声道:“去,取笔墨纸砚来。”
竟是同意了?!
殿内仆从见状不由得暗自诧异,要知道百里渡月爱画如命,轻易不会让旁人触碰,更别提任由他人涂改,今儿个怎么转了性?
殊不知在百里渡月心中,那幅画已经毁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侍卫闻言立刻去取了作画用的东西,一应都是上好的画材,笔墨纸砚俱有,另还有各色颜料。
桑非晚见状顺势从地上起身,随手掸了掸衣袍下摆的尘灰。他睨着侍卫手中那幅糊了墨的画卷,暗中端详百里渡月的作画的笔痕,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托盘上取了一支白玉毫笔,在砚台上轻蘸蓄墨——
只是寻常的名贵墨砚罢了,并非千年墨。不过也好,千年墨不易干,也不易成形,画了难免露拙。桑非晚的母亲钻研西方流派,外公却是国画大师,他学的虽然不精,但也算有些功底。
这幅画上有群山掩映,有林间幽密,风雪皑皑,一名僧侣在月夜朝着草屋行去。段阳大概是随手一抹,恰好在草屋院外撇出了一道蜿蜒的墨痕。
众人好奇侧目,想看看桑非晚要做些什么。然而只见他手腕疾动,忽然在草屋院外处添了几笔凌厉的枝干,直接盖住了那道蹭花的墨痕,又换了枝笔,饱蘸朱砂,落下红梅点点。墨痕浓淡相宜,落雪之形已出,竟是丝毫看不出原本的瑕疵。
桑非晚左右端详一阵,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抬眼看向高座上发色霜白的红衣男子,却见对方正好奇盯着自己,忽而笑了笑,用墨笔在一旁的画卷空白处题了行诗——
愿渡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这画有禅意,诗有佛意,又暗合了百里渡月的名字,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桑非晚做完这一切,将笔轻轻搁回托盘,抬手施礼,表示自己已经画完。而侍卫也将画卷献上前去,供百里渡月赏看。
百里渡月其实没指望桑非晚能画出什么来,那墨痕太突兀,就算用笔痕晕开也藏不住,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添了一株嶙峋孤傲的寒梅,枝条旁逸斜出,红梅落雪,风骨有了,意蕴也有了。
他目光扫到一旁的题诗,却见也是一笔风流俊秀的好字,不由得顿了顿:
“愿渡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百里渡月低声缓缓念出这一行诗,不知在想些什么。数日之前,他曾召见过桑非晚,对方不懂诗画也就罢了,大字更是不识一个,空有皮囊,实则腹内草莽,如今怎的书画俱全?
……莫不是被人夺了躯壳?
百里渡月思及此处,眼底悄然闪过一抹冷芒,北域之境一向由他掌管,若是有妖魔混到了眼皮子底下,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他无声眯眼,直视着桑非晚,听不出情绪的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他从来不会记无关之人的名字,桑非晚方才一直以姓名自称,他自然也未放在心上。
桑非晚颔首垂眸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桑非晚。”
百里渡月听出了几分门道:“怎么,你读过书?”
后院那些被四方领主送来的美人大多都是没有仙根的凡俗之人,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当玩物的地步。他们或家境贫寒,或出身烟花,总之熏陶有限。就算有能念书识字的,懂的也都是些下九流的淫词艳曲,难登大雅之堂。
听桑非晚的言词谈吐,倒像是读过书的。
桑非晚只道:“识得几个字。”
不过很可惜,识的都是些淫词艳句。
百里渡月却仍未放过他:“家住何方?”
桑非晚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自然是不知的,他闻言故意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状似混沌的道:“我忘了。”
百里渡月闻言轻笑出声,大抵是觉得这个借口太过荒谬,讥讽反问:“忘了?如何会忘?”
桑非晚闻言故意看了眼一旁的管家,又飞快低头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害怕:“非晚犯了城中的规矩,被管家责罚也是应该的,只是那日不慎伤了脑袋,脑袋便有些记不住事了。”
管家万万没想到桑非晚这个绿茶精居然敢在城主面前告自己的小状,闻言一愣,反应过来立刻结结巴巴解释道:“回禀城主,属下只命人打了他几棍子,却并未下狠手啊……”
桑非晚闻言无意识抚上自己闷痛的胳膊,心想怪不得这么疼,原来是被棍子打的。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挽起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自己青紫交错的胳膊,对着坐在上首的百里渡月道:“是啊城主,管家只命人轻轻打了非晚几棍子,并未流血,只是有些淤肿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知磕到了哪儿,什么事也记不住了。”
他容貌极为不俗,一双手亦是骨节分明,指尖修长,好似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现如今添了数道青紫,看起来难免触目惊心。
管家眼见桑非晚一脸无辜,气得一个倒仰,老血都快吐出来了,正欲说些什么,周身忽然凉风顿起,紧接着一道蓝色的光芒忽然席卷而来,将桑非晚环绕在了其中,地面闪现出了一个圆形的法阵——
是驱魂术!
桑非晚只觉四肢忽然凝固,一动也难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他诧异抬眼看向百里渡月,却见对方眼底忽然闪过了一道幽蓝色的冰冷光芒。
【哎呀,糟糕,是驱魂术!他怀疑你是夺舍的邪魔外道,正在用驱魂术试探你!】
系统忽然蹦出来,紧张抱住了桑非晚的肩膀。
驱魂术可以逼退夺舍他人身躯的邪魔外道,桑非晚如果真的是夺舍之魂,此刻定会痛苦难当,犹如万剑穿身。
桑非晚万万没想到原身蠢得大字不识一个,累他露了馅,闻言皱眉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不要慌,】系统给他加油鼓劲,紧张念叨,【我是正义的小系统,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系统是正经系统,宿主是不是正经宿主就不好说了。桑非晚可不想落得一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此时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强装镇定的等待结果。然而那抹蓝色光芒在桑非晚周身盘旋许久,桑非晚也不见任何痛苦之色。
几息之后,那抹蓝光终于渐渐淡了下去,消失不见——
百里渡月收了术法。
桑非晚既然毫无反应,那就说明对方并非夺舍的孤魂野鬼,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
百里渡月目光先是落在桑非晚青紫纵横的手臂上,后才皱眉看向管家:“他犯了何戒?”
管家见百里渡月竟然破天荒主动询问一名下人的事,心中便是一咯噔,到嘴的话也不由得谨慎了几分:“回禀城主,桑非晚许是不识路,晚上误闯內殿,被侍卫捉了个正着。属下也只得依照规矩打了他几板子。”
百里渡月嗯了一声,尽管听不出什么情绪,霜白的发色在烛火照耀下多了一层朦胧的光:“他画功不错,日后书房洒扫的活计就交给他,带他下去上药。”
在旁人看来,桑非晚无异于是绝地翻身了,能得百里渡月亲自指派洒扫书房,怎么也算在上面挂了名。只这一点,就和后院那些“玩物”划分了开来。
桑非晚立于大殿中间,看起来宠辱不惊,抬手行礼道:“谢城主。”
恰在此时,侍卫忽然拖着半死不活的段阳入了大殿。他也不知经受过什么,面色苍白如纸,鬓发散乱,浑身哆嗦,沾上墨迹的那只手血肉模糊,竟是被活生生洗脱了一层皮。
桑非晚见状淡淡挑眉,心想八成很疼了。
侍卫禀告道:“回城主,墨,为千年墨,属下等用尽办法也未能洗净他手上的墨痕。”
百里渡月看起来一点也不讶异,闻言轻飘飘扔下了一句话:“拖下去,命人剥皮揉做了画纸。”
他对一切有关画画的事都很热衷,哪怕是杀人的刑法也能与之融会贯通。
段阳万万没想到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能害成桑非晚,反而把自己也给搭了进去,闻言惊慌失措的就要开口求饶,然而百里渡月却好似早有准备,直接抬手下了一道禁言术,耳畔终于清净下来。
桑非晚却忽然开口道:“城主……”
百里渡月闻言看向他,这才想起桑非晚刚才似乎给段阳求过情:“怎么,你想给他求情?”
桑非晚笑了笑,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城主,墨痕之事段阳想必并非有意,如今画作既已补救,不如饶他一命,撵出府去便是。他皮肉粗糙,就算剥下来做纸,也是下下之品,难入您的法眼。”
百里渡月闻言缓缓步下台阶,走到了段阳跟前,命人抬起他的脸和手掌一看,却见果然粗糙有茧,绝非上品。
不过很可惜,百里渡月绝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意味不明的看向桑非晚,目光打量间让人脊背发寒:“他的皮为下品,那何人的皮为上品?若本城主今日一定要一张人皮作画呢?”
“那便要非晚的吧……”
桑非晚忽然对着百里渡月一笑,仿佛是为了让他检查自己的皮肉够不够格,骨节分明指尖直接覆住了他的手背,不偏不倚,恰好将百里渡月的手牢牢扣紧,包裹其中。
百里渡月没料到他如此大胆,不由得愣了一瞬,然而下一秒桑非晚却忽然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耳畔低沉笑道:“城主不是喜欢作画么,也不知我这张皮够不够格。”
“我这张皮便给了城主如何?城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短短几个字,因为桑非晚骨子里的放荡不羁,偏生品味出了几分胭脂色。一旦晕开,便是旖旎的一片红,暧昧而又令人神志不清。
桑非晚语罢,无意识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百里渡月的手腕,触觉一片细腻冰凉,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
要他说,还是这位百里城主的身子更适合用来作画。若以朱笔蘸墨,在这副白玉霜雪般的身子上涂描浓淡,也不知是何等旖旎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