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陌溪,一世长安。

傍晚,陌溪急匆匆的回来。

我倚在榻上,斜睨了他一眼又继续看我的话本。他在门口站了一阵,才略带拘谨的走了进来。他在榻边坐下。嗫嚅了几番才道:“我听闻,今日有官兵来过。”

“嗯。”

“三生……”

我将话本子扔到一边,起身坐好,直直望着他:“你想问什么?”

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

我道:“官兵是我打跑的,施倩倩也是我赶走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竟颇为无奈的笑了出来。

我挑眉道:“怎么?原来你是想娶那个将军女儿的,唔,倒是我不对,毁了你这桩姻缘。你既如此不舍,我去把那姑娘找回来就是,我看她对你用情还是挺深的。”说着我便往外面走去。

他拉住我脸微微一红:“三生,你明知我并非此意。你……你能为我吃这番醋,我心里其实是开心的。只是……”

“只是?”

“那些士兵说你是妖怪,明日要请大国师到这里来除妖。”

“大国师?”我想起昨日在那小巷处看见的那个满脸严肃的老道。

陌溪皱眉点了点头:“三生,你要不要避一避?”

“避?”我奇怪道,“为何要避?我不是妖怪。”但是看见陌溪担忧的表情我恍然了悟,“陌溪,你一直把我当做妖怪?你让我避,是害怕大国师戳破我‘妖怪’的身份?”

陌溪蹙眉。

我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没错,我与你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容貌没有半分改善。想生火的时候便能生火,想吹风的时候便能起风,你认为我是妖怪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你现在可是怕了我?”

听罢我这番言辞,陌溪脸色变了几变难得显出一丝怒色:“我为何要怕你!你是妖怪又如何,我只知道我的三生并不曾害过我,我并不是一个无心的人,这世间谁怎样对我我都有所感!且不说三生你并不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即便你是那样妖怪,我此生还就喜欢上了你这样的妖怪!”

“喜欢”二字让我心中一喜,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陌溪的脾气一直很好,对我更是温和得没话说,难得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我觉得很是稀奇:“那你在怕什么?”

他脸色一僵,被我一语道破心境让他微微有些难堪,他沉默了会儿,一声轻叹道:“三生,我怕你被欺负。”

我听了觉得好笑:“你可还记得王小胖子家的后院?”

他斜了我一眼:“一根草也不剩。”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被欺负没事,只要欺负回来就好了。你娘子我什么都能吃,就是吃不得亏的。你倒还替我担心起这个来了。”

陌溪被我逗笑了。没再说什么。

晚间洗漱的时候,我看见他衣袖上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陌溪将衣袖藏了藏:“无妨,不过是今日与几个士兵发生了口角,挂到了他们的甲胄了而已。”

我伸手:“把袍子给我,我帮你缝缝。”

点着蜡烛,我将那口子一针一线的撩住,陌溪坐在旁边偏着脑袋看我帮他缝衣服,唇角的笑意就没散过,似乎这就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

“好了。”我将衣服递给他,见他脸上满满的满足,我突然问道,“这当朝的皇帝可是个好皇帝?”

陌溪将衣服收起来,答道:“当是圣君。”

我点了点头:“那个兵权在握的大将军,可是个好将军?”

陌溪皱眉:“若论带兵打仗,确实是个人才,但安稳天下,治守国家却不需要他那份沙场血气。”

我又点了点头:“除掉他,民生可会更好?”

“少了大将军的制约,皇上能放手改革,民生自然会更好。”陌溪奇怪的看我一眼,“三生何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

“你若帮百姓除了大将军,你可会开心?”

陌溪的眼睛亮了一番,随即又垂眸掩住那丝光芒:“自是开心的。”

我还是点头:“夜深了,你明日还要忙,快去睡吧。”

当陌溪房间的烛火熄灭后,我依旧坐在床沿,睁着眼望着窗外的月色。

陌溪怎么会无故与别人发生口角。我将今天的事情连着想了想,心中明白了,定是他听见了有人说我是妖怪,又听闻明日大国师要到这里来捉妖,一时没忍住脾气与人起了争执。

陌溪向来是个隐忍的人,而今他又才做官不久,虽得皇帝宠信,但是皇帝却连座宅子也没赐他一座,可见他如今的位置在朝中当是个十分艰难的位置。

而今,我早上与将军府的那一堆人动手,更是将陌溪推上了一个风口浪尖上。

我确实也与旁人不一样。明日大国师一来,若是说上几句“阴气过重”“并非世间生灵”的话,那陌溪也别再混了……

做什么,也不能做他的拖累啊。

我想起陌溪提到他理想时那璀璨的眼神。随手捻了一个隐身决,穿入陌溪的屋子中。我望着他睡熟的脸庞,道:“说到底,这三生终究也是你许我的。用一生来替你挡劫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何况今生我还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么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着才是。”

我坐在他的床沿,俯下身去,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陌溪,一世长安。”

第二日,清晨,一道圣旨急急的将陌溪召入宫中,他离去之前再三嘱咐我,若是大国师来了,一切定要拖到他回来的时候。我满口答应。

他走后不久,一个穿得颇为仙风道骨的道士来了屋中。这国师,模样看起来很是年轻。

“你胆子倒大,杀了空尘大师之后竟还敢进京。”

大国师见我第一句话便是这个,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这个空尘大师便是那个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对,他是老死的,与我半分干系也没有。我不是妖怪,更杀不了人。”

国师一声冷笑:“阴气逼人,若不是妖,你可说说你是何物?”

我若说我是忘川河边石头化的灵,他只怕又得说我是鬼怪。我琢磨了一会儿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是妖怪?”

“是与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验过便知。”

我想了想,点头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须在人多的地方,将我架在台子上烧。让民众都看见,最后若是烧出来,证明我不是妖怪,你必须用你大国师的身份向天下宣告,你杀错了人。”

他被我这番话震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休要耍阴谋诡计!”

“哎,你一个修道之人,心思怎的如此不纯。罢了罢了,我也正赶时间呢,就现在吧,你速速将我拖去烧了。”

我快步走出门外,反倒是他怔在屋中,我奇怪的皱了皱眉,又回去将他胳膊一拉:“怎的跟个娘们似的,上次你陪着那老和尚杀我的时候下手可没这么犹豫。”

待走到菜市口,已有军士将架子搭好,我瞧着有几个士兵很是面熟,想来这些也是将军府的人。他们见到我毫发不伤的拖着国师来到这里,一时间都傻了。我翻身一跃跳到台子上,身形飘逸轻灵看得围观群众共一阵赞叹。

我用绳子将自己草草绑了绑,冲下方的国师招手唤道:“哎,好了好了!”

大国师此时却没有动手,他紧蹙着眉头望着我。我也将他干望着。

突然,旁边冲出一个妇人,是那日陪着施倩倩上门来挑衅的女人。

她看见我大吼大叫起来:“就是她!她是妖怪!她魅惑了尚书郎的神志,又对我家小姐施以毒手,以至于我家小姐至今不醒。国师,大国师,你一定得帮我们将此妖除了,以绝后患啊!”她拉住国师的袖袍一阵哭号,这哭得当是听者流泪,闻者伤心。若她指着鼻子骂的人不是我,我怕是也会与她一起同仇敌忾一番。

国师眸色冷了冷,挥袖拂开她,冷声问我:“可有何辩解?”

我叹气:“我真不是妖怪。”

一个鸡蛋砸在我的衣裙之上,一个穿着富贵的小孩自人群中钻了出来,举手又砸了我一个:“你欺负阿姐!你是坏人!你又抢了我阿姐喜欢的人!陌溪哥哥明明是喜欢我阿姐的,都是你!”

看着衣裙上的两个鸡蛋我眉头为不可见的挑了两挑,而更撩拨我心弦的,则是他那两句话。我一声冷笑,指尖一动,那小子便被我隔空举了起来:“小子,你姐喜欢他,可是他喜欢的是我。”

他在空中左右挣扎着。那中年妇人哭号声越发大了一直叫着:“妖女休要伤害我家小少爷!”周围的群众也是一阵吵吵。

“休得伤人!”国师一声冷喝,我只觉身上捆绑的绳索一紧,指尖无力,那小子自空中落下,被那妇人接住。

紧接着浑身一灼,一把火自我的脚底燃起。

三昧真火。

这凡人还真的修得了三昧真火,着实不易啊。

其实我是怕火的,冥界的灵物没有几个不怕火。只是若要验出妖怪与灵物的区别,用火炼一炼确实是个好办法。因为妖怪被火烧过,会留下内丹,而灵物或是人类被火烧了之后则什么都不会留下。

我并不怕死,因为从每种角度来说,我从来都没活过。黄泉路,忘川河,是我的故乡。

我本就生在已殇之地。

火灼烧得我浑身剧痛,恍惚之中,我又见到了我的老熟人。他们正在半空中看着我被火焰包裹灼烧。我想与他们打招呼,却痛得什么都做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身上的灼痛渐渐轻了,黑白无常手一转,我便到了他们身边。身子是久违的轻盈。

“哈哈!”黑无常大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见过这么多死法,三生,你这浴火的模样看得我哥俩都被震撼了几番啊。”

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欣慰,让我不知该说什么的好,唯有拱手与他们客套了几句,转头往下一望。周围的群众和那个妇人都欣喜不已,欢呼着大国师的名字。而那国师却独自走上高台之上,双眼在一堆灰烬中寻了一番,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走吧,回头和哥俩说说,你这一生过得如何。”

“等等,你们且在这里等我一等,我……我还有点事未完。”

他俩对视一眼,白无常道:“战神?”

我点头。

“速回。”

皇家龙气依旧浩然,好在我现在已成了灵体,进去要容易多了。

我看见陌溪时,他正站在皇帝的书案对面。

他躬身道:“愿皇上能保我妻平安。”

皇帝品了口茶道:“女子终归只是女子。”

“皇上,三生乃是臣命魂所系。”

我心中一荡,温暖满满的溢出。落在他身边,从他身后圈住了他:“陌溪,遇见你,三生有幸。”

陌溪身子微微一僵,他猛的向后转过头。眼睛穿过我的身子,不知落在了何处。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陌溪突然拔腿往屋外走去。

“大胆!”皇帝身边的太监高喝。皇帝伸手拦住了太监。陌溪走出大殿,在宫廷的道路上疾奔起来。

我一路跟着他。

他先回了家,看见屋中空荡无人,脸色顿时如纸惨白。独自静立了一会儿,又奔了出去,他在路上问了不少人,终是踉跄着脚步跑到了菜市口。

彼时大国师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握一把白灰,凝肃道:“我以大国师之名,为此女三生澄清,她并非妖怪。”

此时,耳边所有的嘈杂似乎都已隐去,我只见陌溪眸中一空,往后退了两步。

我想上前扶住他,而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我一声叹息。

“三生……”他轻呼我的姓名,带着无法诉说的悲怆。

我答:“嗯。”却恍然想起,他现在已听不到我的声音,看不见我的身影。

“三生。”

“我在。”

而在他眼中,我已不在。

陌溪的此生,三生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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