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烟

李从一退圈,最欢天喜地的莫过于蒋尧。

蒋尧都没料到能这么干脆顺利地就把李从一挤出娱乐圈,实在太喜出望外了。

原本他还担心,即使李从一闹出丑闻,可能《山海经》导演组还是不会换人。这会儿,一颗心安稳地待着肚子里,他等着自己的好消息。

结果等到了《山海经》在微博公布主演名单。

蒋尧愣住了,看着匪几的主演陷入了迷茫。

何加?

要不是这人是李从一当时的室友,蒋尧盯着李从一的时候顺带瞟了他几眼,搞不好现在都不记得何加长什么样子。

一个在读大学生,长得过分斯文秀气,没什么演艺经验,更别谈名气了。

导演组最后选了这样一个人演匪几,却没有考虑过他?

蒋尧几乎无法相信,然而事实上就是导演组从来都没有接洽过他,这意味着从头到尾蒋尧都不在导演组的选择范围内,连候选都排不上位置。

“这不可能!”

蒋尧本来半躺在沙发上,双脚叠在茶几上,悠闲地刷微博。看到这则新消息,震惊得一脚踢翻茶几,各色水果、茶点、水杯凌乱滚了一地。

蒋尧面色发白:“一定有什么环节出错了,如果没有李从一,怎么可能还轮不到我!”

蒋尧喘着粗气,神经质地抓着头发,来回走动,把地上的葡萄踩得不堪入目。

“我必须要问个明白。”蒋尧抓起外套,忽然朝外跑了出去。

直到晚上,他才在酒店外头,堵到了聚完餐出来的导演组。

“王导!”蒋尧红着眼喊他。

王水涣一愣,看了几秒才认出这是蒋尧,他挥了挥手叫其他的副导演先回去。

“走走吧。”王水涣似乎知道蒋尧想说些什么,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人行道。

蒋尧迫切地说:“王导,我能问问,为什么匪几最后是何加来演?”

王水涣叹气:“我本来钟意李从一的,可没想到李从一身上出了那些事。”

“不,王导,您懂我问的意思。”蒋尧嘴唇颤抖,“为什么李从一之后,不是我,而是何加?”

王水涣沉默片刻,似乎在犹豫措辞,“那么多面试匪几的演员身上,除了李从一,就属何加最接近我想要的那种气质。”

蒋尧怔怔,眼眶愈发红:“王导,您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您应该不记得了,但我印象深刻,那直接影响了我的一辈子。那时候您对我说,您很看好我,还说会在您将来拍的影视剧给我留一席之地。我一直以您的这句话为动力。”

“我记得,当时你很年轻,才十七八岁吧,长相和表演都让人眼前一亮,尤其你的神情充满了对演戏的执著,让我觉得很感动。”王水涣回忆道,“我说的话也是真心的,我向来不吝啬给出色的年轻人机会。但是……”

“现在您说的话还算数吗?”蒋尧追问。

王水涣叹气:“当然算数。”

“那为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

“你还是很执著。”王水涣说着,却摇摇头:“但从你的眼里,我看到的执著,已经不再是对演戏的单纯热爱了,不是清水一样的执著。或许这就是娱乐圈吧,太复杂了,一河的浑水,没有几个人待了这么多年,还一如既往的清澈。”

蒋尧明白了,失魂落魄地站定没动,像块木头立在灯光下。

王水涣向前走了几步,才发觉他没跟上来,语重心长地说:“投机钻营会走得快,但走不远。这句话我送给你,希望它还能影响你的一辈子。”

王水涣伸手招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但这大都市的夜色,也不是纯粹的漆黑了,它带着璀璨的霓虹,带着呼啸往来的车灯,遮住了满天繁星,有时候明亮得比白天还要炫目,但它终究不是白天。

蒋尧发现事情远还没完。

他的经纪人施小山忽然对外公开了两人的聊天记录,证实李从一的手机被偷是蒋尧所为。

蒋尧瞬间取代李从一,成了话题中心,一出门被成片成片的记者围追堵截。

网友们因为李从一和邰行火速退圈带来的惶然,立即在蒋尧身上找到了发泄点。

蒋尧怒不可遏地打电话给施小山:“你究竟在做什么?”

施小山有些愧疚,但不得不说:“陈董对公司内部争斗一直很反感,小打小闹、红线范围内的抢资源也就算了,但这次你不顾我劝阻,甚至都没和我说一声就捅破篓子,做得太大了。我不知道你攀上了谁,有底气离开平川。但我得找出路。”

蒋尧气道:“我说过可以带你一起离开的!你还是我的经纪人!”

“唉。”施小山叹气,“我不想离开平川。”

蒋尧不能理解:“平川有什么好的?”

“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经纪人,前后也跳槽了四五家公司。”施小山说,“你以后会发现,没有比平川更有人情味的娱乐公司了。至少你在公司,是被当做人来对待的,而不只是赚钱娱乐的工具。”

何为工具?一旦没有价值就可以丢弃的东西。

蒋尧将会很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概念。

李从一笑看网上风风雨雨,反正和他关系都不大了。

退圈的头一个月,无比清闲。

但他也不可能一直清闲个三年,休息到差不多,骨头缝都有点酥软的时候,给邰行去了一个微信:“去春兰姐姐那里报道?”

“走!”

曹春兰是佳兴话剧团的演员队队长。

当初曹春兰扮演《生物链》里的老奶奶时,就对李从一和邰行两个后辈很看重,让他们随时去话剧团找她玩。

后来李从一和邰行深陷卖腐门,曹春兰老太太也特意发微博挺两人。

微博内容让李从一还挺感动:

【当你看见两颗明珠挣扎浮出泥沼,你首先要质疑的不是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而要责问是谁让他们一直深陷黑暗?】

只是曹春兰的微博还不如一个普通网红有关注度,她的话看进去的人不多。

曹春兰老太太也不屑多少人愿意听,她直接给李从一和邰行私聊:要是娱乐圈混得不开心,就给我的话剧团来打打杂吧。

他俩到话剧社的时候,曹春兰正在和团员排练新话剧。

李从一和邰行也没见外,就坐在舞台下面边看边等。

这出新话剧叫《如烟》,讲的,居然也是死亡。

李从一觉得挺有意思,当他询问死亡是什么时,很多地方都在试图给他回应和答案。

话剧场景只有一个病房,演员有五个,一位已经去世的老人,老人的老伴,老人的儿子媳妇,老人的孙子。

曹春兰饰演的就是那位躺在病房上已经死亡的老人,是的,话剧一开始,她的角色就死了。

原来这还是一出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话剧。

老人虽然死了,但灵魂存在于这个舞台。

当老人以灵魂方式出现,也就是曹春兰表演的时候,其他的四位演员就陷入僵立不动的状态。

当轮到其他四位演员时,曹春兰又会躺回病床上演一具尸体。

他们看不见彼此,听不见彼此,可他们却正在进行无法交流的一场对谈。

这是死者和生者对立的两个世界,泾渭分明,无法逾越。

这话剧的结构十分对仗和工整。

曹春兰饰演的角色死后,首先回忆的是青春正茂,也就是和她老伴相识相爱的过程。

随后下一段灵魂就安歇,轮到老伴出来,从他的角度讲述他与死者的关系。

两段台词自然有着许多的设计,对同一段往事的不同讲述,有让人啼笑皆非的误会,有让人温情脉脉的感动,也有人性之中一些微妙的灰色地带,他们中间并不一直恩爱,甚至相互伤害过,但还是走到了人生最后一秒钟。

再之后,曹春兰陆续回忆关于养儿子、关于儿子娶媳妇、关于婆媳之间的事,这是她作为女人,这一辈子最贯穿始终的命运。

“死后”的她,试图探究她付出那么的心力,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到底值不值。

随后,儿子和儿媳也都纷纷隔空“回应”。

他们之间的事,有的是鸡毛蒜皮,有的是人生大事,但在死亡面前,那些轻重缓急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事件本身,如果一定要为这些事定性,那大概生命的延续和传承。

最后,是曹春兰讲述她与孙子的相处,这是她逐渐衰老的暮年,也是她借“孙子”而焕发出来的纯真童年。

生命,原来也是一个圈。

形式有部分借鉴了电影《公民凯恩》,从其他不同的人口中,组成了一个人的形象。

而灵魂的自我讲述,又让这个形象一方面变得牢固,一方面摇摇欲坠站不住脚。

到最后,观众才恍然发现,一个人的一生,有时候是没有逻辑,是错综复杂、无从厘清的,外人说不清,本人更道不明。

一如剧名《如烟》,所过一生就如云烟,风吹就散,无痕无踪,无论是死者还是生者,都无从挽留必然消散的云烟。

更无须要为生命加点别的意义,反正云烟一散,就承载不了任何东西。

主题有点悲观。

曹春兰在话剧里的任务很重,有两万多字的台词。

其他演员台词也多,但好歹他们之间还能互动、互相托戏,只有曹春兰必须从头到尾独自演完,她需要一个人撑起整个舞台。

这让李从一和邰行都见识到了演技出神入化是什么地步,曹春兰一开口就是戏,全程被她的话语牵引着走,心潮澎湃,不敢分神。

相比起故事,李从一觉得曹春兰的演绎更让他获益匪浅。

等曹春兰排练完,李从一和邰行上前,看到曹春兰气喘吁吁,鬓角都是汗,演戏也是体力活啊。

曹春兰先是拿自己的保温杯,润润嗓子,才问:“在家躺够了?”

李从一和邰行都不好意思地笑。

“休息够了,那就跟我后头混吧,演话剧可比当明星累多了,你们可得做好心理准备。”曹春兰笑呵呵地说,“刚刚那出戏,孙子还有个B角是空的,阿行等会你跟我拿了剧本,以后就在B角练了。”

所谓B角,就是替补。一般话剧都分AB,A角是一线阵容,B角是二线阵容,要是A角生病或其他原因不能出演,就由B角代替。而一些大场合,也是由A角表演,到了小地方小场合,基本上都是B角上。

李从一和邰行都是话剧新人,不熟悉话剧的表演形式,曹春兰把他们拉到A角,反而是揠苗助长了,不如在B角多磨练磨练。

曹春兰想起什么,感慨:“之前从一演过我孙子,现在你又演我孙子,缘分呐。”

李从一就笑道:“奶奶,那我呢?”

曹春兰故意板起脸孔:“之前不都是叫姐姐的吗,怎么改口啦?”

李从一从善如流:“春兰姐姐,我演什么啊。”

“早就给你们安排好了。”曹春兰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A4纸,塞给李从一,“《如烟》的感情比较细腻多层次,我觉得你对这种已经拿捏得很到位,你更需要磨练一下单纯直接的情感。剧团里马上还有部《辛亥革命》要排,你就去演个革命小将吧。”

李从一低头看那些纸张,不是剧本,而是一些书信,都是历史上真实的人物手札。

【中山先生大鉴:前奉一函,不识曾否收到?方今国势飘摇,政务纷纭,人心惶惑,同志之士,茫茫然无所归宿,国家前途关系匪轻……】

李从一念了一段,有点不明白地看向曹春兰。

曹春兰解释说:“这一百多封信,都是那个年代胸怀天下的仁人志士亲笔书写,情感远比剧本要来的充沛真实,你拿回去每天都读读,培养一下豪放、情感直接宣泄的台词能力。”

李从一恍然:“之前也有个人说我放的台词有所不足,让我多练练慷慨激昂的。”

曹春兰赞道:“谁啊,和你对过戏吗?要是没对过戏,就能看出来你这一点点微妙的不足,那他很厉害啊。”

李从一想了下,笑:“是挺厉害。”

李从一和邰行的计划,就是退圈这三年,跟着曹春兰好好演话剧,将演技磨练得更老道一些。毕竟成了明星后,利益纠纷多,各种代言、通告避无可避,像这样可以什么都不管、全心投入演戏的机会就不多了。

李从一以为,退圈三年,全然摒弃外界纷扰,并不算损失。

李从一开始了单纯的生活,念激昂的台词,演热烈的话剧,在舞台上尽情挥动肢体,一场话剧排练下来嗓子冒烟,浑身是汗。

不必想生死难题,不必纠结内心情感,只要一往无前的勇气,像根柴火,要把自己燃烧彻底。

这感觉,挺痛快。

叫李从一都快忘了娱乐圈的是是非非,直到陈岱川忽然有一天联系他。

“你那个《质子》的剧本,我改好了一部分,你要看看吗?有不同意见可以只管和我说。”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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