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向远在雨里看着向遥的背影消失在夜雨里,她没有再追,如果她说的话向遥都不肯听,即使听了也不相信,那么再说还有何意义。从那天起,刚刚解冻的姐妹关系又开始冰封,向遥从此再没到那个租住屋找过向远,也就此不提叶昀的事,姐妹俩即使有事不得不碰在一起,里外都是淡淡的。
还是那句话,姐妹之间跟情人一样,也是有缘分一说的,血缘由不得人选择,亲人天生彼此牵绊,但是感情却有浓淡之分。向远扭转不了向遥一意孤行的渐行渐远,她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但她尽力了。或许当年老槐树下那个信口雌黄的江湖骗子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她这个人,注定六亲缘薄,妈妈、爸爸、弟弟……没有一个亲人能够长久相伴,至于向遥,远了也好,各自好好地活着,这也就够了。
能给她带来愉悦的反而是高强度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事业比人可靠,你给它十分的努力,它至少会回报你三分。在永凯,尤其是在沈居安身边干活,整个人必须时刻像拧到尽头的发条,分分秒秒箭在弦上,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就连呼吸都得抓紧时候,否则松泄了口气,就落在了所有人的后头。不过向远并不觉得这有多难,最能让她甘于追随沈居安的原因在于,沈居安是个极度务实的人,做他的下属,论辛苦是其它部门的数倍,当然收益也不低。向远爱钱,而努力工作可以让她得到更多的钱、经验和能力,经验和能力则会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从而有更多的钱,这是个简单明了的公式,因此她爱她的工作。
沈居安曾对人说,大多数人都是一根绳子,有的人很短,成本低廉,打几个结,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有的人很长,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但是它很容易会纠结成乱麻似的一团,需要的时候,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去解开,而且多出来的长度,总觉得多余;当然有更多人被剪成一根不长不短绳子,用在合适的地方当然再好不过,然而换个用途,它就成了废品。只有向远,这个人就像一根可以无限拉伸的橡皮绳,你想要多长,她就给你多长,而且永远恰到好处,不会觉得紧箍,当然也没有节余,与她无关的时候,她会轻轻松松缩成不起眼的一截,不会缠绕,不必费心,但是你永远不知道她可以伸展到什么程度。
向远间接听说过这段“绳子理论”,当着沈居安的面,不经意提起,她只是笑,说:“我权当沈总是夸我。”
沈居安亦是微笑,“怎么不是夸,我不过是想说,聪明的人难免失之奸猾,勤勉的人又最怕愚笨,又聪明又勤勉的人不是没有,可大多自命不凡,最难得是机敏而克制,清醒却善决断。”
向远两手一摊,“我怎么觉得沈总说的这个人是您自己。”
“这也许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向远,可惜你是女人,同样的特质在女人身上却未必是好事。”沈居安意味深长。
向远说,“没错,女人感情用事,不过在感情的驱使下,她们却可以比男人走得更远。”
沈居安支着额笑了起来,“你跟章粤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同样的路,如果走到死胡同,她总有办法为自己找到另一个出口,而你会清空前路所有的障碍。
向远忽然想起了大醉后的章粤,也许正是因为她看人的独特慧眼,所以不得不一再地为自己寻找出口。然而她从不在别人夫妻的问题上多言,更重要的是,她听见沈居安说,“不过向远,你这样的人,大可不必让自己走进死胡同,摆在你面前的路有很多条,永凯不失为眼前最好的之一。你未必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但前方可以让你大展拳脚的机会还有很多。”
两个月后,也就是向远在永凯任职的第两年零三个月,她正式摆脱助理的身份,擢升市场开发部专员。永凯是个充满机会,等待能者居之的地方,向远的提拔算不上空前,也未必是绝后,但是,作为一个年轻的女孩,除了自己谁也不靠地迅速走到这一步,难免令人另眼相看,艳羡嫉妒的人不是没有,但真正背后非议的人并不多,其中原因,除了她的努力和成绩有目共睹之外,当然还有赖于她的好人缘,她不跟任何一个人特别亲密,也不与人交恶,但那双细长的眼睛着实讨喜,笑起来就像一只无害的狐狸。
调令下达当天,一群新旧同事闹着她请客,向远生性节俭,不喜张扬,想着法子推脱,无奈身为半个永凯人的章粤消息灵通,很快掺和进来,死乞白赖地非让她在左岸请着大伙撮了一顿。用章粤的话说,看着向远埋单时心疼的表情,那种快感是任何美味佳肴都无法取代的。
然而,向远之前一再强调的改天再聚,除了想施缓兵之计外,更重要的是那天恰逢叶秉林58岁生日。由于并非逢十大寿,叶秉林也没打算大事铺张,不过是邀了至亲好友,在家里聚聚,他让叶昀给向远打了电话,让她到时一定要来吃饭,向远两头为难,最后对叶秉林说明情况,尽可能早地结束了章粤这边的饭局,就直接往叶家赶。
十月的南国都市天黑得很晚,向远被章粤灌了两杯,面红耳赤地辞了一帮同事从左岸出来,大街方才华灯初上。她坐在计程车上,看见手机上五个未接电话,之前闹哄哄的都未察觉。来电的号码有2个是叶家电话,2个是叶昀手机,还有一个属于叶骞泽。叶昀催她是意料中事,而骞泽和她,却是许久没有联络,向远并没有回电,对司机说了声:“麻烦快些。”然后便摇下了车窗,初凉的夜风扑打在微烫的脸上,凭空地有几分泠洌。
左岸跟叶家的路程算不上太远,向远按门铃的时候,心想应该还赶得上在饭桌上向叶叔叔祝寿,门开得很快,站在门那边的不是杨阿姨,而是脸色有些惶然的叶昀。
叶昀看见向远眼里一喜,然后迅速在玄关处将她扯到一边,向远狐疑,还来不及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屋里传来碗筷落地的声音和叶秉林的怒声斥责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想。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向远低声问道。
叶昀附在她耳边说,“本来吃得好好的,我爸不知道接了谁的一个电话,就开始对二叔大发脾气,好像是说公司账上少了钱……”
向远知道他口里的二叔就是叶秉文,不知道为什么,知道闯祸的人是他,她竟然无端松了口气。叶昀催着她进屋去,她却驻足不前,不管里面发生了什么,都是他们叶家的家事,她不确定自己这个时候出现是否恰当。然而屋里的人都察觉了这边的动静,就连叶秉林的呵斥也静止了数秒,然后问了声:“是向远吗?”
“是我,叶叔叔,不好意思来晚了。”向远唯有硬着头皮走进去,假装对一地的狼藉,还有在座几人的诡异表情视若无睹。她朝餐桌走去的时候,俯身为蹲在地上忙着收拾残局的杨阿姨捡起了几片破碎的玻璃杯残片,片刻停顿间,周围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尽收眼底,叶秉林一脸的盛怒自然不在话下,惯来温柔沉默的叶太太坐在丈夫的身边,一反常态的失魂落魄。骞泽和叶昀的几个堂姑姑也在场,都不约而同地缄默,看见向远走了进来,其中两人低声交谈了两句;只有骞泽站了起来,朝她微微一笑,然而眉目间却也是心事重重;叶灵的病仿佛确实好了很多,脸颊也比原先丰润了一些,她浑然无事地边喝果汁边不时地看着叶骞泽,仿佛周围的一切纷争都与她没有关系;处在风暴中心的叶秉文靠在椅背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依旧一脸的玩世不恭。
叶秉林看见她,长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位子,“向远你坐下来,你也来看看,我们老叶家尽出些什么有出息的人。”
“哥!”叶秉文瞥了向远一眼,挑眉说道,“就算有什么事,也没有必要当着外人的面说吧。”
向远没有出声,她好像没有听到叶秉文的话,伸手接过骞泽递过来的一杯水,水是热的,她骤然触碰到的指尖却很凉。
叶秉林冷笑了一声,“亏你说得出口,她是外人,可你干的好事又哪点像自家人的作为。一百四十三万,你说一句没了,就没了?如果你不是姓叶,你能这么胆大妄为?”
叶秉文把手置于桌沿,“大哥,你从商那么多年,也该知道做生意有赚就有赔,没错,我用那九十三万跟对方做那笔油料生意之前,没想到那家伙仗着有个当官的老头子说赖就赖,一转眼人跑到国外就不认账了,但是我的初衷也是为了公司好,生意做成了,公司不也得利吗?”
叶秉林气不打一处来,“好,你倒成了一心一意为公司谋发展了,那么拿着五十万去赌,输得精光,也是为公司好?你有脸就给我继续说下去。”
“谁都知道不该赌,可那也得看看跟我赌的那都是什么人,那都是我们拓展业务招投标的关键人物,平时就算有心送钱,别人也未必愿意收。大哥,这个世道就是这样,输不起这些钱,就铺不开路子。”
“你还敢叫我‘大哥’?在家里我是你大哥,在公司我才是负责人,你做这些之前就没有想过问问我的意见?”
“如果我问你,结果会怎么样,大家心知肚明。大哥,我承认江源是你一拳一脚闯下来的,可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你那套经营的老办法现在还行得通吗,别告诉我你没有意识到我们江源能够承揽到的工程越来越少,何况现在原材料价格一天比一天飙升,那些建筑商、开发商那一个不是心黑到极点,你老老实实做建材,就算一年忙到头,凭那点利润又能撑多久?公司里几百张嘴嗷嗷地等着饭吃,当初你让我负责广立投资公司这一块,不也是想着要另谋一条出路吗?”
“可是我指的另一条出路从来不包括那些歪门邪道!”叶秉林用力一拍桌子,各人面前的碗筷均是一晃。“秉文,我年纪大了,这几年也感到力不从心,但是这并不代表我糊涂,那九十三万是我给你们广利的流动资金,你空口无凭说赔了,我暂且不追究,但是赌输的那五十万却不折不扣是江源账上的钱,你主管财务部,但是我却从没有签字认可过那笔资金的划拨,你连我的私章都敢伪造,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叶秉文第一次面对兄长的指控默不作声。
叶秉林却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缓缓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枚田黄印章,轻轻把它抛到餐桌上,2mmx2mm的规格,小而温润的石头,向远却可以感觉到它落在木质桌面的那一瞬,有人微不可察地战栗。
“还是,你盖的章并不是伪造?”叶秉林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一双手却手青筋浮动,“你应该知道按照江源的制度,财务章管理者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严禁持有法人私章,这枚印章我始终随身携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将它拿到手的?”
叶秉文脸色微变,“是我趁你没注意的时候拿的,又偷偷地放了回去,五十万而已,我以为那笔油料生意做成后能顺利把这笔钱填回去。”
“你自己拿的?”叶秉林笑了一声,眼睛里却寒霜一片,“你从哪里拿,又还到那里去?你真当我是糊涂了?你们都当我糊涂了。”
这句话一出,四周仿佛连呼吸声都被屏住了,安静得让人心慌意乱。
“大哥,你知道,我们姐妹是真的不知情的。”叶骞泽的其中一个堂姑姑率先开腔,她们虽然都是姓叶,也深受叶秉林关照,往来密切,但并不在江源任职,而且毕竟是关系隔了一层,拿到私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自然是可以置身事外的。
叶秉林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是否已经有了答案,也无从得知这个答案将会带来什么后果。
“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是吗?”他一个一个地看着自己的家人,不敢置信、失望、痛心和忿恨同时在他眼里碰撞,没错,五十万,江源不差这五十万,他也不差这五十万,可他做了半辈子生意,从没有觉得像这刻那般赔得惨痛,就连他最珍视的家人间的信任都赔了进去。
58岁的生意人心里忽然一阵颓然,罢了,罢了,何必问个清楚呢,他这个弟弟确实需要一点教训,但是至于其他人,不管拿章的是谁,为的是什么,哪结果都是拿刀在他自己心上剜?
他在一片死寂中将那个私章握回手心,然而就在这一刻,叶骞泽,他的大儿子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是我,爸,是我拿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