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
许言刚开口,沈植就低头打开手上的透明袋,把里面干燥的西服外套拿出来,走了两步给他披上,紧接着又拿出一袋麦当劳,还是热的,递到许言手里。
“来的时候太急了,只买了这个。”沈植抹了一把滚到下巴的雨水,匆匆说,“你先吃一点。”
许言拍摄结束就过来了,到现在都没吃午饭,肚子空空。他伸手掏裤兜,想拿纸巾给沈植擦擦,但纸巾好像在背包里,许言说:“去那边,有椅子。”
两人到桌旁坐下,许言还有点没缓过神,他把麦当劳的纸巾给沈植递过去:“擦一下脸。”
沈植接过纸巾,但没立刻擦脸,而是从袋子里又拿了一瓶矿泉水出来,拧开,放到许言跟前。
许言也不吃,从包里掏出更多纸巾,堆在沈植面前:“快点擦。”
“好。”
确实饿了,许言吃了几口汉堡,咽下去:“怎么过来的?”
“快艇。”
“那不是要……”许言想说开那玩意儿要驾驶证,又忽然想起沈律师在还不是沈律师而是沈总的时候就考了游艇驾照,只是不知道沈总的那艘游艇现在有没有被卖掉。
许言说:“下那么大雨,开过来很危险。”
“开了一半才下雨的。”
“刚出差回来?”许言是这么猜的,毕竟沈植快一个星期没出现,按常理来说,必然是在出差,他都琢磨出规律了。
“嗯。”
“有空多休息,把时间花在我身上,没必要。”许言说。
“有必要,你很重要。”沈植显然不想谈这个,他揭过话题,“快吃吧。”
许言不说话了,专心吃东西。暴雨还在继续,许言吃完后收拾好包装袋。他们坐在树下,很暗,许言看了沈植一眼,扭头去扒拉背包,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一条毛巾。
“头发擦一下。”许言把毛巾给他,又脱下身上的西服外套,“衬衫脱了,外套穿上。”
沈植接过毛巾擦头发:“没事的,不冷,降温了,你披着。”
“你不觉得你这话很矛盾吗?”许言问他。
矛不矛盾的,沈植不知道,他只感觉头晕,身上一阵一阵地打冷颤,脑袋好像又是热的。这次项目时间紧,他熬了好几个夜,每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四个小时,又淋了场雨,他想自己大概是有点发烧。
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植忽如其来觉得很累,他挪椅子靠向许言,两人距离拉近的那刻,沈植简直要被疲惫冲散了。他握住许言的手,把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嵌进许言的指缝里。最后两人十指紧扣,沈植垂首,头抵在许言肩上,低声说:“别松手,让我牵一下。”
“就五分钟。”他补充道。
许言感觉他不太对劲,但是光线暗,看不清沈植的脸色。他单手给沈植披上外套,心想算了,刚刚那顿麦当劳大概六十块,沈植冒大雨送来,加外卖费九块,吃人嘴软。
“累就回去休息,过来干什么。”许言说。
沈植闭着眼,他真的在心里做五分钟倒计时,但许言的提问打断了他的计时。沈植有些答非所问:“打雷了。”
“我不怕打雷。”许言没嘴硬,他确实不怕。
“我怕。”沈植说。
于是许言忽然想起以前他们住在一起,有天晚上也是下暴雨,打雷,特别响,沈植当时在书房,但没过半分钟就回了卧室。许言正在看书,问他怎么了,沈植没说话,直接上了床。许言再次问到底怎么了,沈植就拿过他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一边,说:“睡觉了。”搞得许言一头雾水。
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怕,许言都怀疑刚刚沈植敲门敲得那么着急就是因为打雷吧?
一回忆起以前——许言低头看着沈植的右手,问他:“你这手怎么样了。”
有没有按时复查做针灸,是不是注意避免提重物,下雨天还会不会痛。
沈植的手指动了动,手腕清晰作痛。他沉默几秒,说:“没事,没什么关系。”
又一道雷响起——还剩三分钟,沈植心想。头越来越晕,他想开口找话题来维持清醒,却突然听见许言问他:“你是不是很早就想读法律。”
许言清楚沈植是什么样的人,总之绝不会是一时兴起三分钟热度的。几年前沈植离开公司,许言以为他是打算独立创业,或是其他相关的什么,反正没想到他会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当了律师。这证明沈植在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想法,但自己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对。”
许言淡淡说:“没听你说起过。”
要说什么呢?沈植很认真地思考起来,他大三的时候瞒着父母准备LSAT,想申请JD,但就在那年年末,他和许言在一起了,假使真的申请成功,意味着他们会面临数年的异国生活。沈植在决定和许言交往时就果断地放弃了这条路,转而申请了几所院校的法学院夏令营,如果顺利保研,即使不在同一个城市,也能在实习时调回来,不是什么大问题。
无论是出国还是去别的城市,沈植都不愿意构想许言为了和他在一起而放弃什么,陪他去别的地方。是他提出要试试在先,就不能只顾自己往前走,不为感情做任何规划。
但在收到几份入营通知后,沈植紧接着收到一份邮件,里面是他和许言的几张照片——两人坐在车里,许言凑过去亲他,以及与许言相关的所有私人信息,包括家庭成员和他家的公司。那些文字、数据、照片,列得那么详细,甚至比沈植所了解的许言还要详细百倍。
沈植当天就回了家,一家人以谈判的姿态冷冰冰地各坐一方,孟愉婉提出要求——放弃读法律,毕业后立刻进公司,如果沈植做得到,他们可以暂时不干涉他的感情,随他先玩玩,但条件是不能公开,别弄得圈子里人尽皆知。
沈植暂时妥协,他一直是那种很快就能权衡利弊做出决定的人,唯一一次犹豫就是在许言向他告白时。对于学法,他原本也没报太大希望,总会被家里知道的,他只是想尽力试试,现在既然多了一个软肋,沈植于是干脆地中止,缓到毕业再说,同时他和家里陷入冷战。
临近毕业,两人已经在一起一年多,如果这段感情要继续下去——沈植再次回家,承诺自己彻底放弃读研,会安心在公司工作。到此为止,他心里没什么遗憾,人总要有取舍。
他承认自己的很多抉择都和许言有关,在许言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但那都是过去了,并且即便如此,他在四年中对许言的伤害是真——他规划好了方向,却没能在感情里够到及格线,让许言受了太多委屈。
所以光靠这点完全不足以抵消,现在说出来也就没必要,倒像是卖惨卖乖。他既然从前没说,如今就更不会说,沈植明白自己最该做的是在当下认真爱许言、对他好,仅此而已。
“以前家里不同意,就没去想。”沈植垂下眼,“后来离开公司了,还是想做喜欢的事。”
“怎么没考本校,说出去好歹是985名校。”许言说完自己愣了下,补充道,“不是说你现在学校不好的意思,就问问。”
沈植抿了抿唇,省略一些不可说的缘由,只回答:“现在的也很好,从法学专业上来说。学院里的一个教授是我外公之前的学生,关系不错的长辈,备考的时候跟他交流了很多,最后决定报这个学校,他当我的导师。”
许言点点头:“那确实。”
五分钟是不是到了?沈植想,但他不想放开许言的手,完全不想。许言好不容易软化一点,愿意跟他这样坐在一起,虽然在这种环境下或许有迫不得已的意味……沈植很怕以后没有这样的机会。
“许言。”他轻声叫他,说,“对不起。”
他感觉掌心里许言的手指一紧,接着空了——许言把手抽出去了。
沈植慢慢坐直,转头看着许言:“我想好好跟你道歉,性格问题也好,就算你觉得我以前是在报复你,也没关系,因为确实都是我的错。”
“对你的误解,还有冷暴力,让你难过了,让你受委屈了,让你没有安全感,让你吃了很多苦,全部是我一个人的错,对不起。”
“别说了。”许言的声音微微发抖,在房外呼啸的风声里也很清晰。
那么坚固的墙,在沈植失态失控时都能岿然不动,许言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为这几句没征兆的道歉而动摇。可能是沈植的对不起太认真,不是真相来临时哭着说的,也不是在提起旧事时带着痛说的,它们来得没有缘由,反而比以往的任何一次听起来分量都重。
“许言。”头晕晕沉沉,沈植闭了闭眼,“跟我在一起的那几年,辛苦你了。”
“如果我没有误会你,可能当时就不是这样的了。”沈植兀自笑了下,“但是这三年你过得很好,我替你高兴。”
“我有在想,分开之后你过得更好了,我希望你一直那么好……”他的声音低下去,“但我控制不住,总想着还能不能再跟你走近一点,对不起。”
许言皱着眉别过头,发现看不清东西,他眨了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沈植的后悔,沈植的歉意,不但压垮他自己,同样也压垮许言。许言一直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可以在提起往事的时候面不改色,也可以对沈植冷眼相对,因为早就死心了,他只想撇得干干净净,永远别相见。
但到此时许言才发现,原来这样的忏悔对他来说仍然存在攻击力。他撑得越久,就会在这一刻崩盘得越狼狈,有些事情是守恒的,无法抵抗,就像今天的坏天气。
“是好事。”许言吸了口气,尽力保持平稳的语气,“我和你现在都在做喜欢的事了,说明我们确实不适合,分开更好。”
沈植看着桌面,轻轻摇头:“我不好,很不好。”
“如果心怀愧疚让你很难受。”许言隐蔽地擦了一下眼泪,“那我说,我原谅你了。”
外面的雨变小了,沈植转过头,怔怔看着他。
“我原谅你了。”许言再次说。
他以前不想好聚好散,以至于得偿所愿地收获了一个相当痛苦的结局。人总要成长,哪怕从24岁开始也没有关系,许言想,应该学会跟年轻的自己握手言和。付出的爱没有错,哪怕它没有被珍视,没有得到回报,但不能因此否定,那些爱本身是无罪的。
如果沈植想要解脱,如果一句真心的原谅能让他好过一点,那许言就给他。
“其他的就算了,要是你没法接受当陌生人。”许言紧接着开口,“做普通朋友,多的没有。”
沈植还是愣愣的,完全说不出话。普通朋友……普通朋友,那也好,总之比陌生人好,证明许言愿意稍稍接纳他,这样很好。
但是‘其他的就算了’、‘多的没有’又像一盆冷水浇下来,沈植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被抛上抛下,像飘忽的气球,始终不能落地,饱胀的兴奋里掺杂着失落。他知道自己该知足,但怎么就这么贪心,还想跟许言再索求一些什么,多一点的。
一切都静下来,雨停了,许言站起来:“走吧。”乌云过去,光线亮了点,他一瞥眼看见沈植脸上不正常的红,问,“你发烧了?”
“没有……”沈植摇摇头,按着椅背站起来,短暂的安静过后,他忽地伸手抱住许言。
“谢谢你原谅我。”他哑着嗓子说。
浪不算大,他们各自开回码头。到了停车场,许言见沈植一直垂着头,就多打量了他几眼,发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条血痕,不知道被什么刮破了。
“等等。”许言叫住他,从包里找出创可贴,“手抬起来。”
沈植的白衬衫半湿半干,头发也是,唇色有点白。他不明所以地抬起双手,许言低头给他贴上创可贴,再次问:“你真没发烧?”
“没有,我没事。”沈植盯着那圈创可贴,半晌后抬起头,“你开车小心,回去以后洗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
“你也是。”许言转身上车,头也不回地开走。
沈植站在原地捏了捏眉心,强打起精神坐上驾驶座。
两小时后,蓝秋晨下楼来了输液大厅,坐到沈植旁边:“你一年365天里有360天在生病吧。”
沈植没回答,目光往下,落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手怎么了?”蓝秋晨问。
“不知道。”沈植说,“我自己都没发现受伤了,他给我贴的创可贴。”他抬起头,像脑子烧坏了,莫名其妙问了句,“你看像不像个戒指?”
“……”蓝秋晨无语了,“我给你消下毒,换个新的。”
沈植摇摇头,手掌翻来覆去的,反正就一直在看创可贴。他洗澡的时候全程抬着左手,头发也是特意去理发店洗的,总算完美地守护了这张创可贴。
“他说原谅我了。”沈植的声音很低,“他真的很好。”
他之前头晕得厉害,一直混混沌沌的,精神不在线,到现在才回过一点神,脑袋里那层纸刺啦一声撕裂开来,终于清楚回忆起许言到底说了什么。
他被原谅了。
但这句原谅给沈植带来的完全不是解脱,不是松了口气,而是对许言更深更浓烈的愧疚。许言那么好,沈植想把自己从里到外所有的爱,通通取出来,交给许言,多希望他愿意收下。
蓝秋晨一愣,替沈植高兴,又忍不住揶揄他:“那怎么不让他知道你发烧了,跟你一起来医院,多好的机会。”
“生病是我自己的事,拿这个博同情没必要。”沈植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工作很忙的,今天还那么累,应该早点回家休息。”
蓝秋晨:“……给你换个创可贴吧。”
“不换。”
“……”蓝秋晨拍拍他的肩,“输完液上楼来,我给你安排做检查,不然你又忙得抓不到人。”
“好。”
蓝秋晨起身,走出大厅时他回头看了眼——沈植还在看手上的创可贴,非常认真。
作者有话说:
沈植:老婆……原谅我了(晕晕)……老婆……给我贴创可贴……(晕晕)
许言:晕什么晕,有病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