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姝,怎么没开空调啊?”
孟若姝记得,那天孟钊推门进来,站在玄关处换着鞋,朝她喊了这样一句话。
十一岁的孟若姝从自己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看向孟钊。
七月里天气炎热,孟钊刚从外面回来,热出了一身汗,他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水,仰起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光了。
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穿着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少年身量挺拔,脖子下面的锁骨像两把细细的刀柄,汗津津的泛着光。
半个月以前,法院的一审结果出来,孟祥宇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这个消息让家里笼上了一种压抑的氛围。
那天晚上,孟若姝睡不着,深夜起来去卫生间的时候,她经过书房,听到紧闭的房门里传来妈妈宋宁压抑的哭声,还有孟钊压低的声音。
十七岁的孟钊在安慰宋宁:“舅妈,还有二审,还没走到绝路上。我这几天再去找找别的律师,今天从法院出来,有个旁听的叔叔跟我说,这案子如果二审请个厉害律师,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宋宁性格文静,打小没受过苦,跟孟祥宇又是青梅竹马,大学毕业之后就跟孟祥宇结了婚。婚前被家里宠着没受过苦,婚后又事事有孟祥宇料理,人生三十五年从来都没操过心。人人都说宋宁好命,却没想到会突遭这种变故。
宋宁六神无主,孟祥宇出事后她连续几个月去送礼求人,没过多久就病倒了,没想到居然是还在上高中的外甥孟钊撑起了这件事。
宋宁抹着眼泪说:“咱们家里也没有人脉,能找到这样的律师吗,就算找到了,能不能请得起也是个问题,家里的钱这段时间走动关系都用得差不多了……”
“放心吧舅妈,你安心养病,找律师的事情交给我。”孟钊低声安慰宋宁。少年声线清透,尚有些稚嫩,但他话语间透出的沉稳,居然让宋宁心安了几分。
孟若姝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放轻脚步离开了。
当晚她睡得不踏实,凌晨四点又起了一次夜。
走向卫生间时要经过客厅,孟若姝发现孟钊房间的门没关严实,继而她闻到了烟味儿,是从虚掩的那扇门里透出来的。
孟若姝从不知道孟钊吸烟,高中以前的孟钊堪称品学兼优,他门门优秀,没有偏科,就连体育都在是在市里拿过长跑冠军的水平,孟祥宇入狱前,经常在饭桌上拿孟钊给孟若姝做榜样。
在孟若姝眼里,吸烟这种事情跟孟钊是不沾边的。
孟若姝鬼使神差地走近那扇虚掩的门边,透过那道窄窄的门缝,她看见孟钊站在敞开的窗前,一口一口地吸着烟,青白色的烟雾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窗外的风透过衬衫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背影,孟若姝这才意识到,孟钊因这件事所受的折磨,不比这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少。
外面起了风,虚掩的门撞到门框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孟钊这才意识到门没关严,他转过身看向门的方向,孟若姝来不及躲藏,于是兄妹俩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瞬。
孟若姝看见孟钊指尖夹着的那只烟已经抽了大半截,金黄色的火星明明灭灭地闪动,在对视的后一秒,孟钊不动声色地将那只烟在指尖转了个方向,用手掌掩住,然后借着身体的遮挡,在窗台的锡纸盘里捻灭了那支烟。
因为身上可能留有烟味,孟钊犹豫了几秒钟才朝孟若姝走过来。孟若姝长个儿晚,那时只到他胸口的位置,他俯下身,手掌撑着膝盖,平视孟若姝,压低声音问她:“睡不着?”
孟若姝摇头,她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孟钊。
“天还没亮,再去睡会吧。”孟钊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孟若姝没动,仍是看着孟钊。
孟钊看懂了她的眼神,解释道:“我昨晚睡得早,已经醒了。”
孟若姝知道孟钊在撒谎,但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孟若姝又起过几次夜,虽然孟钊后来都记得把卧室的门关严,但孟若姝能看见门缝里透出的光。
孟钊频繁失眠,虽然每每都在孟若姝和宋宁面前强打精神,但孟若姝能感觉出来,因为家里的这场变故,孟钊身上的少年气几乎要被消磨殆尽了,偶尔他的背影甚至让孟若姝联想到孟祥宇。
但就在七月里的这一天,孟若姝察觉到,孟钊身上那种鲜活的气息又回来了,压在孟钊肩膀的重量似乎无形中减轻了一些,她用眼神询问孟钊发生了什么。
孟钊将水杯放回原位,然后向孟若姝招了招手,孟若姝走过来。
原本孟钊打算事情全部办妥再告诉孟若姝和宋宁,但看到孟若姝眼睛里期待的眼神,他忍不住透露了孟祥宇一案出现的转机。
他半蹲下来,手里捏着一张照片递给孟若姝看:“还记得吗?这是你去世的姑姑。”
孟若姝看着那张照片点了点头。
“旁边这位是她的朋友陆成泽律师。”孟钊说着,又展开了一张报纸递到孟若姝面前。那是一张几年前的旧报纸,上面一整个版面都在报道陆成泽打赢的那起历经八年的民工讨薪案。
报道中间的照片印着从法庭走出来,被几十个民工簇拥在中间的意气风发的陆成泽。
照片是孟钊无意间发现的。这些日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孟钊经常整理孟婧的遗物,想要从孟婧那里找到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就在他翻看孟婧的相册时,他发现了这张合照,照片背面写着“与友人陆成泽合影于XXXX年X月X日”。
孟钊这才记起来,孟婧过世前他还见过这位叔叔,他隐约记得孟婧提到过,这位陆叔叔是很厉害的律师。
“你看这篇报道,这位陆律师花了八年时间,帮一群走投无路的民工讨回了几千万薪资,我觉得,如果明潭市有一个人可以帮舅舅翻案,那一定就是他了。”孟钊对孟若姝说完,站起来,“你在家看报纸吧,我先走了,希望能带回好消息。”
他抬腿朝门外走,但孟若姝拉住了他的胳膊。
孟钊低头看过去,孟若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门外,意思是自己要跟孟钊一起去。
“你也去?”孟钊有些意外。
这一年来,孟若姝抗拒出门,孟钊和宋宁也从不逼她出去。没想到孟若姝居然会主动提出跟他出去。
孟若姝愿意出门是好事,孟钊想了想,点了头:“那你换衣服吧,我带你一起去。”
孟若姝换好了衣服,跟孟钊出了门,他们坐公交车去了浩泽律所。
孟钊带着孟若姝走进了律所,走到前台说想见陆成泽律师。
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带着一个更小的女孩过来,说要找陆成泽律师,前台有些意外:“你们有预约吗?”
“我妈妈跟陆律师是朋友,”孟钊递上那张合照,“我来找陆律师有点事。”
“这样啊……”前台歪过头看了看那张照片,“不过陆律师很忙的,这样吧,你把联系方式留一下,等确定了见面时间我打电话通知你。”
孟钊只好留下联系方式,然后离开了浩泽律所。
以往他也见过一些本地的知名律师,这种事情经历过几遭,从最初满怀期待地等着来电,到后来他发现,所谓的留下联系方式不过是托辞而已,那意味着他被婉拒了。
孟钊打算下周不去学校了,他要在律所门口蹲守陆成泽,如果能跟陆律师当面提起孟婧,陆律师应该会答应和他聊聊孟祥宇的案子。
就在孟钊拉着孟若姝,站在街边等回家的公交车时,他的手机响了。
那个前台来了电话:“你走远了吗?回来吧。”
孟钊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忽然出现了转机,但既然前台打电话让他回去,那就说明,他可以见到陆成泽律师了。
他拉着孟若姝又回了浩泽律所,前台向他介绍旁边穿职业装的女人,说她是陆律师的助理。
孟钊让孟若姝坐在前台会客区的沙发上,然后摘了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扣在孟若姝的头上,弯腰对她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找陆律师谈谈。”
孟若姝的脸隐在帽檐的阴影下,看着他点了点头。
“爸爸会没事的。”孟钊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上了电梯,助理把孟钊带到办公室门口就离开了,孟钊站在那扇实木门前,做了个深呼吸,稍稍平复心中的忐忑,然后抬手敲了门。
“进。”门内传来男人的声音,孟钊压下门把手,推门进去,看见了坐在办公桌后,正低头办公的陆成泽。
“陆叔。”孟钊朝陆成泽走近了几步。
听到这个称呼,陆成泽有些意外抬头,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这少年身量笔直,像一杆细长笔挺的长枪,他开口问道:“你是哪位?”
孟钊又朝前走了几步,走到陆成泽的办公桌前,拿出照片递到他面前:“陆叔,我是孟婧的儿子,小时候因为工作的事情,您经常跟我妈妈联系,那时候我还见过您。”
陆成泽拿过那张照片看了看,抬头看向他:“你是孟钊?”
见陆成泽还清楚记得自己的名字,孟钊眼神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陆成泽又问:“怎么了?来找我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孟钊点头道:“陆叔,我是为了我舅舅孟祥宇的案子过来的。”
“孟祥宇?是最近一审刚判的那个案子?”这案子是明潭市近期登上电视的新闻案件,陆成泽一听便明白了孟钊此行的来意,“你来找我,肯定是为了上诉的事情吧?”
“陆叔,”孟钊的语气有些急切,“我舅舅是被冤枉的,那个强奸犯不是他杀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起冤案,想让我帮忙翻案?”
孟钊立刻点了点头,眼神里的期待无法遮掩。
陆成泽思忖稍许,拿起办公桌前的电话:“我先让助手调一下案卷资料,仔细看看再说。”
孟钊把手里的那份档案袋递到陆成泽桌上:“陆叔,不用麻烦了,这些我全都带来了。”
陆成泽打开档案袋,将里面的资料取出来看了看,这份资料非常详细,几乎囊括了孟祥宇一审的全部情况。陆成泽翻阅着资料说:“你还上着学,这段时间真是难为你了。”
孟钊抿了抿唇,没作声。
陆成泽低头仔细翻看着资料,看了得有几分钟的时间,孟钊就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会儿,陆成泽才开口道:“你知道吗小孟,自称自己没杀人,想要让我帮忙翻案的人,每个月都有好几个,你是怎么知道你舅舅是被冤枉的?”
“因为我知道我舅舅是什么样的人,”孟钊语气坚定地说,“他不是那种明明杀了人却谎称自己无辜的人。”
陆成泽点了点头,又说:“人当然都会无条件站在自己亲人的那一边,可你怎么保证,你信任的人不会欺骗你?我当律师这么多年,目睹了太多被亲人欺骗还不自知,为了翻案不惜倾家荡产的事情发生,我不希望这种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见陆成泽对于这是否是一起冤案持有怀疑态度,孟钊急忙辩解道:“真的不是这样的陆叔,我舅舅跟我说过,他确实是想亲手杀掉那个人的,但是当时因为体力差距,他没能将那个人制服,为了保护我妹妹,他的确是带着我妹妹先离开了现场,但是再次回到现场时,却看到现场留下了那个人的尸体和作案工具。”
“我舅舅虽然有杀人的心思,但终归人不是他杀的,要承担这种莫须有的罪责,任谁都是无法接受的。况且,我妹妹因此而换上了失语症,每次开庭她都要出庭,如果我舅舅真的是犯人,他不可能让我妹妹反复暴露在这种公开场合下,因为这对我妹妹来说是最大的伤害。”
陆成泽合上资料,沉默片刻看向孟钊:“小孟啊,你跟我说的所有话,都是我舅舅说、我觉得、他不可能……你觉得凭借这些,可能翻案吗?警方办案,法庭审判,凭借的从来都是证据,而不是这种主观的无条件信任。”
证据、证据……孟钊当然找不到证据,现在所有的证据,都在指向孟祥宇是杀人凶手。
孟钊拿过陆成泽面前的那沓资料,翻到其中一页,放到陆成泽面前:“陆叔你看,警方已经认定,我舅舅确实是二次返回现场后,那个人才死亡的。当时我舅舅在把我妹妹送到安全的地方之后,虽然立刻返回想要寻仇,但是那时候已经有充分的时间足够那个侵犯我妹妹的犯人逃跑,而那个犯人却还在现场等着我舅舅去杀他,这是不是不符合常理?这很有可能说明,从我舅舅离开现场到返回现场的这段时间,这个人就已经被杀了。”
听完孟钊的这番话,陆成泽陷入沉思,他看着那页资料,又翻看了其他案件的细节,说:“小孟,从情感上来说,我是相信你的,但如果从律师的角度思考,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证据,即便是我,想翻案也是不可能的。”
孟钊听到他这样说,心下一沉——难道说,连陆成泽都无能为力吗?
“说真的小孟,我确实是想帮你这个忙,但出于对你负责的态度,我不得不从最可能发生的结果上来考虑这件事,实话跟你说,如果你抱着想要翻案的念头,让我为你舅舅作无罪辩护,那二审很有可能还是维持原判。”
孟钊几乎有些绝望了,他的嘴唇动了动:“那……那我该怎么办?”
陆成泽这一次沉思了许久,说:“案子的结果基本上已成定局,我们现在尽量能做的,是让结果变得不那么坏。在二审中,我会尽量帮你舅舅辩护,让法庭减轻量刑。毕竟你舅舅的做法,是每一位父亲在面对女儿遭受侵犯之后都会做出的选择,哪怕是我也不例外。我相信,出于人性和舆论的角度去考虑,法官为你舅舅降低量刑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
——减轻量刑?也就是说,舅舅还是难逃牢狱之灾吗?
明知道陆成泽在帮自己想办法,但孟钊无法接受这个折衷的方案,陆成泽这样说,也就意味着舅舅翻案无望,孟祥宇还是要背上杀人的罪名,以杀人犯的身份进入牢狱。
孟钊丝毫没有因为舅舅能减轻量刑而有一点点高兴,他只觉得更加绝望,这绝望来得铺天盖地,几乎瞬间就将他紧紧裹挟住,让他有些呼吸不畅。
“能减轻多久呢?从十五年减为十年吗?”孟钊摇了摇头,“凭什么没杀人却要坐牢呢?陆叔,我觉得这毫无意义。”
陆成泽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说:“小孟,有时候现实确实沉残酷,但有些残酷却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
来时抱了太高的期望,这些日子东奔西走也让孟钊心力交瘁,陆成泽是他试图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而此时这根稻草也要断了,孟钊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绝望的情绪,几乎要丧失了理性。
难道舅舅真的要在监狱里度过接下来的十五年吗?难道他就这样离开这间办公室,让楼下满怀期待的孟若姝跟他一样再度陷入绝望吗?
他忽然想到了宋宁塞给自己的那张银行卡,宋宁当时执意要他收下,说里面有十万块钱,以后求人办事的时候会用得着。
孟钊这些日子见了不少律师,从来没用得上“求”这个字,他心气高,不屑求人,但眼下这张银行卡成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从兜里抽出那张卡,推到陆成泽的面前,他的声音很低,语气是哀求的、绝望的:“陆叔,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我,这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我不想减刑,我只想翻案,我舅舅真的是被冤枉的。”
陆成泽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把那张银行卡又推了回去:“小小年纪,就要让你面对这种抉择,我的心里也是真的难受,何况还是我曾经友人的孩子。但是小孟,我们终究要面对现实啊,钱你拿回去,以后你们还会有很多地方需要用钱,这个案子如果后面需要其他开支,我会负责的。”
“真的没有机会了吗,陆叔?”孟钊的声音里混了一丝哭腔,不甘心地又问了一次。
陆成泽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很多时候,渺茫的希望不过是另一种绝望罢了,甚至比真正的绝望可能更可怕,小孟,我不希望给你无谓的希望。不论判决结果是怎样的,我都希望你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生活。”
孟钊低着头,来时抱了多高的期望,此刻他就有多落寞,他明白自己现在是在毫无道理地纠缠,明明陆成泽已经为他提出了更可行的方案,偏偏他就是不肯接受,非要让陆成泽按他希望的那样来做。
此时孟钊的精神像是在承受着剧烈的撕扯,一面是舅舅蒙冤的现实和自己迫切希望帮舅舅翻案的心境,一面是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来获得眼下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
无数个问号几乎让孟钊濒临崩溃。
“小孟?”陆成泽看出孟钊的状态有点不对劲。
孟钊似被惊醒,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崩溃的边缘,再待下去,不仅无法维持住基本的体面,甚至可能让陆成泽也面临难堪。
“没事陆叔,”孟钊低声道,“我回去再想想,谢谢您。”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陆成泽的办公室。
他走到门边,但就在握上门把手,将门拉开一条小缝的那一瞬,他眼前闪过了来时孟若姝期待的眼神、那晚宋宁绝望的泪水,还有看守所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孟祥宇……
孟钊松开门把手,忽然转过身,一声闷响,膝盖磕在大理石地板上。
十七岁的孟钊赌上了自己仅剩的自尊,崩溃之际,他看向陆成泽的眼神却是坚定的:“陆叔,请您帮帮我舅舅,就为他做最后一次无罪辩护吧,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