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从“暗笼”救出的女孩因为人数太多,一直持续两天,受害者口供才全部结束。

卢洋的那篇公众号文章成为了引爆暗笼事件的导火索,一经发布,迅速在社会上掀起了巨大的舆论漩涡,各大媒体随即蜂拥而至,从各个角度曝光暗笼事件。

不仅吴韦函的云芽直播成为热议的焦点,吴韦函的父亲吴嘉义也被推至风口浪尖。

因为前一晚熬夜写检讨,这天早上孟钊罕见地睡过了点,醒过来的时候,陆时琛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用电脑办公。

孟钊揪着后颈处的领口,一把将T恤从头上薅了下来。

陆时琛侧过脸看向他。

孟钊正背对着他换衣服,他的脊背线条非常漂亮,肌肉薄而紧实地贴着骨骼,看上去修长而精悍。

随之,蓝色的制服盖住了紧窄的腰线,陆时琛开口道:“今天要穿制服?”

“是啊,”孟钊稍稍转过身,系着身前的扣子说:“今天要成立专案组。”

因为出门时间有点晚了,孟钊动作迅速地穿好衣服,他将衬衫塞至裤腰,腰带扎好后,紧窄的腰线又被勒了出来,再往下,深色的制服裤子妥帖地包括着两条笔直的长腿。

孟钊拿过制服外套搭到手臂上,然后拿起警帽,扭头对陆时琛说:“走了啊,你自己在医院小心点,四楼看管那几个女孩的警察我已经打了招呼,要是有事你就……”

他话没说完,陆时琛合上电脑,打断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孟钊一顿:“你跟我一起去局里?”

“嗯。”陆时琛看向他,“不行么?”

“刘主任那边……”孟钊想了想,“算了,走吧,只要你不觉得休息室无聊就行。”

不管怎么说,虽然吴韦函已经被逮捕,但杀死卢洋的人却还在逍遥法外,想到这人曾经拿陆时琛来威胁自己,孟钊总觉得让陆时琛自己待在医院不太安全。

两人出了病房,隔老远,孟钊看见陆时琛的主治医生刘主任正带着几个年轻医生,在这一楼查房,他立刻握着陆时琛的手腕,拉着他朝另一侧的电梯走。

自打前天晚上从市局回来,挨了足足一小时的训之后,孟钊就对这位刘主任有了心理阴影。

“医院不是你们市局,病人都像你们这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不乱了套了?!”

“私自外出,出了事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我不管你是孟队还是孟局,只要你们住院,就必须得遵守医院的规定!”

孟钊一向是个暴脾气,自打当上副支队长之后,更是只有他训别人的时候,没有别人敢跟他对着干的时候。如今一天之内挨了两顿训,面对的还都是长辈,说什么他都得受着。

于是在挨了一小时的训之后,当晚孟钊回了病房,一边写检讨一边训陆时琛,一直训到自己神清气爽才停下来。

车子开往市局,路上陆时琛说:“我今天要办理出院手续了。”

“今天?”孟钊有些意外,“前天晚上刘主任不是还说要再观察一周么?”

“我昨天和刘主任聊过了,情况比较稳定,我也有专业的家庭医生,办理出院问题不大。”

“出院也好,家里毕竟比医院安全些,”孟钊说,“那等回去之后,我跟你一起去办。”

话虽这样说,孟钊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这段时间,跟陆时琛每天见面成了习惯,下班之后不论是闲聊还是聊案子,似乎都远比一个人待在家里要有趣得多。

想到办理完出院手续之后,就要跟陆时琛各回各家了,孟钊居然觉得有点……失落。

到了市局,孟钊先把陆时琛带到休息室,然后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所有刑警都穿上了制服,虽然这阵子熬夜办案把他们折腾得不轻,但如今穿上一水儿笔挺的制服,乍一看都还挺有精神。

八点半,会议正式开始。

徐局坐在长桌中央,目光环视整个会议室里的刑警:“各位同志,今天为什么要召集市局所有部门所有领导班子到此,想必大家非常清楚。

“2020年5月6日,‘暗笼’一案由刑侦副支队长孟钊率先侦破,在短时间内被社会上各路媒体全面曝光,其手段之凶残,性质之恶劣,历史罕见,这是明潭的耻辱,更是公安的耻辱!

“案件主谋吴韦涵已经落网,此案牵涉人员众多,利益关系复杂,仍有很多疑点尚无头绪。卢洋是谁杀的,暗笼服务过哪些人,疗养院里的人为什么被长期注射药物……这些问题不解决,我们拿什么向受害人,向老百姓交代?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警徽之下,不容半点黑暗,在此我宣布——

“即日起成立506案,即‘暗笼专案组’,专案组组长由我亲自担任,任命市局刑侦支队孟钊同志为副组长,对此案件进行全面部署落实,享有最高指挥权,同时,将从技侦、经侦部门抽调张潮、宋芸等同志加入,其他部门务必全力配合,接受专案组的调配与领导,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侦破案件。”

徐局说完,从座位站起身,抬起右手向所有人郑重敬礼:“这个案子,就拜托大家了。”

在场所有警察立时起身,整齐划一地向他回敬军礼,高声道:“保证完成任务!”

“好,”徐局道,“下面我将宣读暗笼专案组成员名单及整体工作部署。”

名单宣读完毕,徐局将手里的文件放下,又说:“同时,为了保障这个案子顺利进行,我们将为专案组引入一位技术顾问。”

闻言,孟钊有些意外,心道:技术顾问?上面派人了?徐局怎么没跟我提过这事?

徐局看向门边的一个警察:“小杜,把人领进来吧。”

孟钊连同会议室里所有人都朝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一个瘦削且熟悉的身影映入孟钊眼中。

孟钊眼中的意外转瞬间变成了震惊。

徐局瞥了一眼孟钊,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同志名叫陆时琛,曾经舍命保护了受害人和我们的同事,在暗笼案件侦破过程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小陆这样的人才,眼下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希望各位同志能与小陆好好配合,凝聚出打击违法犯罪的最大合力。”

徐局又说了什么,孟钊全没听清。

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陆时琛居然成了专案组顾问”这件事情上,他这才注意到,相比陆时琛以往的穿衣风格,他今天身上穿的这套西装显得尤为正式。

看来陆时琛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孟钊盯着陆时琛,这人也沉得住气,居然都没提前跟他通过气?

所以,那天徐局到休息室找陆时琛,就是为了这事儿?

散会后,徐局安排其他人带着陆时琛去办理手续,孟钊则径直去了徐局办公室。

虽然相比那些什么心理侧写专家,陆时琛来做这个编外顾问,孟钊没什么意见。

但他想不明白徐局为什么心血来潮,忽然要给专案组引进一名顾问。

孟钊敲门进入办公室,徐局正打电话,示意他先等等。

在等待过程中,孟钊注意到,跟徐局通话的人似乎是陆成泽。

“你陆律师的儿子,当然是很优秀,完全不减你当年的风采啊。”

“小陆的安全你大可以放心,他现在是市局的陆顾问,市局会全力保障他的安全。”

“好,那陆律师,你忙,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徐局朝孟钊看过来:“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孟钊说,“我就是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给专案组引入一位顾问,据我所知,市局并没有这个传统。”

“我不引入小陆做顾问,难道你就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带着他这个编外人员出入案发现场吗?”徐局反问他。

孟钊无言。

“与其看着你无视组织规定,还不如走正规程序,吸纳他为这个案子效力。怎么,你不是跟他配合得不错么,对这事儿还有意见?”

“我不是有意见,就是……”孟钊顿了顿,直说道,“您做这样的安排,是不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闻言,徐局笑了一声:“你孟大队长都敢无视组织纪律了,还担心自己的能力被质疑?”他绕过办公桌,走到茶几前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好,既然你来问了,那我就给你答案。”

“第一,我了解了你们侦破这起案子的整个过程,不管是发现疗养院地下室,还是舍身挡住那辆卡车,小陆都可以说功不可没,他的智商与能力远超一般刑警,没有他,你案子能破这么快?

“第二,我也不否认你的能力,警局其他人更没资格质疑,但你这臭脾气,确实需要有人约束。不管是前两年你狠揍强奸犯,还是前几天你差点打死那个暗笼的管理者,都有人反应说,你这脾气只要一上来,整个刑侦支队没人能治得住你,再这样下去,你只会自身难保。现在好了,能治得住你的人出现了,而且还愿意来市局做顾问,我不用,合适吗?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为什么随身带着他,其实我也很清楚,因为上次的事故,小陆的人身安全确实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而市局目前警力不足,不可能专门分配警力去保障他的安全,那倒不如让他跟你保持行动一致,让他的安全由你来保护。”

孟钊长吁一口气,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既不想反驳,也不想接受。

徐局继续说:“我知道你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份限制既是对你的保护,也是给了你一份责任。你必须答应我,在以后的办案过程中,例如发布卢洋那篇公众号的事情,你必须要征得陆时琛的同意才可以做,不许私自行动,另外,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陆时琛的安全,听到了吗?”

孟钊沉默片刻:“您这意思,是找了个领导管着我?”

“你要非这么理解也没错,总之,一旦你们发生意见分歧,尤其是这种可能会违背组织规定的事情,你必须要听他的!”

孟钊:“……”

孟钊从徐局办公室出来时,陆时琛也刚办理完顾问的手续。

远远地,孟钊看着他。

陆时琛肩宽腿长,身上的这套西装又剪裁得体,乍一看不像是来市局办正事的,倒像是市局花了昂贵价钱请来了一位格格不入的形象代言人。

走近了,孟钊说:“你行啊,一点消息也不跟我透露。”

“徐局要求我保密。”陆时琛道。

“先说好了啊,你虽然是顾问身份,但毕竟也是专案组成员,之后必须服从组长指挥,一切听从组长命令,知道吗?”

陆时琛朝徐局办公室的方向偏了偏头:“徐局跟我谈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说的,不然我们去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啊,”孟钊赶紧握住陆时琛的手腕,拉着他往前走,“他正忙着,别去打扰他了。行了,我让着你,以后有事儿我们商量着来。”

孟钊一直拉着陆时琛下了楼,走出市局大厅,走到了孟钊的车边,陆时琛这才问:“去哪儿?”

孟钊说:“今天是卢洋的葬礼,我想去看看。”

“这个时间,葬礼应该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孟钊说完,沉默下来。

“走吧,“陆时琛拉开车门,”我跟你过去。”

*

怀安区墓园内一片寂静。

绕过一座座墓碑,孟钊和陆时琛走到了卢洋那座墓碑前。

因为葬礼刚刚举行完,卢洋的墓碑前摆满了鲜花。

孟钊把自己手里的那束花放下,看着墓碑上方卢洋的照片。

他想起第一次和卢洋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的卢洋,还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虽然犯了错,但本性仍善良,短短半个月,他便长眠于此,想到这里,孟钊觉得心脏隐隐作痛。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来吗?”

一旁的陆时琛摇了摇头。

“我不敢面对卢洋的父母。“孟钊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他才继续说:“赵桐死了,周衍死了,赵云华死了,卢洋……也死了。有人说,刑警干久了,人命什么的,也就看淡了。或许吧,我能越来越坦然地面对死去的人,但我却越来越无法面对活着的人。

“因为有一个英雄般的母亲,我曾笃信,警察是帮助他人走向幸福的职业,但如今,这份信念正在慢慢崩塌。我虽然表面坚定,其实也常常怀疑,我所追求的正义对于受害者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心知肚明,罪恶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弥补,很多时候,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逝者已去,生者尤哀,或许你上次说的是对的,那些所谓的迟到的正义,只是让活着的人继续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除此之外,再无意义。”

孟钊说完这番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陆时琛才说:“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我们无能为力,对于受害者来说,迟到的正义或许真的毫无意义。但是,相信这份天理昭昭,可能是支撑卢洋的父母,许遇霖的父母,邵琪的父母,以及所有受害者家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放弃对真相的探寻和对罪犯的制裁,是对生者仅存希望的剥夺。”

闻言,孟钊转过头看向陆时琛,眼神里难掩惊讶。

眼前这个看淡生死,视生命如草芥的人居然说出这番话,孟钊几乎不敢相信。

没等孟钊开口,陆时琛似看穿了他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也觉得难以置信。我以前以为,我和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联系,别人的生死和我无关,我的生死对于别人来说也不痛不痒,但是现在我发现,有人会牵挂我的生死,为我的死而悲伤,而我也会因为某个人的安危而有情感上的波动……就好像,有种失去了很久的东西,终于找回来了。”陆时琛说到这里,停顿下来。

他说的这个人是……我吗?孟钊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时琛,胸口涌上一种异常的、有些鼓胀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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