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待在岩城养伤的几天,孟钊几乎把带“血”字的菜品都吃遍了,什么鸭血粉丝汤、溜血旺、清炒血豆腐、葱烧羊血、青菜血旺汤……

有一回,陆时琛在手机上点外卖时,孟钊凑过去看了一眼,之间陆时琛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一个“血”字,将屏幕下滑着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果断选了最贵的一家下单。

孟钊:“……”他总算知道这些又贵又难吃的外卖到底是怎么在激烈竞争下存活下来的了。

意识到“改善伙食只能自食其力”这件事之后,孟钊当晚就拉着陆时琛去楼下吃了一顿火锅。

孟钊找了一家环境还不错的火锅店,看着热气腾腾的汤底在锅内翻滚起伏,再深吸一口气,他这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调了一碗小料递给陆时琛,又从沸腾的锅内捞了黄喉和毛肚放到对面的碗碟内。

“烧烤和火锅可都是中国美食的代表,”孟钊道,“上次请你吃了烧烤,这次尝尝火锅怎么样。”

陆时琛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蘸了料的毛肚吃下去。

孟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好吃么?”

陆时琛咽下食物,“嗯”了一声。

孟钊打趣道:“比你以前吃的清水煮菜怎么样?”

陆时琛看他一眼,没说话。

“仙女也会觉得我们凡间的东西好吃,”孟钊笑道,“不容易啊。”

从店里出来,孟钊买了一瓶冰啤酒,一边喝一边跟陆时琛沿街散步。

岩城市中心的繁华程度跟明潭相当,走了一段距离后孟钊停住脚步,站在路沿石上看着街道上飞驰的车辆。

“在想什么?”陆时琛随之脚步停顿,侧过脸问他。

“在想……什么时候回明潭。”

“你想回去?”

“是啊,”孟钊长叹一口气道,“再这么待下去我就该废了。局里一直也不来通知,也不知道上面调查得到底怎么样了。”

“既然没来通知,”陆时琛淡淡道,“那暂时就不要想案子的事情了。”

孟钊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前一直以为,警察这工作我会一直做到老、做到退休,但这几天却开始想,万一我就这么失业了,那我还能做点什么?”

陆时琛道:“你身手这么好,可以来给我做私人保镖。”

孟钊顿觉不可思议:“……我堂堂一个前刑侦副支队长居然沦落到给人做保镖?”

“你现在月薪多少?”陆时琛问。

在孟钊说了一个数字后,陆时琛又道:“我给你开十倍薪水。”

无言片刻后,孟钊怒道:“去去去,不要妄图用资本主义的金钱来动摇我们无产阶级的立场!”

陆时琛侧过脸看着他,跟平时那种面无表情的神情有些不同,他脸上的轮廓和眼神似乎都变得柔和了一些。

那像是传达出一种……愉悦感?陆时琛似乎刚刚是在开玩笑?孟钊心里“啧”了一声,心道哪有人开玩笑是面无表情的?

盯着孟钊看了一会儿,陆时琛才认真道:“国外有很多排名靠前的侦探事务所,你想去的话,我可以托人帮你引见。”

“侦探事务所?”孟钊失笑,摇了摇头,“虽然工作内容差不多,但终究不太一样啊……”

两人正说着话,孟钊的手机这时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程韵打来了电话。

警局有事?孟钊这样想着,接通了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程韵便在电话里语气急促道:“钊哥你在家吗?现在能看电视吗?”

“我在外面,可以回去看,怎么了?”

“省台做了一个关于你那件事的专题访谈,邀请了周明生教授,你一定要回去看看!”

“行。”听着电话里程韵语气急促,孟钊没多问,挂了电话,他握住陆时琛手,拉着他快步往回走,“走吧,我们回酒店。”

“怎么了?”陆时琛问。

“周明生教授你还记得吧?当年还是你翘课去求他帮我舅舅翻案的。” 孟钊解释道,“程韵说电视台邀请他去谈谈我打人的事情,要我赶紧回去看看。”

两人几乎是一路跑回了酒店,推门进屋,孟钊快步走到茶几前,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然后跟陆时琛一起坐到沙发上。

主持人已经做完了开场白,周明生拖着病躯走上台,因为不久前的那场中风还没完全康复,周明生看起来腿脚还不太灵便,走起路来有些颤颤巍巍。

主持人赶紧走上前扶住周明生,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

两人坐下来,女主持人先是寒暄道:“周教授您好,您在身体不便的情况下还能来参加节目,真的是非常感激你。”

随后她很快切入正题:“之前暗笼专案组主要负责人孟钊殴打嫌疑人的事情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大家很想知道您作为法律界的泰斗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周明生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看上去有种老派的学者风范。

他说起话来语速稍慢,缓缓开了口:“大家好,我是周明生。我这辈子啊,没少对别人评头论足。活得久了,见的人多了,我越来越发现,人啊,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我们很难用对错、是否这种对立简单的字眼来评价一个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年轻时我意气风发,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但现在年纪大了,细想一些过去发生的事,我的想法慢慢地发生了改变,甚至会出现自我颠覆的情况。傲慢容易让我们失去自我,所以对于这件事,我在一开始,就想听听别人的想法是怎样的,那些真正接触过孟钊的人到底是怎么看待他的。所以,我今天带来了两段我亲自采访的视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

身后,演播厅的投影墙上,一段视频开始在屏幕上播放。

那是一段在医院的场景,病床上的女孩脸上被打了马赛克,旁边坐着一个女人——是邵琪和她的母亲。

邵琪的母亲面色苍白,眼周泛着红肿,与之前相比,她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但仍然很差:“我年轻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琪琪生下来的时候,只有五斤六两,医生说,孩子有些营养不良,可能会影响到以后的发育。抱着她的时候,我对琪琪说,对不起,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我从来不求我女儿这辈子能怎么样,只要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琪琪六岁的时候,她父亲在工地上被掉落的钢筋砸中,意外受伤走了,家里没了收入,我只能把她送到外婆那里,自己出去打工赚钱。这孩子从小就特别听话,知道我在外打工很辛苦,她一边上学,一边想办法赚钱,帮我分担家庭负担,打零工、摆地摊……她那么小,却什么苦都吃过。”

“琪琪从小就喜欢跳舞,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跳舞,但我家的这种经济条件,根本就没办法给她提供学跳舞的机会,她也从来都没抱怨过,一直都在网上自学。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要做主播了,可以靠跳舞给家里赚钱了,我当时还跟她吵了一架,让她好好上学,先不要去做这些……”

“没想到那次琪琪离家之后就没再回来过,我辞掉工作一直找了她一年多,再见到她,她就变成了这种被人折磨得半死不活的样子……”邵琪的母亲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我看着现在的她,就想起以前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就觉得胸口像被刀扎了一样……没人能理解我作为母亲的感受,我每天都希望看到她恢复成以前的模样,可每天她都还是和前一天一样……”

视频上,邵琪的母亲用手抹着眼泪,最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将两只手盖到脸上,痛苦地哭出了声。

台下坐着的观众看完这段视频,脸上也出现动容的神色,不少人都跟邵琪的母亲一起落了泪。

周明生没说话,继续看向屏幕,屏幕上的画面跳转到了第二段视频。

那是背对着镜头的一个女孩,她的背影看上去瘦弱且稚嫩,女孩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的处理:“我今年13岁,在暗笼里待了一年多,被骗到那里之后,他们就开始让我拍一些视频,还找人强奸我,我不听话,他们就拿鞭子抽我,往我下面滴蜡,有时候甚至用力踩着我的头……但是我们谁也不敢逃跑,来的早的那些姐姐说,一旦逃跑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就这样,渐渐地,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人’了……”

“那天昌哥和华哥突然把我们叫到一个隐蔽的房间,我听到外面有声响,而且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害怕,我知道有人来了,他们可能是我们活着出去的唯一希望。但是他们不让我们说话,说只要我们敢说话,就打死我们。但我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了自杀的念头,活不活什么的,都无所谓了。所以当时我就大声求救了一声,昌哥听到后,立刻就用力把我揪了出来,拿起铁棍疯狂地打我,我被打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只想着赶紧打死我吧,这样我就不用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稍微清醒过来之后,那个警察把我扶了起来,然后狠狠地揍了那个人,他看上去很生气……那一刻,我忽然不想死了,原来还有人能来救我们,原来还有人在乎我们,原来还有人把我们当人看。

“在我看来,他明明就是个英雄啊,为什么英雄救了人却要受到惩罚呢?孟警官救我们的时候,那些骂他的人在干什么呢?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极端,但我真的希望那些人能去死,都去死!……做了那种事情的人,不该被打吗?不该死吗?”

女孩的情绪愈发失控,视频也停在了这里,女孩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

现场一片沉默,观众席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很沉重,整个演播厅里弥漫着压抑且悲伤的气氛。

片刻后,周明生看向观众席,开了口:

“看完这两段视频,我相信大家的心情一定很沉重。很多时候,我们自以为我们是理性的,我们会因为自己的理性而骄傲,但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往往是一种傲慢的自负。

“我们不可能完全站在别人的处境去看待问题,没有人能真的感同身受,除非你确实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因为时间的缘故,我在这里只能播放两段视频,但这次节目之前,我见过了所有暗笼的受害者,听过了所有人的讲述和倾诉,直到现在,我的心情也仍然复杂、苦闷、且压抑。”

周明生停顿几秒,继续道:“其实这次,我不是一个人来的。除了给大家带来了这两段视频,我还给大家带来了一个人。看完了视频之后,也请大家听听这个人的说法。”

他话音落下,几秒之后,演播厅后方走出了一个女孩。

所有观众都同时看向那位清瘦而高挑的姑娘,那是孟钊的妹妹——孟若姝。

孟若姝走过来,打了声招呼:“周教授好,主持人好。”

然后她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面向观众:“大家好,我叫孟若姝,是孟钊的妹妹。“孟若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讲:“也是一名曾经遭遇过性侵的受害者。”

观众席上,有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把自己的这种经历拿到这种公开场合来讲,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我有病吧。但是,如果能用我的这段经历换回大家对被性侵群体和对我哥哥的理解,我觉得还是值得的吧。”

“十二年前,当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我遭遇了一场性侵,那时候我因为承受不了这种打击,患上了应激性失语症,与此同时,我父亲因为这件事陷入了一起冤案,他被认定为是杀死那个强奸犯的凶手,被警方逮捕。那时候,整个世界对于我、对我的家庭来说都是昏暗的。”

“但是有一个人,却用他瘦弱、稚嫩的肩膀替我们扛起了这份绝望。他帮我们找到了周明生老师和陆成泽律师,帮我爸平反昭雪。他想尽办法逗我开心,想让我能说出话来。他也有哭的时候,但他会用帽子遮住自己的脸,不让我们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一切,但其实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就是我表哥,也是负责侦破暗笼的警察,孟钊。”

孟若姝声线微颤,竭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我从来都没有当面对我哥表示过感谢,这次借着这个节目的机会,我想对我哥说一声‘谢谢’,谢谢你,哥。”

停顿稍许,孟若姝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才继续说:“我想,我哥之所以在那时候表现出那种愤怒,并不是他暴躁,他无法自控,而是因为他了解,作为性侵受害者的那种绝望的感受,他深知这种经历会给受害者和他们的家人带来的伤害,所以,他才无法控制住打人的冲动。在这里,我求求大家,不要怪我哥。”

台下的观众听着孟若姝的经历,不少人眼眶发红,还有人抬手不住地抹着眼泪。

周明生注视台下,也缓缓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片刻后再次开口道:“听完他们的讲述之后,我想,每个人的心中应该都有了自己的感触和判断。”

周明生声调沉缓:“作为一名律师,我面对的最重要的两个东西,就是程序和人性。我常常想,程序与人性,到底哪个更重要?虽然我们都知道,遵循程序是为了实现正义、体现人性,但不可否认的是,程序与人性之间存在的矛盾,是永远都不可能避免的。

“我知道,遵循程序正义是为了保障大部分人的权益与公平,但是那一小部分人就该被我们忽略吗?程序也好,法律也罢,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人性而服务的吗?向人性靠拢,追求人性的光辉,才能体现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

“我也深知,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警察滥用暴力更是会导致相当严重的后果,我身为律师,接触到的因为刑讯逼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多得数不胜数。但是警察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最基本的情绪的表达,如果我们忽略了这一点,像上帝审判罪人一般地,去高高在上地看待这位警察,去享受这种所谓的理性审判带来的快感,真的是正确的吗?

“孟钊有没有问题?当然有。那问题应不应该被追究?我个人认为也应该。但是,如果作为参与这场舆论风波的我们,要对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正义感、又具有人性关怀的警察来落井下石,那我们社会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我想,每一个人都应该思考一个问题,假如有一天你也跌入了深渊,你是否希望有人给你递来一束光?”

周明生说完,演播厅内一片沉默,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掌声响了起来。

电视上,主持人又跟周明生教授交谈了几句,这段直播访谈便结束了。

节目过后开始插播广告,孟钊回过神来,搁在一旁的手机嗡嗡地振动了几下。

他拿过来看了一眼,程韵发来了好几张截图:“钊哥,你看网上的评价,大家现在几乎都一边倒地站你!”

孟钊点开一张截图,最上面是几条热门评论:

“相比那些对受害人漠然的警察,我更想看到的是孟警官这样有血性、有人性的警察。”

“程序和法律归根结底是为人性服务的啊,一个警察没了人性,何谈正义?”

“我就想问问那些指责孟警官的人,如果你是受害女孩之一,你希不希望遇到孟钊这样的警察?”

“那个女孩是美妆博主‘云上的小姝’啊,我好喜欢她,没想到她居然是孟警官的妹妹,更没想到这么美好的女孩会遭遇过这种事情,强奸犯都该死!”

“听说这么帅还这么有正义感的警察居然被停职了?心痛!!!”

……

程韵接着发过来几句话:

“已经有好多人给警局打来电话专门问你的情况,还有人寄来了签署的联名信要求你复职。”

“我打听了一下,因为民意推动,上面的态度也逐渐明朗了,我觉得你肯定快回来了。”

“钊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周其阳给你接机去,顺便请你跟陆顾问吃饭!”

孟钊想了想,发过去一条语音消息:“吃饭的事情先缓缓,回去之后我得先去拜访一个人。”

消息发出去之后,他转过脸看向陆时琛:“我得打电话谢谢周老师,回去之后请他吃个饭。”

陆时琛“嗯”了一声。

孟钊在通讯录上翻出了周明生的联系方式,把电话给他拨了过去。

周明生已经下了节目,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周老师,我刚刚看完节目,想跟你道一声谢。”孟钊对着电话说,“前一阵子忙得没时间去看您,等我回明潭之后请您吃饭。”

周明生在电话那头笑得很爽朗:“小孟啊,今天这件事你可不该只谢我。”

孟钊也笑:“小姝我肯定也不会忘了。”

“我说得不是小姝,小姝是你妹妹,你们兄妹俩之间怎么表达感谢我可管不着。”

孟钊一愣:“那您说的是谁?”

“我说的是你的两位长辈,至于具体是谁,我先卖个关子。”周明生道,“这样吧小孟,你什么时候回明潭,我凑个饭局,你到时候在饭局上当面好好道个谢。”

“行,我明天就回。”孟钊一口应下来,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陆时琛,“对了周老师,我有一个朋友您也认识,我想带上他一起去见见您。”

“是小陆吧?我好久没见这孩子了,”周明生应道,“好,好,你们一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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