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说为什么见面吗?”
陆时琛摇了摇头:“他只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我。”
“什么时候见面?”
“今晚八点。”
孟钊点了点头,脑中却涌出了更多疑问——陆成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忽然现身?他要告诉陆时琛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他真的是幕后推手,打算向陆时琛坦白一切吗?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陆时琛道:“去吧。”
沉默片刻,陆时琛问:“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孟钊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陆时琛真的想让自己同他一起去吗?如果自己真的见到了陆成泽,那接下来怎么办?抓住陆成泽?那岂不是利用了陆时琛的这份信任?放走陆成泽?那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肩章?
思考的时间越长,孟钊的心里就越煎熬,终于,他下定了决心:“还是你自己去吧,他选择在这时候和你见面,应该的确是为了很重要的事情。”
一下午,岩城警局都在通过监控试图寻找魏昌和的行踪,但在如此广阔的地域上一点一点排查,犹如大海捞针,再加上魏昌和毕竟是曾经的警察局长,反侦察能力很强,想找到线索谈何容易。魏昌和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那栋烂尾楼离开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魏昌和消失后去了哪儿?陆成泽消失的这几天又在做什么?联想到陆成泽要跟陆时琛见面的事情,孟钊不由地猜想,陆成泽会不会在失去刀疤这个重要同伙之后,试图将陆时琛拉拢到他那一边,进而打探魏昌和的线索?如果真是这样,陆时琛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到了傍晚,两人随便找了一家餐厅,坐在窗边吃着晚饭,看着外面的暮色一点点笼罩下来,都有些食不甘味。
从餐厅走出来时,两人走到车边,停下了脚步。
“去吧,”孟钊站在陆时琛面前,“有事随时联系。”
陆时琛看着他:“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
孟钊再次摇了摇头:“无论你爸找你有什么事情,我觉得,你们父子都应该单独见一面。”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坚定地抬头,看向陆时琛的眼睛:“我一定会找寻真相,我不会亵渎我的信仰与职责。但我也不会去利用和辜负一个无条件信任我、深爱我的人,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陆时琛看着孟钊,空洞、悲凉的眼神中似乎稍稍映进了一丝微光:“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在欺骗自己,面对徐局、面对你,哪怕是面对事实,我都不愿意承认,我爸是一个罪犯。”
陆时琛垂下了眼睛,顿了顿才说,“好奇怪啊,哪怕是没有与他有关的记忆,也感受不到亲人之间的情感,我却依然会为他说话。”
看着陆时琛,孟钊心头涌上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徐局……也问过你陆叔的事情吗?”他想起了追踪任彬、逮捕杀手的那天夜晚,徐局曾将陆时琛单独叫到办公室里谈过话,孟钊当时问过陆时琛,徐局找他说了什么,但陆时琛只说徐局暂且要他保密。
“是啊。”陆时琛说着,脑中浮现出当晚在徐局办公室里的画面——
“小陆,你觉得幕后推手会是谁?”
陆时琛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二十年前你们一家遭遇的那场车祸,你有回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没有。”
“你参与进这个案子,应该不是偶然吧,这件事我不会深究,”徐局站在陆时琛的对面,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找回记忆,查清与我有关的真相。”
“真相,有时意味着毁灭。”徐局的眼神忽然掺进了一丝锐利,“你就没有怀疑过你爸?”
沉默稍许,陆时琛道:“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如果真的是他,你会选择站在哪一边?”徐局仍旧注视着他,“是孟钊,还是你爸?”
陆时琛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头顶的路灯在一瞬间全部亮起,点亮了整座岩城,孟钊看着眼前的陆时琛,跟那晚的徐局一样,他没有催促陆时琛,而是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
良久,陆时琛开了口,重复了那晚他说过的话:“我想,我大概会站在正义的那一边。”
孟钊几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与此同时,他听到陆时琛叫了自己的名字:“孟钊。”
孟钊抬眼看向他:“嗯?”
“跟我一起去吧。”陆时琛也看着孟钊,“我需要你让我变得坚定。”
对视片刻,孟钊道:“好。”
两人上了车,驶向与陆成泽约定的地点。
约见的地点位于岩城市郊的一处居民楼中,约莫一个小时的车程后,两人抵达了目的地。
市郊的路灯稀疏昏暗,车子停至一处空地,孟钊最后握了一下陆时琛的手:“去吧,我留在这里等你。”
“嗯。”陆时琛解开安全带,正要推门下车时,他的动作停顿下来。
“怎么了?”孟钊问。
陆时琛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孟钊兜里的手机随之震动起来。
孟钊没有立刻做出动作,而是看着陆时琛。
陆时琛看着孟钊,眼神和语气同样坚定:“我希望你能听到通话内容,与我一同抉择。”
孟钊这才缓缓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接通了电话,然后他俯过身拥抱了陆时琛。
电话里响起衣服摩擦的窸窣声。
“没事,”孟钊低声道,“我一直在。”
陆时琛收紧胳膊,用力抱了一下孟钊,然后他松开手,推门下了车,朝陆成泽走过去。
看着陆时琛渐渐走远的背影,孟钊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座椅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他听到了陆时琛上楼的脚步声,听到了门铃声,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等到他再睁眼时,他似乎能感受到陆时琛已经站在了陆成泽的面前。
陆时琛走到陆成泽面前,脚步停了下来。
“来了?”陆成泽看着陆时琛说。
陆时琛“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父子二人面对面时,似乎沉默才是常态——也许是因为太过生疏的缘故,他们常常不知该跟彼此说些什么。
看着面前的陆成泽,陆时琛觉得有些陌生。车祸之后,陆成泽于他而言一直都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陆时琛还记得,二十年前,他被抢救过来之后,看着眼前坐在自己病床边、受了重伤的男人,他只觉得非常困惑,不知道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时琛……你醒了?护士!医生!”陆成泽肿胀的、充满血丝的眼睛似乎突然亮了一下,但他很快察觉到了陆时琛的不对劲,“是爸爸啊,时琛,是爸爸啊。”
陆时琛看着陆成泽,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陆成泽看着他,慢慢地皱起了眉,片刻后他站起了身,让医生来查看陆时琛的情况。
医生走过来,在问了陆时琛几个问题之后,做出判断道:“应该是应激性失忆症,病人的大脑受到了严重撞击,精神也受到了刺激,所以才会出现记忆缺失的情况。”他又观察了一会儿陆时琛,然后直起身道,“陆先生,我们出去说吧。”
病房的窗户没有关严,陆时琛隐约听到了走廊上两人的谈话:“病人的精神似乎也出现了一定的问题,具体情况我需要让精神科的医生过来看一下。不过,病人刚刚苏醒,这段时间应该是记忆恢复的最佳时期,我建议您可以试着跟他讲讲以前的事情,或者给他看一些之前的照片,这样也许能帮助他恢复记忆。”
那天下午,陆成泽带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陆成泽紧紧捏着这张照片,犹豫了很长时间后,他终于将照片送到了陆时琛的眼前。
“记得她吗?是妈妈。”陆成泽将照片递到陆时琛面前。
“妈……妈?”陆时琛一看到那张照片,瞳孔迅速收缩,同时剧烈地头疼起来,那撕裂般的疼痛很快让他再次陷入了昏迷。
陆成泽坐在陆时琛的窗边,抚摸着陆时琛的额头,而后发怔地看着窗外,可能……失去这份痛苦的回忆,并不是一件坏事吧。
那之后,陆成泽就再也没跟陆时琛提过以前的事情,甚至家里跟车祸前有关的照片、物品,全都被陆成泽收了起来。
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十几岁时,陆时琛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于他而言,父亲似乎并没有被赋予特殊含义,和他那些每天见面、偶尔交谈的同班同学没什么不同,似乎还要更生疏一些。
陆时琛十七岁时,陆成泽提出要将他送到国外读书,理由是“能接触到更好的教育资源”,陆时琛面无表情地同意了。那时他以为,换一种生活环境并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影响。
出国之后,他抑郁加重,去了当地的心理咨询机构,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却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向陆成泽求救。
亲人真的是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吗?对于这样的说法,陆时琛从未感同身受过。
然而,明明这些年里跟面前这个人并无太深的感情羁绊,为什么自己却会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悲伤呢?陆时琛静静看着陆成泽,脑中继而浮现出更多的画面——
是因为十七岁被送出国的那次,在机场安检之后,回头看见的那道落寞而孤独的身影吗?
是因为每年过年,自己在国外接到的那通不痛不痒的越洋电话吗?
是高中时自己因孟钊去找了周明生之后,陆成泽得知这一切后就接手了孟祥宇的案子吗?
是因为年少时半夜睡不着,起身去卫生间时,看见陆成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默地看着一张似乎有三个人的照片吗?
也许是因为情感渐渐复苏,以往那些并不会让陆时琛产生丝毫触动的画面,此刻却忽然让他感觉到一阵如同潮水般、延绵不绝地涌上来的悲伤。
对视片刻,陆时琛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会在岩城?”
陆成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陆时琛继续问:“策划了这一切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陆成泽依旧沉默。两人都知道此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以周衍和赵云华两个无辜的人为开端,也是你的主意吗?”
“孟祥宇的案子是不是与你有关?”
“为什么没有让刀疤阻止孟婧的死亡?”
“二十年前,为什么要开车带着我们一家自杀?”
“叫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陆时琛的语气逐渐加重,到最后近乎逼问。
面前的陆成泽看着陆时琛,在陆时琛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出声道:“车祸的事情,你记起来了?”
陆时琛道:“嗯。”
“还记起了什么?”陆成泽继续问,“你妈妈?你奶奶?”
陆时琛摇了摇头:“没有。”
陆成泽叹了口气,转过身道:“跟我来吧。”
陆时琛跟着陆成泽,穿过客厅,走向东北角那间卧室。
踏进卧室,陆时琛一眼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那是……
一瞬间,无数记忆似乎从很久远的地方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十二年前,那间疗养院的地下室里,躺在病床上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向自己的老人;
二十年前,那场车祸发生前,一向疼爱自己的奶奶张罗着要去岩城看望儿子;
还有,似乎一个更熟悉的面孔也开始有了轮廓……
“今天小琛过生日,想去哪儿玩?游乐场怎么样……”
“想爸爸吗,想爸爸的话咱们就给爸爸打电话……”
陆时琛的意识开始模糊,而陆成泽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一堵墙,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时琛,能不能记起来?这是你奶奶……”
大脑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十岁之前的记忆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头疼,如同电钻在大脑深处割据着神经。
这阵头疼来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猛烈,陆时琛痛苦地抬起手,重重按压着自己的头部,手臂上青筋暴突,呼吸变得粗重且急促。
“时琛,”陆时琛感觉到陆成泽走过来扶住了自己,声音急切道,“时琛,你怎么样?”
随之,无数画面倏地静止,大脑深处忽然如同断电般一片黑暗,陆时琛整个人陷入了昏迷。
“小琛,”陆成泽看着靠在自己身上,似乎失去了意识的陆时琛,“小琛?!”
见陆时琛已经完全昏迷,失去了意识,陆成泽抬起陆时琛的肩膀搭在自己后背上,将他扶到客厅的沙发上。陆成泽抬起手,再次触到了陆时琛的额头,用袖口慢慢地擦拭着陆时琛额头上的汗水。
“咚咚咚。”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是警察吗?陆成泽动作微顿,并没有起身开门,而是继续将陆时琛额头上的汗水擦干净。
几下敲门声后,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声音,似乎是有东西捅进了锁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