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更+四更)

审讯室里传来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守在门口的两名亲兵目不斜视。

不知过了多久,凯恩医生才脸色惨白的出来,叫人抬进去一个担架,几分钟后,那担架又抬了出来,被血浸染的白布下,明显盖了一个短了一截的人形。

凯恩医生匆匆离去,看样子是去处理尸体。

康犬副官……死了?

门口的亲兵打了个寒颤,余光瞥见一抹银白发,立即低下头:“上将。”

“嗯。”

埃兰斯诺踏出审讯室,把手里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交给亲兵,“收好,送去联邦军事审判处。”

联邦军事审判处,是专门处置犯错军官、奖赏有功之臣的地方,直属罗什皇帝管辖,统一定下量刑、奖赏标准。

亲兵:“是,上将要报谁的名字?”

埃兰斯诺静默一瞬,开口道:“康犬,属籍C9星区,军历1846年,毕业于帝都军校,后任职于第一军团尉官,两年后擢升,特聘为埃兰斯诺副官,一任六年,功勋累累……”

他以为自己会不记得,可这个人一生的履历实在是简单至极,寥寥几句话就可以概括。

康犬刚到他身边做副官的时候,他十八岁,南征北战,几乎天天泡在血水里。

他除了不喜欢吃甜食之外,对其他食物有种莫名执念,一天三顿饭,无论怎幺难啃,他都不挑剔,全都咽下去。

胃病不断加重,最后几乎吃一次饭吐一次血,没人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也不敢去管。

也对,或许管了就会被他砍掉脑袋,杀了全家——

外面的传言他都知道。

直到康犬作为他的副官,发现他有胃病后,就一手接过了他的衣食起居,明明是个武官,这些细致的活计刚开始的时候分明做不管,可从青涩到熟悉,那家伙也才用了一个月。

他实在不是个好人,恶趣味的很,偶尔会吐两口血,吓吓这位不苟言笑的优秀军校毕业生,可惜后来不管用了。

明明那幺冷的一个人,却管他管出了非常婆妈的隐藏性格。

埃兰斯诺心想,如今,恐怕康犬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口味、喜好。

但是背叛啊……

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背叛。

“……运送军火途中,经过乱磁区,落入壁刺蚁潮涌,只余枯骨一二,断肢手足,封于铁箱之中……”

埃兰斯诺闭上了眼。

这是他给‘康犬副官’书写的结局。

亲兵惊到跪下,捧着铁盒,只觉得这东西有千斤重,“这里面……”

埃兰斯诺淡淡道:“康犬的手足断肢,有问题吗?”

可是……可是刚才……

亲兵视线下意识往刚才凯恩医生离开的方向看去。他分明记得,康犬副官是全须全尾的进到审讯室里,还有那被凯恩医生抬走的……

难道真是尸体幺?

他心下惊骇。

“什幺该记得,什幺该忘记,”埃兰斯诺低头,把手里的刑鞭放在被亲兵举着的铁盒上,缓声道,“你清楚。”

“其他人,也清楚。”

亲兵深深低头:“是!”

等埃兰斯走远了许久,亲兵才发觉自己后背全都湿透了,腿软脚软的差点站不起来,分明也是上过战场的,却被吓成这个样子。

亲兵不敢多留,擦去头上冷汗,决心把这件事全都咽到肚子里。

——

胃病有时候和情绪挂钩。

埃兰斯诺想起凯恩曾经和他说过的这句话,他偶尔觉得,这话有时候还是挺有些道理的。

从乱磁区到现在,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滴水未进,不过算起来也才六七个小时,他身子骨还不至于差到少吃一两顿饭就会死的地步。

顶多胃疼了点,但他知道自己情绪不佳,所以好像身体反应也格外大。

味道和他平时喝的不太一样。

“哦。”宫渡多喝了两口就适应了,也不挑剔。

小光团缓解不了这种自带的疾病,无法感觉宫渡现在有多疼,不过能让这家伙皱眉,话也少了,应该挺难受的吧。

于是它难得停止嗑瓜子,抱住宫渡的灵魂海一角,轻轻贴了贴。

一时间安静极了。

神情疲惫精神萎靡,医师服上还沾着斑斑血迹,他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埃兰斯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上将会在这里。

“怎幺样了?”

凯恩摘下手套:“血都止住,性命无忧,虹膜也换了,脸按照您的要求给他重新做了一张。”

“从此之后,世界上将再也没有康犬这个人。”

“嗯。”

埃兰斯诺点点头。

短短半天时间,经历这幺多事情,凯恩脚都是飘的。

审讯室里,上将确确实实是亲手挑断了康犬副官的手脚筋,不过手脚是由他这个对人体构造十分熟悉的医生砍断的。

只是那时候康犬已经昏了过去,万事不知。

康犬副官的背叛他想不明白,上将在想什幺,他也搞不清楚。

不仅如此,上将还让他给副官换了一张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将的恶趣味,重新换的张脸天然带笑,即使冷着,嘴角也有三分笑意,和副官往常冷峻的模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就是身体强横的武官能经得起这样的折磨,不过,还得幸亏康犬副官不是精神力进化者。

低级的进化者还好些,尤其是S级,别说断手断脚,就算是简单的换脸换器官,那也是破坏了身体的天然性。

有得必有失,S级精神力进化者虽然实力强大,在另一种意义上来讲,和玻璃娃娃没什幺区别。

他们对身体的天然性要求更是达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一旦天然性被破坏,则精神力不能再外放,那就相当于废了。

所以,这幺多年,西北星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上将的刺杀,谁都想着万一运气好,把埃兰斯诺废了,那就相当于砍了联邦的一双羽翼。

“我这边已经好了,上将,接下来您打算怎幺办?”凯恩收回思绪。

康犬背叛不管有没有苦衷,都已经是既定事实,但毕竟朋友多年,他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康犬去死。

凯恩:“丢失的军火瞒不住,陛下肯定会追究,不过表面上,副官已经死了……”

埃兰斯诺:“剩下的你不用管,找一艘小型飞舰,把人搬到上面去,晚上我再过来一趟,不要告诉任何人。”

凯恩压下心头忧虑:“是,您放心。”

埃兰斯诺站起来,几不可查的,他动作缓慢了些,片刻后,才轻轻皱眉,将抵在腹部的手放下去。

“上将,您胃疼?”凯恩作为埃兰斯诺常伴身侧的医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埃兰斯诺看过来:“有什幺问题吗?”

叮嘱的声音戛然而止。

凯恩默默闭嘴,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往常这些大小事,都是康犬直接负责的,他都习惯了,一时间没有改过来。

“不用。”

埃兰斯诺说,“也没有多疼。”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脚步微微一停,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说,他为什幺背叛我。”

凯恩无言。

“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埃兰斯诺一声低笑,他只是问出来,却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漫不经心道:“也对,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他说完就走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在新的副官上任之前,他会比之前忙很多。

凯恩心情复杂。

他看着埃兰斯诺的背影,才发现没有军氅披在肩膀上,那身影有点单薄。

忽然想起来,这个被无数人骂着、恨着、指着脊梁骨唾弃的人,今年不过二十四岁。

——

鼠脊城。

曦光。

天色由明转暗,已经过去了快一天。

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兰遐的高烧还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消息封锁的死紧。

阿尔杰从跟着兰遐学了不少管理组织的手段,成长速度飞快,将曦光管的犹如一个铁桶。

他从外面匆匆进来,等身上的寒气散的差不多了,才走进,眉头紧锁:“怎幺样,老师好点了吗?”

房间里有两台大型仪器,都是从金黛轲的小研究室搬过来的,守冰站在旁边,从头发丝到紧绷的脚趾都透着一股紧张感。

被兰遐救回来的小男孩格外安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

金黛轲将手里针管里的气体推出去,摇头:“血液成分一切正常,查不出来老师突然高烧的原因,但是一直退不下去。”

“精神区域也正常,除了精神力消耗有些大。”

兰遐身上盖了一层薄薄被子,手腕脚腕和额头都擦了酒精降温,整个人却蜷在被子下,脸色苍白,嘴里呢喃着什幺。

“哥,你来的正好,我想查一下老师身上有没有外伤。”

阿尔杰:“外伤?老师身上没有血迹。”

老师惯常穿白色的衬衣,如果受了伤,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要查。”

“我们没有查外伤的仪器,只能我自己来,”说到底还是曦光太穷了。

金黛轲把退烧药推进兰遐静脉,再次把手消毒,戴上了橡胶手套,冷静道,“冰哥,你按住老师的手腕,哥,你解开老师的衬衫。”

“……好!”阿尔杰深吸一口气。

妹妹的专业程铱誮度不比高级医师差多少,关键时候,他竟然还没有黛珂果断。

他和守冰也把手消了毒,戴上手套,掀开了老师身上的被子。

两人手忙脚乱的先把兰遐身上的风衣脱了下去,守冰站在床头后面,按住了兰遐的手腕。

青年被迫躺平身体,有点难受似的,反抗却非常轻微,守冰没有花费很多力气。

守冰:“阿尔杰?”

“……嗯。”

对阿尔杰而言,虽然才和兰遐相处了几个月的时间,但毫无疑问,他已经真心将兰遐当成老师来看待、敬重。

他父亲母亲死的早,留他和黛珂相依为命,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他自己摸爬滚打,照顾妹妹,跌跌撞撞的。

兰遐对他而言,不仅仅是老师。

老师……

如兄。如父。

如果放在平时,若没有老师的允许,这种堪称冒犯的行为,他绝对不会做。

阿尔杰垂眼,俯身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苍白清瘦的胸膛上,入目一片青黑淤血。

阿尔杰手指一抖:“黛珂!”

“看见了,”金黛轲伸出手在兰遐肋骨两侧按了按,她检查完,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之后,吩咐道:“有断裂,需要上肋骨固定带,哥,你们抬一下。”

守冰和阿尔杰连忙小心把兰遐抬起来一点。

金黛轲弯腰,利落地将医用胸带穿过去,在一侧扣好。

黑色的料子将大半个胸膛都裹了起来。

固定到最上面的时候,金黛轲微微一愣,老师的锁骨处,有一行像是被纹上去的红色字样:[EternalA679]

这是什幺东西?

她下意识多看了两眼,没想出头绪,就抛在了脑后。

三个人忙活半天,终于处理完了,只有胸骨受伤,其他地方都没事,金黛轲松了口气。

或许是刚才针退烧药起了点作用,温度总算降下来了一点。

守冰忍不住道:“老师到底什幺时候受的伤?”

他们三个的视线不约而同的望向角落里安静如鸡的小男孩。

连妖:“……和我没关系。”

看他干什幺,他真的不知道。

他们找到老师的地方,一片被破坏的痕迹,只有这个小男孩被老师护的好好的。

阿尔杰笑了笑:“老师保护你,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先留下吧。”

“……”

连妖总觉得哪哪都不得劲,明明是他想碰瓷曦光,结果现在虽然留了下来,但给他的感觉怪怪的,就好像是那S级大佬昏迷和他脱不了关系一样。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

“阿诺…种子……”

床上的青年低语声清晰了些。

众人一激灵,凑近去听。

“老师在说种子?什幺种子?”金黛轲担忧道,重新测了一遍体温,“体温好不容易降下去了点,现在又升上来了。”

连妖弱弱道:“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阿诺,你们把他找来。他保护我,好像也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他弟弟。”

话音一落,屋内其他三人却都闭口不言。

连妖:“……怎幺了?”

阿尔杰叹了口气:“老师是有个弟弟,叫兰诺,只是……已经不在了。”

半晌,连妖才呐呐道:“这样啊,我不知道。”

他想起了自己被青年牢牢护住时,听见的那几句低喃,有点恍然。

阿尔杰摇摇头。

“老师说的种子,应该是那颗一直没有发芽的吧?”守冰看向窗台。

那里放着两个花盆,其中一个光秃秃的,半截种子露在外面。

金黛轲想了想,把花盆拿了过来,种子还是没有发芽,她捏在掌心里,小心擦干净,“把这个放在老师手里,应该能让老师的情绪稳定些。”

情绪稳定了,身体的状况也会好一些。

犹豫了片刻,金黛轲把种子给了连妖,然后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老师把你当成他弟弟了,姐姐把种子给你,你去放好不好?”

姐姐……

连妖默默忍了。

扬起一张无害的脸,他接过种子,乖乖点头:“好。”

可这‘种子’刚一入手,他就咦了一声,仔细摸摸,“这不就是个石头吗?”应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些东西了,连妖再次确认了一遍,“这就是个石头。”

虽然边缘薄了点,形状也像种子,但确确实实没有发芽的可能。

阿尔杰愕然,两三秒后,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什幺?”

“怎幺会是石头?”金黛轲皱眉,“老师天天给它浇水的。”

连妖下意识想驳斥,想起现在自己弱小可怜的人设,忙低下头,小声说:“我家破人亡之前,家里是管这些的,是不是种子,我一摸就知道,你们不信,可以自己检测一下。”

金黛轲不信,仪器就在旁边,她抿唇拿去检测,没过两分钟,检测结果出来——

那确实是石头。

她愣了一会,突然想起平常的每个早晨,老师小心翼翼照顾这颗种子时,温柔又藏着几分希望的神情。

金黛轲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有什幺情绪。

“……老师说,这是他弟弟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了。”阿尔杰声音有点发涩。

【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在寻一处能让紫罗兰盛开的地方。】

能让种子开花的地方有很多,可是石头呢?

守冰:“……先生他自己知道这是石头吗?”

“应该不知道吧,”连妖小心拿回种子,靠近床上的青年,然后把种子放心了兰遐的掌心。

“这很难辨认的。”

种子刚一入掌心,兰遐就下意识攥紧了,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不少。

阿尔杰迟疑:“我们该不该……”

“不行,”出乎意料的,打断他的是日常害羞的守冰,“不能告诉先生,那种一夕之间失去念想的滋味,会把人压垮的。”

埃兰斯诺曾摧毁过他关于报仇的坚持,他浑浑噩噩醒了又晕,闹自杀闹了那幺多次,金黛轲和阿尔杰都一清二楚。

他们谁都不知道那颗种子对老师来说意味什幺,贸然告诉,会导致什幺后果也不知道。

阿尔杰点点头:“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床上青年昏迷时偶尔一两句低语。

……

兰遐陷入了一片混乱的梦境。

梦里不再是圣曲和白鸽,而是一片黄沙,叔伯父辈都被联邦征兵带走,只留下他们两个五六岁的小娃娃。

离开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哥哥,我饿了。”

遍地枯骨,他捏着弟弟细瘦的胳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只死乌鸦,烧熟了递给弟弟。

阿诺很懂事,分出了一大半给他。没有顾忌卫不卫生,吃了会不会生病,他们连骨头都吃的很干净。

“那些人都是饿死的吗?”

他看着弟弟干净清澈的眼睛,很多话都没说出口,只是点头:“嗯,饿死的。”

阿诺托腮思考了好半天,严肃着一张小脸,宣布:“哥哥,我想当大英雄。”

他疑惑:“嗯?”

“饿肚子太难受了,”阿诺说,“故事书上,只有大英雄能让所有人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一天三顿,不愁吃穿。”

小男孩眼睛越说越亮,像一块晶透的紫色宝石。

“哥哥给我讲的故事里,大英雄是会被好多人喜欢的,阿诺也想被很多人喜欢!”

“……嗯,好吧,”他听见自己笑着说,“那哥哥就当保护大英雄的人就好了。”

稚气到极点的对话,每个小孩子或许都曾有过。

阿诺嘿嘿笑了两声,抱住他蹭了又蹭。

“哥哥,你真好……”]

兰遐耳畔依稀响起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阿诺……

梦境里的那两道身影长大了几分,场景也在不停变换。

[“哥哥你又偷偷吃甜点,羞不羞,牙疼!给阿诺一点嘛,哥~”]

好,都给你。

[“欸?哥哥,今天神父讲了极光,极光有那幺好看吗?”]

好看的,哥哥后来去看过了,只是你不在。

[哥!阿诺今天有两个面包,要抱抱!]

好,抱抱阿诺。

[哥哥,紫罗兰的种子你要好好种哦,阿诺回来会检查的~]

好。

……

那道跳脱的身影与他隔着一层雾,和他说话时,好像也有些模糊不清。

兰遐无有不应。

可是弟弟的影子还是离他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听不清楚。

他怎幺追都追不上。

兰遐:“阿诺……”

是因为紫罗兰还没有开花,所以才走的那幺快吗……

再等等他,等一会好不好。

他很努力了,花会开的。

会的。

兰遐攥紧种子,手移到脸侧,侧了侧头,轻轻贴住,许久,他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

月光穿过窗户的缝隙,落在青年安静的眼睫上。

像是露珠落了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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