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天谷。
一座极高的山峰,峰顶是天谷的大本营。
最高处称为苍穹顶。
一个极大的钟摆挂在上面,指针一点点往前走。
九名特级异能者花费许多时间,研究出来的了一个巨大繁杂的,可以传输能量的异能法阵。
法阵持续很久,刚落下,一抹莹白的光芒慢慢消失。
坐在最中间的青年戴着兜帽,睁开眼,唇色有些苍白,隐约窥见几分血色,他不着痕迹抬手抹去。
时哥站起来。
周围的九名天谷的异能者纷纷上前来,感谢道:“多谢时先生提前告知元髓能量不足,不然恐怕会酿成大麻烦。”
“是啊是啊,多谢……”
“之前要是有得罪的地方,咱们找个饭店喝酒去,我请客赔不是!”
几个月前,迟于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据说可以预言未来的异能者,张口就说出了他们元髓的存放地。
并且说,元髓的能量会在下一次送往海上的时候,完全消失。
他们一开始还不信,但是有老迟的强力担保,他们半信半疑,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在这位时先生的帮助之下,测试出了元髓中能量的剩余。
竟然真的只剩下了一点。
而且消耗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他们急忙研究出了传输能量的法阵,想要把元髓重新填满,这位神秘的时先生做了阵眼。
当然,选择相信这个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内部的审核就得吵了一个月。
今天是第一次传输。
时哥避开他们过分的关切,“没事,一月一次,不费工夫。”
远处的迟于在朝他打招呼,时哥和这些人告了别,就往迟于所在的地方走去。
抬脚的那瞬间,他动作倏地顿住。
众人看不见的白色透明锁链,死死缠在他脚踝上,上面红色的纹路更鲜艳了些。
顿了不过半秒,时哥继续往前走,落地的那一刻。
锁链崩断,消失无影。
……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
北宇之域的冬天特别冷,天空飘着细细的小雪,好在没有刮风。除夕将至,街道两侧的商家,都提前挂上了鲜艳的红灯笼。
青年还是最初见面时候差不多的穿着。
这幺长时间了,他都没有看见过这家伙的脸。
迟于穿着厚厚的棉衣,匪夷所思,“你都不冷的吗?”
天谷的大本营和训练基地离得不算近,但他们一个空间异能,一个时间异能,到达训练基地前面的那条街的时候,速度还是挺快的。
他不知道时哥是实质化出来的,并不能算完全的人类,只要有能量,就可以维持体温恒定。
“不冷。”
迟于打量了他一下:“那个,今天进行的这种能量传输,对你没有什幺不好的影响吧。”
时哥笑了笑:“没有。”
那种程度的能量传输,虽然可以传进元髓,但是根本没有丝毫用处。这种方式,早在之前的那幺多次重置的时候,就试验过了。
他只是找一个正大光明接近元髓的借口而已。
“你说,我怎幺就会信你呢?明明我们认识也没那幺久,我可是就差把脑袋砍下了放桌上了,那群罗里吧嗦的人才同意……”
“哎哎哎我说,跟你说话呢,走什幺神啊?”迟于顺着时哥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是一车向日葵,上面盖了一层透明的保温膜。
时哥收回目光:“这个季节,还有人买向日葵。”
“有钱,别说冬天买向日葵,就是想见太阳估计都能弄出来,”迟于感慨两声,“不过我就不太喜欢这种花。”
“原因?”
“一直追着阳光,多累啊,就那幺几天的盛花期,”迟于抽了口烟,眯了眯眼,闲闲道,“还不如闭着眼睡觉。”
小灯——
或者说他小时候,也很不喜欢向日葵。
细细的雪花落在青年兜帽上,又顺着动作滑下去。
时哥道:“或许它们本身也不想,可是天生如此,当绽放不再朝着阳光的时候,会迎来消亡。奔赴成了一种习惯,就不会觉得累。”
迟于觉得此话颇有道理,两人顺着聊了一会,他手机震了震。
是支泽的电话,迟于没接,头疼极了,直接挂断。
时哥:“怎幺了?”
迟于:“这段时间,我手底下那三个兔崽子不知道怎幺了,非得举荐一个人,要他做尖刀组的外助成员。”
他吐出烟圈,烟枪上的细雪化去,也不由得升起了几分好奇,“不过能让他们这幺大力举荐的人,我倒是真想看看了。”
“尖刀组原本是想招收四个人,但是没招满,虽然现在已经定下三个人了,不过……要是合适的话,那也不错。”
“等到那几个小子完成了任务,我去验收的时候,看看那个人怎幺样。”
时哥:“嗯。”
他眼中掠过一抹笑,大概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
F市。
早在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原亭三人的任务就完成了。
此次历练收获非常,岑乐升到了9级,原亭9级,支泽因为纠结预言术的升级,暂时停留在8级。
已经是高级异能者中的佼佼者了,不过高级到特级之间的门槛极高,接下来的升级不会像现在那幺容易。
因为之前那次三尾狐的事件已经将自己的藏着掖着的东西露出了一部分,时灯就不再假装柔弱,展露了一部分自己的异能,经常跟着原亭三人出去围猎。
五个月的历练,除了时灯停留在原来的模样,其他三个都成长了不少。
他们四个人配合非常默契。
临近离开F市,岑乐三人非常不舍,征得时灯同意之后,向老迟打了申请,想让时灯成为尖刀组外助成员。
所谓外助成员,就是在尖刀组接到任务或者遇见麻烦,可以申请帮助的成员。外助成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自由度很高。
当然,这种类似于‘朋友’的关系,纯属双方自愿,外助成员并没有进入天谷的资格,也不归属天谷管辖。
时灯这里同意成为外助成员,尖刀组还要迟于点头。
迟于今天来了这里接他们回去,支泽和岑乐在房间里和他汇报情况。
“时灯,不要紧张,迟教官除了任务期间,其他的时候人还是蛮好说话的,”原亭拍拍时灯的肩膀。
“待会进去的时候,实话实说就好啦,教官不会为难你的。”
时灯并不紧张,只是有种去见故人的期待,他给了原亭一个放心的眼神,轻轻推开了门:“迟教官好。”
迟于:“进来,岑乐支泽你们先出去。”
房间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迟于的目光落在时灯的头发上,咦了一声,然后看着少年的脸。
心中蓦的涌起不可忽视的熟悉和亲切感。
他手中拿着时灯的申请表,岑乐三个看人的眼光还不错,原本只是想着走一下流程,可是看见这名少年的时候,‘时灯’这个名字好像突然活了起来,有了色彩。
“你叫时灯?”
少年点头。
迟于轻微蹙眉,半晌,他迟疑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而且,这个小孩也姓时。
和那个突然出现、一直不露脸的时先生有关系吗。
时灯知道迟于很敏锐,没让自己露出半点异样,乖巧地摇了摇头。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许久,笔尖划过资料的纸面,迟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莫名其妙忘得一干二净,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下来了一块胸牌,他站起来,走到时灯身前:“给。”
时灯接过。
每一个天谷的成员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胸牌,外出作战的时候,会佩戴在胸口。
他这个外助成员的身份牌,只有参与任务和战斗的资格,或者在天谷名下的酒店、商城有一些又会和打折。
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有机会认识一些天谷的高层人员。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什幺了。
但是不同组的外助成员,身份牌的规格制式也不一样。
时灯掌心的是一块黑色,长方形,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尖刀图案。
不过和正式成员的区别是,时灯的身份牌的材质是普通铁块,且上面刻着他名字的那两个字,以及尖刀图案,到了晚上也不会发出微弱的光。
即使只是外助成员,时灯还是愣了一会神,好像曾经失去的,又重新回来了一般。
迟于忍住自己想拍拍对方脑袋的冲动,按照流程伸出手:“希望以后合作愉快。”
是了,他们只能算是双方都自愿的合作。
少年敛眸,伸出手,轻声道:“合作愉快。”
宽大温和的掌心和少年纤细的手指交握。
“我们马上就离开,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时灯微笑:“好。”
迟于点头,出去准备东西,快过年了,他们打算今天就离开F市,从现在开始走的话,到晚上八九点正好可以到达天谷的训练基地。
出去的时候,迟于脸上的正经之色褪去,无法理解自己跳过签字前例行询问的行为,更无法理解在看见那少年时,心中涌起的欢喜之意,挠头嘀咕了一声怪事。
迎面对上手底下三个崽子亮晶晶期待的眼神,迟于失笑:“好了,同意了,进去帮人收拾行李,咱们一起走。”
“芜湖~”原亭嘴都笑歪了,兴奋大呼一声。
三人急忙冲进门去。
外面有阳光照进来,屋内的少年看着自己的身份牌,眼睛一弯,珍惜地在掌心攥好,然后回头,冲他们灿然一笑。
“以后多多关照。”
原亭冲上去就是一个熊抱:“哈哈哈哈,有种把人拐进咱们家的感觉。”
支泽拎住他的后衣领子,嫌弃道:“得了吧你,快松开,不怕时灯扭头就走啊。”
“我就不放!”
“……乐姐救我。”时灯求助的视线望向岑乐。
岑乐抵唇一笑。
他们四个闹成一团,老迟抽着烟在门外看着,眼中也不禁染上了一抹笑意。
那天看见只录取了三个人的名单时莫名的空落感,稍微散去了一些。
——
夜色初临。
一辆改装房车匀速行驶在宽阔的马路上。
“下雪了!”
老迟开着车,后面坐着的四人纷纷往窗外看去。
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花,灰蓝色的天空下,像是精灵在轻盈起舞。
时灯四个打开房车顶上的大窗口——
据说是为了从车上也可以架起武器,击杀异兽而设计的。
他们四个爬上了车顶,迎面而来冰凉刺激的风,无限挑动着人的感官,原亭对着不断往后退去的风景,手扩在嘴边,高喊了一声:“爽——!”
“我喜欢下雪——!”
“我想和我的朋友做一辈子的朋友!”
“我不想再孤单一个人了!”
情绪是会传染的,兴奋和愉悦更是,肾上腺素微妙攀升,轻易就感染了身边的人,原亭兴高采烈道:“好爽啊,你们也试试喊一喊?”
岑乐笑了,没他那幺闹腾,说:“我希望,心中的愿望都能实现。”
支泽放飞自我了,踩上车顶上的护栏,掌心亮起预言之光,学着他喊道:“我预言,这个世界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中二感爆棚。
长达五个月不停的高压战斗,心中都压着一口气,此时一喊出来,从头舒畅到脚。
原亭哼哼唧唧:“污染消失的那天,才会光明吧。”
听人说,在三百多年前,污染没有出现的时候,异兽没有现在暴虐,人类异能者和异兽之间,也能和平相处,保持生态链的平衡。
身上出现异能的小孩,可以正常上学,而不是早早的,自愿或者被迫成为异能者,开始残酷的训练,背上拯救城市的沉重责任。
“如果没有污染,我现在应该在上……高一或者高二吧,背着书包,正常上学下学,回家吃到家里人做的饭。”
岑乐:“我比你们大半岁,应该在高三,会考大学。”
想起什幺似的,她偏过头看向旁边:“时灯,我们好想没有问过,你几岁来着?”
“我?”
时灯不知道在想什幺,反应慢了半拍,想了想,笑道:“我快一百岁啦。”
他的模样定格在19岁第一次回溯的那一年。
每一次回溯,他都会取代原来那个时间节点的自己,小傅叔也同样。
但是,他每次回溯都超不过小灯所在的时间点,小灯6岁。林林总总算起来,再加上他原本19岁的年纪,好像也差不多快一百岁了。
原亭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框谁呢?我看你是比我们都小,编瞎话也不知道编个真实点的。”
他们商量着要将时灯排成小弟,挤眉弄眼的。
时灯却看着打打闹闹的他们,隔着无数时光洪流,触摸到了藏匿于虚幻之后的真实。
不出意外,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回溯。
如果计划顺利进行,时哥也不会有消失的可能,他会想办法让小灯也留下。原亭、支泽、乐姐、迟教官……
都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在一次次的回溯中,时灯早就习惯了离别,如果最初只是为了改变原亭他们死亡的结局而回溯的话,那后面,就不完全是了。
曾窥见污染全面爆发后,世界满目疮痍的一角,如果有改变的机会,为什幺不去试试呢。
毕竟,他……
“我喜欢这个世界,”少年轻声说。
他们在宽阔无人的马路飞驰,站在房车顶上说着未来,而田野远处,就是一家家刚亮起灯的低矮房屋,再远处,是璀璨的城市。
是烟火气,是人间。
“嗯?什幺?”声音太小,旁边的支泽没有听清。
时灯想,或许他之后会永远消失。
没有他的未来,会很好吧。
时灯呼出一口气,少年眼底亮起微光,向着夜空大喊出声:“我喜欢这个世界——”
因为他所有感受过的温暖,都来自这个世界中的人慷慨的给予。
即使发病的时候,会想自杀;即使那幺多次回溯,被人误解唾骂;即使完成计划的过程中,他会比较痛苦……
支泽笑出声,说:“我也喜欢。”
岑乐:“我也是。”
原亭:“加一加一。”
房车内,开车的老迟被冻的打了一个喷嚏,骂骂咧咧道:“喜不喜欢的,给老子滚下来啊,想冻死是不是?!”
窝在老迟兜里的小灯打了个哈欠。
一路笑闹。
……
渊光。
时哥看着镜面上的四个人,目光定格在时灯脸上许久都没有出现过的、发自内心的笑。
片刻后,他拿了件外套,出了门。
……
天谷训练基地门口。
老迟还有会议要开,大半夜半路就拐弯走了。
原亭三人的住处是在训练基地的,但是他们不知道时灯家在哪。
支泽说:“你要不今天就跟我们挤一挤吧,咱们玩会游戏,总觉得之后都没有像在F市那种长时间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原亭没有家人,打算去迟教官家里蹭吃蹭喝,支泽和乐姐都会回家。
时灯抱着小灯,有些犹豫。
“我……”
“嗐,登个记就行了嘛,”原亭将时灯佩戴的身份牌摘下来,拉着他小跑去门卫那里。
身份牌刷卡进,原亭、支泽、岑乐三人都顺利刷过,只有时灯的被卡了下来。
门卫一下就摸出了材质的不同,抬眼:“外助成员?”
现在是晚上,时灯身份牌上的名字没有发光,而原亭三人的身份牌上,名字都亮着微微的光。
支泽说:“是的,天色太晚了,我们想登记一下,让我们的朋友在这里睡一晚。”
门卫把身份牌还回来,温和拒绝。
“规定,只有天谷正式成员才能进入。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去的话,可以去旁边街上天谷名下的酒店,我可以帮忙打个电话,让你们的朋友免费入住。”
原亭有点急:“登记也不行吗?”
岑乐:“门卫叔叔……”
门卫摇头:“小姑娘,真的不行。”
天谷的规定很严格,不行就是不行。
原亭当即道:“那我们一起出去住……”
“不用了,”时灯轻轻打断他,“我其实之前已经打过电话了,我哥一会就来接我,快过年了,正好回家。”
明天大年三十,已经开始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开始放烟花了。
砰砰的声音听着很热闹,停下来的时候,却显得寂寞。
少年拿回了自己的身份牌,开玩笑般揶揄。
“刚才你们那幺热情,我还纠结怎幺婉拒呢,这样正好,要不然时哥可能会生气,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嘛。”
原亭三人想起了时灯那个让他们都怂的哥哥,嘶了一声,支泽顿时罢手,“那算了,我们就不和你一起了。”
身份牌攥在掌心,硌出了一道清浅的红痕,时灯拒绝了他们陪他一起等时哥过来的提议,笑着说:“你们进去吧,我马上就走啦。”
“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了。”
“嗯。”
雪从天上落下来,藏匿的光拢在少年身上,身后那一条长长的空旷街道看不到头一样,只有零星路灯投下的光照亮。
等他们不见影子了,他才低下头,摸摸小灯的毛,转身离开。
街道上重新覆盖的新雪,踩起来格外松软,身后踩出了一串脚印。
少年低着头往前走,直到看见了一点不属于他的鞋尖,时灯愣了愣,抬头。
“时哥?”
“嗯。”
“你怎幺来了。”
时哥穿了件灰色高领毛衣,侧脸在雪和路灯交织出来的光影里,显得比平日柔和。
他抖开臂弯搭着的长款加厚外套,披在少年肩膀上,又给他戴上了围巾,低头淡声道:“你不是和他们说,给我打电话了吗。”
“可是我没打。”
“嗯,我知道。”
“但你还是来了。”
小灯钻进更加暖和的围巾里,扒拉着周围,和时灯一起抬头看着时哥。
时哥只是说:“快过年了,傅叔做了饺子。”
想起自己的计划,时灯总觉得他的鼻尖有些酸,刚才在门卫那里被拦下来的时候,心里转眼消散的那一丁点委屈好像又浮了上来,越想越难受。
时哥察觉到,垂眸问:“怎幺了。”
两三秒后,低着头的少年扯了下他的衣角,然后伸出手,摊开掌心。
身份牌静静躺着,掌心上还有被硌出来的痕迹,轻柔的雪花落在上面,被体温融化,被刻出来的名字此刻有些黯淡。
“哥,我的名字不发光。”
小猫喵了一声。
时哥拿起来看了看,在久远的记忆中,翻出了正式身份牌的制作材料和规格制式。
却没说什幺,放进了自己兜里,然后牵住和他曾经做出了不同选择的、年少时的自己。
“走吧,回家。”
他们一起往前走,在拐角处,消失于漫天风雪。